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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住在这奈何镇上的,都是些什么人?”我悄声问师傅。
师傅望了一眼那对离去的爷孙:“他们早已不是人了。那老丈等他尚在人世的儿子和儿媳,孩童等他爷娘。”
“既一世缘尽,还等了作甚?”我环顾了一圈,这镇子似乎还不小,滞留此地枯等的人看来真是不少呢。
师傅掀起眼皮瞧了我一眼,神情有些一言难尽,默然走了几步,才道:“就同那些夜间来咱们铺子求药的亡魂,能深入魂魄的并不只有痛,七情六欲都能教亡者难安,执念深的,起了固执,便在此地滞留候等。”
“等来又能如何?”我还是不解。
“孟婆汤。”师傅随意道:“若能一同饮下汤,下一世便还能再见。”
原来还有这样的玄机,我将兜帽稍稍往后推了推,好使视野更广些。镇上行走的那些魂魄,除却神色僵白漠然,与生人倒也无太大差异,各自怀揣着一世的悲欢,并不可怖骇人。
前头“吱呀”一声门响,有个屋子的破木门被打开,从黑漆漆的屋子里探出半截身子来,朝我与师傅这边张望。
探出头来的是个妇人,一瞥之下我还觉着颇有些眼熟,一时却记不起是谁,只记得她亡故后曾在朱心堂里求过药。
那妇人犹豫了片刻,眼看着我与师傅就要从她门前过了,她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从屋子里出来,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她在师傅跟前行了礼,抬头期期艾艾地问道:“愚妇斗胆,敢问神君可是从临安来?”
她一提杨三郎,我顿忆起,这位不就是临安城里杨主簿的发妻李氏么,教她那攀附权贵的婆婆拿铜雀簪淬了草乌头汁给害死了。可我记得师傅给了她汤药,吃下汤药,她将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为何还在此徘徊不前?
“不瞒神君,他们都说我自临安来,前事我当真是不记得分毫了,可心里就是觉着教什么牵扯着,不踏实。大约在临安城里尚有不能了的故旧往事,只记不起来,又难舍弃了一走了之。故在此扰了神君,求指点迷津一二。”李氏低着头,轻声求告,听起来确带着纠缠不清的困惑。
“没什么是不能了的,所谓不能了,左不过是自己不愿丢开手罢了。”师傅只是笑着应付了一句,并未打算同她多说什么,说罢他便携着我从李氏身边绕过,李氏愣愣地立在原地,到底没追来再问。
“师傅,他们,这镇上的亡魂,都能等来自己所等的人么?”我忽然疑心李氏再也等不来杨三郎,即便有一日杨三郎到了此地,却又认不出她来,她相望也不能相识,一场茫然的等待岂不成了空等,或许她还不能自知,不能觉悟,永无止境地等下去。
不等师傅回答,又有人上前来同他见礼,这回是位中年的男子,若非他开口说话,我其实辨不清他的年纪。瞧他那身板还算轩昂,只是脸面有些唬人,一边面颊不知为何少了一大块儿,黑洞洞的创口不见血,就这么露着,他却毫不在意。
“神君许久未来了啊,今日怎么说来就来了?”师傅的到来似乎给了他极大的惊喜,他自言自语地责备自己没给师傅准备下水酒。
师傅向他拱了拱手:“将军仍在呢。”
这时我才留意到那男子果然是一身残破的戎装。
男子苦笑笑:“神君知道我的……”
师傅点点头,软和地叹了一声:“劝了这些年,消不了你的执念,等便等罢,兴许终有一日能教你等着。今日还有要事,改日得了空与将军再叙。”
那位将军木木地扯出一个笑,却满是苦涩,冲师傅挥了挥手,算是别过。
走出一段,我本想回头看看他,因想着师傅先前不让回头的嘱咐,便按捺下了。“师傅,他是位将军?”
“嗯。”师傅沉重地点了下头:“沙场上未死,却教奸人陷害致死。生前被人污蔑有不臣之心,死后到了我那儿,我敬他精忠,奉上除痛的汤药,可他偏不肯吃,非要在此地苦等他的君王,定要表白个分明。”
不必说,瞧他那模样也能猜到他等了不知多少年,仍是未等到,他大约还会无休无止地等下去。
我突然觉得,整个奈何镇就是个大大的唏嘘,慢慢地将“奈何”二字说出来时,正是一声长叹。我再瞧周遭那些往来的幽魂,不免多了感慨。
“这就到了。”师傅抬手向前一指,我顺着他所指望去,在一片愁云惨雾中,隐现着一座金顶的屋子,从那金顶的气势来看,屋子至少三层楼,规模不小。
走近些再一望,果然不错,三层的大宅子,金碧辉煌,与这镇上别处的晦暗沉闷大相径庭。
走进这大宅子的大门,师傅便接过我手里的大红灯笼,不知怎么呼地一下就灭了。“这里敞亮,不必再点灯。”他将熄灭的灯笼收在手里,又指着我的大红斗篷道:“脱了罢,这个也不必了。”
我如遇大赦,忙褪下身上的斗篷,浑身上下顿时轻快凉爽了不少。
当下就有两只猫蹿出来,一黑一白,师傅想也不想就跟着这两只猫往里走。我正自忖着,师傅怎么知道要跟着猫走,前头就传来了几声苍老的笑,笑过几声,又唤了“大毛,二毛”,那两只猫蹭地便蹿走了,直蹿向前头的一长溜柜台。
我朝那柜台处探望了几眼,倒与朱心堂有几分相似,只地方更大更宽敞。一个老得满头银丝,腰都直不起来的老妪,在柜台后面缓缓转过身,向师傅咧嘴笑道:“神君来了啊。”
她一转眼瞧见了我,微微一怔,笑意更重,脸上的皱纹褶子也更深了几许:“阿心也来了啊。”
她认得我么?我奇怪地睁大眼打量了她一遍,确定从未见过她。可她慈眉善目的,教人不由自主地想亲近,我便冲她笑了笑。
见我笑,她好像更高兴了,只将师傅撂在一旁,向我招手:“好丫头,过来,过来。”
我依言走到柜台边,老妪笑眯眯地细细将我端详了一回,啧啧道:“阿心还是这般水灵。陵光待你好么?他若不疼你,便到婆婆这儿来住着,可好?”说着她从柜台里端出一碗茶水来,推到我跟前:“吃罢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