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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六月十七, 黄历上写着诸事皆宜的一天, 却让人觉得格外漫长,雨下了又住, 住了又下, 那阴沉沉湿漉漉的天,让人的心都跟着阴沉起来。
因天气原因, 太子东宫的书房早早就掌了灯, 李建成放下手中看了许久也没能看进去一个字的折子,将脸埋进手里, 狠狠搓了一把:裴寂死了,对他的打击无疑是最大的, 李渊面前,少了替他说话的最有分量的人;朝堂之上, 少了安排门人进身的最大的途径;与李世民的争斗中,少了一个替他出谋划策的人……而且没了裴寂, 那些因裴寂而支持他的人,还会坚定的站在他这一边吗?
为了一个小小的林若,他已经填进去一个正三品的大理寺卿, 如今又没了裴寂,这样的损失不亚于被生生折了一条胳膊。
林若,林若!
他怎么敢?怎么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居然用堂堂国公去活祭他的书童!他哪来的那么大的胆子, 又哪来的这么大的……本事?
李建成闭了闭眼, 脸上露出苦笑, 在人前他表现的若无其事,可是怎么可能不悔?那个宛若谪仙的少年,或者有些桀骜不驯,可是一开始的确是他的人,他也有这个倨傲的资本。他既然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裴寂,自然也能替他杀了杜如晦、杀了房玄龄,甚至杀了他最忌惮的那个人……可这样一个人,却因为他一次次的算计利用,而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他原想着,那个人毫发无损,只是死了个书童罢了,他们还来得及修复关系,他身为太子,若主动示好表示摒弃前嫌,谁会不受宠若惊呢?可当想法还只是想法的时候,裴寂就死了——谁能想到,这少年竟然激烈如斯,竟然会为了一个书童,做到这种地步!
若这少年真的全心全意去帮那个人,若有一天同样的杀局落到自己身上……他不敢想。
他承认他是有点怕了,那样的死法,不仅痛苦,更是耻辱,生生世世、子子孙孙都抬不起头来的耻辱!
李建成摇了摇头,将那少年的影子排除在脑海之外,却又想起了林博远,那个他以为平庸无奇,却在大殿之上侃侃而谈的林博远:他将郑国公堵的哑口无言,让那些在太极殿跪了半日的人再也没有理由继续跪下去;他将窦承济说的理屈词穷,再不敢坚持拿林若下狱;他轻易激起李渊的内疚和对裴寂的不满之心,以至于公然袒护林若。
这般胆识,这般才智,和平庸二字何止相差万里?可这个人,却一样被他从身边生生推开。
他看着自己白皙修长的双手,仿佛清晰的感觉到有东西在流失,心里涌出浓浓的无力感……
“魏大人,您不能进,殿下交代过……”
李建成猛地回神,扬声道:“是魏征吗?”
“是,”魏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少见的带了几分焦灼:“臣有急事禀告。”
“进来说罢。”
魏征进门,连行礼都顾不上,直接开口道:“殿下可知道,方才在码头,裴大人的东西被哄抢一空?”
李建成一愣:“什么?”
他倒不是听不懂魏征的话,只是不明白,好端端的裴寂的东西怎么会被人哄抢?谁有那么大的胆子?而且区区财物而已,值得魏征焦急,而且在这种时候来找他?
