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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之后,暑气大盛。我照例起早,煮上了乌梅凉茶,茶尚未凉,金府来接人的马车便到了铺子门前的街上。
金家赶车的家仆进来相请,我不禁唬了一跳,只见他通身素白麻衣,神色显得很是疲惫,一看便知,家里出了大事。
“敢问……这是……”我挑拣了半晌,也没能找个合适的措辞出来。
那家仆没耐心等我问完,索性爽快地说了起来:“家里主母没了。”
我陡然大惊,不是才给了玄参丹与石斛玉竹膏了么,金家大娘子难不成还是没能吃上药?再想想也不对,即便是没吃,也只会虚耗至油尽灯枯,绝不至于这么快就……
“小夫人说了,家里有白事,恐阿心姑娘有所忌讳,倘若不便去家里,也不必勉强。”赶车的家仆将秦氏细致体贴的吩咐学说了一遍,一面说一面忐忑地打量我的神情,一瞧便知,客气归客气,秦氏必是嘱咐了他要想法子带了我回去的。
忌讳?有甚好忌讳的,我在这生药铺子中,夜夜要与阴魂打交道,何惧区区白事,若能得见金家主母的生魂,正好问她一问,怎就突然撒手人寰了。
“小夫人多虑了,我既答应了她十日一问脉,总不好因此就辍了,逝者已矣,生者才是要紧。”我忙向他道,打消他的顾虑。
果然那家仆见差事办妥了,很是高兴地搓了搓手,“哎,哎,阿心姑娘说得极是。那便请阿心姑娘准备准备,就随我去罢。”
我回禀过师父,唤上了殷乙,随着那家仆便赶往金家。
马车上裹了素不说,路过锦绣坊时,也是大门紧闭,原本七彩耀目的招牌风旗,也撤了下来,换成了雪白的素纱。
到了金家大门口,满是来吊唁的车马,将大门口堵得水泄不通。我不觉暗想,金家主母在时,住不得主屋,煎个药尚且要看人脸色,抱病了也不敢说,仍旧要劳神费心地赶做绣品,直活得连家中的侍妾也不如,仆婢都未必将她放在眼里。如今人没了,排场倒大起来,真真是做给人看的戏罢了。
因我所乘的马车过不去,赶车的家仆便请我与殷乙下车,赔着小心请我们绕过正门,从园子边的角门进去。
任前头水陆道场敲打吹奏得热闹,前来吊唁的人相互寒暄的说话声不绝,园子里却悄无声息,犹如金家主母还在时。我特意多绕了两步,从那株攀缠了菟丝子的大槐树边走过。
园子里因干旱,植株草木都死了大半,这株大槐树根下却微微湿润,些许的水撑持着柔弱的菟丝子仍旧在使劲地生长。茎条上嫩绿的小圆点越来越多,好些已成簇。看来金家大娘子临终前还不忘浇灌它,还将殷切的期盼寄托于此。
我忍不住沉沉地叹息了一声,心里微微有些埋怨师父,师父只说金家对我不是险境,这家的异常,也只是有什么顽劣之物作祟,听他的口气并不十分要紧,甚至是无伤大雅的,为何就愈演愈烈,眼下更是连人命也闹出来了。
“阿心姑娘,小夫人还在正屋等着呢。”引路的家仆催促道,我将目光从那菟丝子上收回来,吩咐了殷乙仍旧去门房等着我。
正屋的门开了一条缝,有个小婢子从里头探了半身出来张望,见了我过来,脸上登时就一振奋,从屋里出来迎我。到了我跟前,仿佛松了口气,“阿心姑娘,可算是来了,还恐你不肯来。”
“可是小夫人有什么不适的?”我心头一缩,忙问道。
那小婢子抬眼朝正屋阖着的门看了看,又回头望望前院升起的袅袅香火,倾过身子来低声道:“小夫人不知是受了那边香火烟气,还是因道场日夜不休,搅得她心神不宁,从前日大娘子没了之后,就一直恹恹的,昨日还说起过一回肚腹不安的话。”
待我走到门前,小婢子将门开了一条缝,催我快些进去,我前脚进了屋,她后脚就一闪身跟了进来,飞快地将门有阖严实了,生怕又教烟气飘了进来。
秦氏果然萎靡不振地歪在床榻上,背后塞了两个锦垫闭目小憩,双眼下起了两团乌青,乍一看像是夜里寐觉不足的模样,看血气倒还是好的。即便是睡着,她手里还握着一柄团扇,无力地垂手在薄衾上。我记得那柄团扇是因为它甚是名贵,缂丝的扇面,上头是一只白狐。
听见屋里的响动,秦氏睁开了眼,见我近前,她有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央告道:“阿心姑娘来了便好了。”
“小夫人这是……上回不还好端端的么?”我坐到她睡榻边的凳子上,搭上了她一只手腕。
秦氏懊丧地叹了口气:“这家里乌烟瘴气的,我又怎能好过。自大娘子……我夜里就不曾睡过一个囫囵觉,夜里噩梦连连,总梦见……梦见大娘子说要带走我腹中的孩儿。”
这是被唬着了,我听了一会儿脉象,胎儿尚且安稳,这是较上回的脉象稍稍弱了些,想来是她这两日精气涣散,身子亏虚所致。
我因替她听脉,凑得近些,她另一只手里的缂丝团扇正搭在膝上,我一垂眼,正瞧见那团扇上的白狐。这只白狐绣得精细万分,分毫毕现,通体雪白,慵懒地蜷成一团半寐半醒着,一双眼将睁未睁,眼里只微微地露出一点红色精光,缀在一片洁白中,煞是好看。可奇怪的是,这只白狐的脊背上,还收拢着一对薄如蝉翼的肉翅。
我脑袋里“轰”地一声响,陡然想起张家娘子说过的那十分灵验的小庙,她当日在铺子里说起来时似乎是提过,要去那小庙拜求,须得要供奉上鸟雀翅子方得应验的。
我还在对着那团扇发怔,秦氏将团扇从膝上抽走,搁到了床榻里侧,问道:“阿心姑娘,我腹中孩儿如何?”
我回了回神,放开她的腕子:“无妨,暂还无妨,只是小夫人不能再虚耗自个儿的身子,母体若有个损伤,胎儿焉能无恙的。我替小夫人开一剂助眠的药来,因小夫人眼下有身子,药用得缓和,故效用上就差些,到底还该自己留意些才好。”
秦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却觉着她有话未说尽。可我心里想的是快些应付了她这里,去前头灵堂瞧一瞧,想要知晓金家主母为何突然就暴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