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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宜见师傅爽快答应,也甚是高兴,二人相让着便到了前堂的一间花厅,仆婢忙奉上茶点。一时都不再提要去何处置备蟾酥的事,我心下奇怪,却也不好问出口。
苏宜向跟随而来的管事妇人道:“前些日子庄子上送来的那些野鲜,因玉汝病着,一时也没心思理会,眼下便让他们依照我惯常所用,置一席出来,好请朱先生也尝尝鲜。”
管事妇人笑眯眯的答应了一声,转身亲自往厨下去操持。
就在苏宜与师傅闲话的功夫,杯盏食盒俱备,管事妇人来相邀入席。我往桌上随意扫了一眼,并不见什么特别之处,都是些寻常菜式,不过比那小门户中的整治得精致些罢了。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门外进来两人,端了两个大食盒,将那食盒郑重其事地摆上了桌。盒盖掀处,一股鲜香异常的雾气腾了起来。将将做得的菜,热气蒸腾,水雾挡在我眼前,看不清食盒内究竟是什么样稀奇的吃食。
待那热气渐散去了些,盘中之物也就慢慢显露了出来,只一眼,我便不由一惊。
宽边的铜盆烧得火烫,铜盆边上贴了一只只雪白粉嫩状似婴儿的东西,浓鲜香气正是由此物而来。我按住猛跳的心口,仔细一瞧,原都是剥了皮去了内脏的蟾蜍,裹上精豆粉,在炙得火烫的铜盆上煎贴制成的一道菜。形如炮烙之刑,尤其惨烈。
“朱先生,快趁热用。”苏宜兴高采烈地邀道:“此菜有个名堂,且看它色白如雪,肉质鲜嫩,古有名唤‘雪婴儿’,朱先生尝过便知其妙。”
这菜师傅恐是不会下箸的,我自忖这去看师傅,果然见他微微地皱了皱眉,转而向苏宜笑道:“苏公客气,在下不谙饮食之道,怕是要辜负了这道菜的精妙之处,还是请苏公自便。”
苏宜呵呵笑了两声,也不勉强,自下箸夹取了一只。“不瞒朱先生,苏某自识得此味,便总难忘,家中庄子上的人也都知晓我这一好,时时送来。春夏倒容易得,待入了秋冬,便难寻了。”
我骤然明白了,怨不得方才他说他有的是蟾酥,如此嗜食蟾蜍,自然是该有不少的蟾酥。
“因这嗜好,故家人时常制蟾酥卖予生药铺子,一会儿命人将现有的蟾酥都取来,好予朱先生择选。”果不其然,苏宜吃下一只“雪婴儿”,向师傅道。
师傅摆手笑道:“并非在下嫌弃,这些都是寻常蟾蜍,所出蟾酥效用平平,难解令嫒病症。”
苏宜放下筷箸,脸上笼起了一层失望。
“苏公不必忧虑,我既应承下了,上品蟾酥自会有,再待些时日便可得。”师傅忙劝道,转眼瞥见铜盆上贴着的一只只蟾蜍,他动了动眉,又劝:“此物到底寒毒,苏公往后还是少用为善。况且蛙蟾于农桑有益,填人的口腹之欲还在其次。”
苏宜脸上的失望因师傅的前半句承诺散去,他再道了一回谢,替师傅斟了一盏酒水,又陪饮了一盏,方安心食用那道蟾蜍制的菜肴。
师傅的劝诫他并未听进,我在心里头替他惋惜,他并不知晓,照常来说,师傅的劝告从来不是信口一说的。
下半晌,师傅带我回了朱心堂,那苏宜倒还守信,不多时便命人送来了玉镜台,两名家仆径直将镜台搬去后院师傅那屋去了。我在前堂包了些清心丸交予苏家的家仆带回,忙过了这一阵,已到了酉时。
这夜无事,也不见夜间来客,闭店后我在灶房忙过一餐饭食,帮着吴甲点算了一遍库房里的存货,又背了几个古方予师傅听过,便回屋梳洗歇下了。
没料想,在睡榻上躺了许久竟毫无睡意。白日里苏玉汝阴晴不定的神情,和那被重创的婢子腰侧骇人的创口,反复在我眼前浮现,越是要自己不去想,脑袋里越是纷纷情形。再往后,苏宜喜食的那道“雪婴儿”、八宝琉璃花瓶在我脑后清脆落地的响动、师傅要来的那座玉镜台……各种画面似乎在我眼前走马灯似地转过。
我叹了口气从睡榻上坐起身,明净如练的月光自窗棂照进屋子,正铺在我的睡榻上,这个时候,该是子时了。我拖着腮帮,在月辉下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起那玉镜台蕴着的一团光辉,与这银色的月光极似。
也不知怎的,白日里看到那玉镜台,便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探照一番,现下又想起它,心底里依旧蠢蠢欲动,想要照一照那镜子的想法黏附在心底,竟甩不脱。
我知道那玉镜台今日午后由苏家人送来,眼下就在师傅的房里摆放着。我亦知道师傅定要它来充作药资,此物必定不是寻常的镜台。可我只是想照一眼,这个念头在我心底辗转,磨得人越发不能沉心安眠。
我的双脚仿佛不受自控,从睡榻上挪移了下来,手臂也不能自已地伸向木架上挂着的外衫。
待我感觉到脚底传来的阵阵凉意,蓦然觉醒时,发现自己已从屋里走出,穿过院子,赤着足在师傅房门前的石阶上,身上只一袭薄薄的衫子。
这夜半的寒凉虽教我醒了神,却并未将那玉镜台的召唤从我心里去除,我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探手推开师傅屋子的门。
屋内黑沉一片,静谧无息。
我意识空旷地踏进屋子,似乎并不需点灯照亮,玉镜台就在屋子的一角,莹莹含光,牵引着我向它走去。我的脚似乎教什么力道勾住,根本无需自己使半分力,赤光的双足,丝毫不在意地下的凉意,一步步地被那镜台扯过去。
镜台式样古旧,镜前有绣墩,我在绣墩上缓缓坐下,深吸口气,准备放眼去瞧自己在镜中的模样。
铜镜霎时亮起,我只来得及瞥到一眼,镜中有一簇摇曳不定灯火。只这匆忙的一瞥,双眼便一黑,教一只热烘烘的手掌遮盖住。
手掌里带着一股浅淡的药气,各色草药混合的气息,似木似花,又似经年沉积下的温润,不论何时闻起来都很好闻。
“师傅。”我自知做错了事,在黑暗里愧疚又讨好地轻唤了一声。
半晌无声,手掌便一直盖在我的眼睛上,毫无要挪开的意思。我僵着身子不敢动,过了许久,只觉身后微动,熟悉的气息从背后包裹上来,将我裹入一片温热的胸怀中。
“阿心……”
声音是师傅,可这一声低唤却是我从未听过的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