魏征叹了口气,神情有些无奈,语气平缓下来,道:“因为裴大人死的实在太突然,裴家人都乱成一团,既要追查凶手,又要应付刑部问话,还要办丧事,去各家报丧置办丧服等等,一时间手忙脚乱,就没顾上已经装上船的东西,只派了十几个家人在船上守着,料想也没人敢动他们的东西。
“不想到了临近黄昏的时候,裴家的船忽然开始漏水,眼看就要沉船。那船上放着裴家大半的家当,那些个家人吓坏了,连忙大声求救,许了重金央人上船帮忙搬东西。”
“可当时码头的管事还有许多苦力都被带去了刑部问话,他们找的这些人里,倒是附近的混混一多半。那些混混上船没多久,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船上就着了火,说是入仓搬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油灯。”
“火越烧越大,到处都是浓烟,又眼见的船要沉了,场面混乱到了极点。那些混混手脚原就不干净,本来只敢小心偷藏一些的,看到这种情景,干脆大摇大摆的拿。钱帛动人心,裴大人家资不凡,看着那些混混金的玉的大把大把朝怀里塞,那些真正上来帮忙搬东西的也忍不了起了贪恋,想着反正船是要沉的,谁知道东西是他们拿了还是沉到了水底?于是也跟着抢了起来。后来情况愈演愈烈,码头上大多数人都冲过来哄抢,连原本已经搬下船的箱子都被人砸开一抢而空……结果最后船没有真的沉掉,火也扑灭了,东西却一扫而空。”
李建成皱眉道:“这些人真是胆大包天!不过不必担心,父皇绝不会姑息他们,不过是一群混混罢了,只要多派人马,不怕抓不到人,找不回东西!”
魏征苦笑道:“殿下,臣担心的哪里是少了东西,臣担心的是……多了东西啊!”
“多……”李建成一愣之后,猛地一个激灵:“你是说……裴寂不会如此不智吧?”
魏征叹道:“那些东西不带上船难道还能留在京城吗?裴大人还有东山再起之心,这些是他再起之资,不可能轻易毁掉,最大的可能就是随身带回老家……而且,便是船上原本没有这些东西,最后找回来的,却未必也没有。”
李建成脸色一白,终于彻底明白过来,起身急急转了两圈,对外面扬声叫道:“快,快去让韦挺前来见我!立刻,马上!”
官场之上向来有官官相护的说法,你帮我处理一个小麻烦,我帮你调个好职位之类的是家常便饭。裴寂官至宰相,手下门人无数,这样的事自然更多,裴寂并不是什么清官,里面难免涉及一些不可言说之事,未免被手底下的人出卖,裴寂手上自然有许多类似于投名状的东西,如往来书信等等。其实不仅裴寂,官场上大多都是如此。
这些东西在任何时候都应该藏在最为机密的地方,便是抄家也未必能抄的出来,可偏偏此刻裴寂要离京,而且将姿态做的十足,京中准备一个人不留,在这种情况下,这些东西岂能不跟着他一起走?此事极为机密,负责安排整个行程的大管家理应是知情人,可大管家因为事发时离裴寂最近,所以当时便被抓去刑部问话,哪有机会安排这些东西?
所以它们很可能就在船上,即便是不在,这种情景下若有有心人想要塞几件东西进去,简直易如反掌!
李建成和裴寂向来往来密切,裴寂的东西里,很可能就有牵扯到他的东西,就算没有,也有可能变成有。
李建成只觉得心乱如麻,却听魏征道:“殿下不必着急,臣接到消息以后就通知了韦大人,他此刻已经安排人手秘密追查了。殿下此刻最重要的是在府卫中安排下自己的人,这样便是官府找到东西,也能灵活处置。”
李建成点头,将底下人叫来仔细吩咐,好一阵才安排妥当,剩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书房里又走的只剩下两人,李建成放下自信满满的架势,无力坐倒在椅上,苦笑道:“魏大人,幸亏孤身边有你,”
魏征躬身道:“殿下言重了,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不过尽自己的本分罢了。”
李建成长叹一声,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天:这一天,怎么就过不完了呢?
又道:“魏大人,你说,这是巧合还是……”
魏征苦笑道:“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李建成沉默片刻,忽然狠狠一拳砸在案上,压抑着怒吼出声:“他到底想怎么样?他还想怎么样?!不就是死了个书童吗?不就是死了个书童吗?!难道要孤也给他抵命不成!”
魏征默然不语,他对李建成的判断并不赞同,因为比起林若,有人更有理由这么做……魏征看了李建成一眼,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和他讨论剖析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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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月来,长安百姓的精神世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自从“将进酒”之事后,长安便一件事接着一件事的发生,每件都比那戏文上唱的还精彩。尤其今日,更是到了一个高1潮,大街小巷上,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神秘兮兮的表情,但凡两个以上的人聚在一起,靠近一听,讨论的必然不离“魏国公”“林公子”“小书”几个词。
等到了晚间,此事热度梢降时,忽然又有了新的情况,众人不由感叹——原来高1潮之后尚有余韵啊!
活祭事件的后继是沉船,沉船事件最后演变为了哄抢事件,不少人叹息,都怪自己知道消息太慢,否则说不定也能去捞一把,这辈子都不用愁了。
事情报到宫中,因裴寂之死而满腔怒火,又因为嫌犯是林若而不得不强行忍耐的李渊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方向,直接派出府卫四处捉拿这些“乱民”。
于是胆大的将东西藏起来,胆小的快快主动上交,还有聪明些的,交上一半藏上一半……然而因为船最终还是没有沉掉,所以里面丢的物件是有数的,这就让他们手里的东西变成了烫手的山芋,交了舍不得,留着花不掉不说,还可能被官府抓了。
不过幸好很快又有消息传来:居然有人暗中重金收购这些东西,而且还不只一拨人。
这些“抢购者”之间充满了敌意,于是每日清晨起来,不知道哪个街道的角落里就会忽然冒出一具不明身份的尸体,而一些藏着东西准备价比三家的“货主”,有时候也会忽然变成一具尸体。
再后来,东西卖出去被人怀疑打开看过的,会变成尸体;东西不在了却被怀疑还藏着的,会变成尸体;不小心撞到不该看到的场面的,会变成尸体……
虽然死掉的,除了凭空冒出来的不明身份的人之外,大多是祸害乡邻的地痞流氓,但还是不得不说:长安,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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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的中午,天气终于放晴,看着外面久违的阳光,林若舒服的伸了个懒腰,笑道:“听人说才子都是喜欢雨的,听雨看雨赏雨,别有意趣,我却完全喜欢不起来,可见我不是真的才子。”
“那是他们说错了,”林川认真道:“您当然是才子,所以您是什么样的,才子就应该是什么样的。”
林若大笑,道:“林川你马屁拍的再响,也没有工资可涨。唔,趁着太阳大,快让人把家伙什都拿出去好好晒晒……再这么潮下去,才子也要长蘑菇的。”
所以他真的不是什么才子,看见雨想的不是什么诗情画意,而是湿乎乎的仿佛永远干不了的衣服和被褥。
不过这种事哪里需要他来操心,林川还没去叫人,仆妇们就已经过来收拾了。
林若让人搬了躺椅放在太阳底下,将自己也晒晒,他现在变得很喜欢太阳,哪怕是夏天的也一样。
林若眯着眼睛,有感而发道:“刑部已经有好几日没派人来听我‘讲梦’了啊!”
有李渊的话在,刑部的人想要问话就得自己到林府来,失去了主场优势,刑讯威胁等手段也不能用,他们能问出什么名堂来?不过不知道是因为别的地方更没有进展,还是刑部的大人们不想让林若太舒服,隔三差五就会派个人来烦他。
林川道:“长安城现在乱成一锅粥,陛下定的时限也快到了,刑部正焦头烂额呢,哪还有闲心来这里折腾?”
林若讶然道:“现在还乱着?”
林川道:“明面上是安静了,毕竟普通百姓手里的东西大多都被收拢了,剩下的就是狗咬狗:都想握着别人的把柄不放,把自己的东西找回来毁掉……不过所有人都默契的瞒着上头。少爷,我们要不要再做点什么,捅到陛下那里去?”
林若摇头失笑,道:“林川,那是皇帝呢,大唐的开国皇帝。”
李渊便是再容易被身边的人左右,便是再喜欢感情用事,他也是皇帝,大唐的开国皇帝,他在政1治上的智慧不比任何人差——他的两个儿子,一个是成年太子,年富力强、能力出众,一个是无敌将领,打下了大唐大半个江山,有这样强势的两个儿子,他却能毫无掣肘的牢牢把握着大权,这岂是蠢人能做到的事?
京城乱成这样,他身为一国之君,身为大唐实际的统1治1者,他会一无所知?
林川道:“可陛下的反应,不像是知道的。”
“他在等人去掀盖子呢,”林若道:“等的越久,他就越生气,心中的猜忌就会越大。”
船上流传出去的东西或者会涉及到不少朝臣,但绝对不会是所有人,可是直到现在都没有人向他禀报,这说明什么?
也许这只说明没有人愿意做这个出头鸟,没人敢捅这个马蜂窝以至于得罪所有人罢了——被波及的自不必说,就算是没被波及的人也会不高兴:别人都不吭气的时候你去说了,你什么意思,是说我们都没有你忠心?且这又不是什么涉及到国家存亡的大事,不过是一些官员的隐私罢了,犯得着出这个头吗?而且这事儿还关乎太子和秦王之争,搞不好就得罪了未来的主子,还是安静看着好了。
但作为帝王,却不会这么想。
他想的是,为什么所有人都齐心协力的瞒着他?这些人想干什么?这到底是谁的意思?
“回头你悄悄去一趟□□,”林若道:“告诉他,这盖子最好他亲自来掀。让他六月二十六日的晚上,独自一人带着东西进宫,什么话都别说,一定要求陛下不要看,等大朝的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烧掉。”
如今的长安城,除了皇帝李渊之外,势力最大的就是太子和秦王,所以他们手里找到的东西应该是最多的。
林若有些期待,秦王手里的东西交了烧了的话,那太子的呢,他的东西敢交吗?敢不交吗?要知道裴寂1党几乎就是太1子1党,交的话等若自断双臂,且让身边的人寒心,不交的话,李渊那里如何应付的过去?
所以,谁更忠心?谁更顾全大局?谁更忍辱负重?
林川应了是,林若又道:“和秦王说,这是为了感谢前日他送的玉佩,让他不必放在心上。”
“是。”林川应了一声,迟疑一下道:“少爷,您既然已经帮秦王了,何必再分的这么清楚,以后若秦王登临大宝,岂不是……”
“谁说我在帮他?夺嫡这种事,没甚意思,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林若有些意兴阑珊的打了个哈欠,问道:“怎么没看见伯父?”
林川道:“魏大人一早约了老爷去会宾楼喝酒,大约是为了替太子说和吧?”
说完自己都是一愣,替太子说和?这话说的好像……有点狂妄?
林若没什么感觉,道:“我听人说‘云端’有一位可儿姑娘,色艺双绝,曾在去年的群芳会上独占鳌头……你派人去问问,明天我想听可儿姑娘弹琴唱歌,问问她可有暇一晤。”
林川迟疑道:“少爷,我听说这位可儿姑娘是有主的,是尹德妃之弟尹鸿飞的心头好,从不许人染指……”
“我知道啊,”林若漫不经心道:“问问罢了,若应了最好,不应的话便罢了。”
林川笑道:“少爷您放心,您要听琴,哪里会有人肯不应呢?”
林川答应的毫不犹豫,他不过是怕林若不知其中内情,所以才提醒一声罢了,绝没有质疑他家小少爷决定的意思,旁人不知道林若的本事,他却最清楚不过:只是几处小小的安排,硬是将杀郑国公这样惊天动地的事做的轻描淡写,不见丝毫烟火气;只出动一个人,凿坏一条船,无声无息就将整个长安城搅得天翻地覆,而他却清清静静的站在远处看热闹……
林川看着林若,眼中流露出尊崇和狂热:原还担心他家小少爷太过纯良,以后会被人欺负,现在看来,不过是他家少爷以前懒得在这上面用心罢了。
那些将他家小少爷硬生生从琴棋书画的清净世界中拖出来的人,这会儿大约连肠子都悔青了吧?
“啊,对了,”林若又想起一事,道:“我先前听谁说,朱雀街新开了一座名为天然居的酒楼,里面做的那个什么锅子,又鲜又辣,让人回味无穷,是人间难得的美味,而且那里还号称有这世上前所未有的烈酒……说的我都馋了,可惜他们一天只招待十桌客人,要提前许久才能订到位置,你让人去订一桌,订到哪日就哪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