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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晃,菜地里的菜成熟了,河岸边山野上已经大面积枯黄。
南风北转,树上的叶子在风中瑟瑟发抖,叶根已经变成黄色,只有一点叶尖还泛着点绿。
不时的有叶子被风从树上扯下来,随着风舞动几下,飘落到地面上,告诉人们,已是深秋。
东北的秋天很美,地里成熟的庄稼正是它一生中绿的最浓时,而山上的野草已经憔悴泛黄,腰身也低伏下来,渐渐枯萎走到生命的终点。
山上的树木在辽阔的天空下笔直的耸立着,针叶的松柏更显得苍翠,浓的发黑,阔叶树木上却是还有新出的绿叶,但大部分叶子已经泛红,老叶子已经枯黄开始脱落,远远的看去,或浓或淡的几种叶子拥挤在一起,在风中摇摆着,一片连着一片。
河水会显得更蓝,更深,风中带着凉意。早晚的温差能达到十度,正是乱穿衣的季节。
在那个年代,东北一进秋人们就开始忙着准备冬天的菜品。
九月风凉,十月生霜,十月底十一月就开始下雪了,土地里就再也不能产出任何的东西,进入长达七个月的休息期。
从进了九月开始,不管城市农村,不管穷的富的,家家开始进入繁忙状态,农村忙着从地里收,城里忙着从副食商店买,大葱,白菜,萝卜,土豆,这是主要的四样。
地瓜,茄子,黄瓜,豇豆,芸豆(南方叫四季豆),辣椒这些则是看运气,有的时候能买到,但大多时候没有货,或是抢得一点点,吃个几顿就没了。
买得到的,也没有舍得直接吃的,把茄子用大锅煮个八成熟,然后在秋阳下晒干,把豇豆从中间划开,晒干,芸豆可以煮,也可以直接晒,反正做成干,然后收起来,等到冬天大雪封天再拿出来吃。
那时候能做这几样冬天吃的,一般都是比较富裕的家庭了。一般人家要么弄块地自己种,要么农村有直系亲属地里收了给大包小包的送来些,却也不会很多。
那时候整个东北其实冬天就几样菜:大葱,白菜,萝卜,土豆。一般都是几百斤几百斤的买回来,由其是白菜,买个上千斤的家很普遍。
大葱把葱叶挽起来,几根一捆,用铁丝挂在层檐下,萝卜土豆放到菜窖里,一般要在地下挖个三四米深的坑,上面搭个结实的顶,顶上在覆上一米多厚的土,才能起到贮藏的作用,只留一个勉强能钻个人的洞口。
白菜则比较复杂了,先是挑百十斤长的好的出来,削去老叶,然后放进菜窖,叫黄秧白,一般也就能吃到十一月,因为白菜易烂,放不到很久。
其余的白菜就是用来渍酸菜了。
把白菜削去老叶,削根,然后大锅烧水,把修整好的白菜根朝下放入锅中烫煮,在白菜蕊里刚热叶子稍有卷屈的时候捞出来,码在敞口陶缸内。
烫的时候火候很重要,蕊里还是凉的就捞出来,不容易酸,就是酸的慢,别人都吃上了,你家还没反应,很容易断了顿,就是没菜吃了,而且吃起来很硬。酸菜必须好了才开缸,就是才可以捞出来吃,要不然就全坏了。
烫的太热太熟也不行,酸的倒是快了,可是很容易烂,这东西一烂一缸,没个跑。
而码缸的时候要把菜叶子捏紧向根部卷一下,然后一颗挤一颗的根朝外码齐,要码的很紧密才行,一般都是码一层,然后大人穿上刷洗干净的雨靴站进去往下踩,感觉松了就再添几颗。码好一层,撒一些大料盐,精盐不行,不能做酸菜,不好吃。
盐其实主要是用来防腐的,精盐防腐功能弱些,放多了就咸缸了,吃不得了。
一缸码好,白菜要高出缸口三到四层,由缸口向里阶梯装一层层收进去,最后,在码好的菜上面,放一块小豆石。小豆石的重量要看缸的大小,比如一号缸,要用三十斤左右的石头。
一缸只能放一块完整的石头,不能放好几个小块这样,压不住,就烂了。
小豆石就是石头断面看上去像一堆小豆挤在一起那种,青灰色,比一般的石头更重一些。为什么要放小豆石而不是其他的石头,不知道,祖祖辈辈传下来就是这样。
一块石头会一年一年一辈一辈不断的用下去。我姥姥家那块压缸石就至少用了一百多年,石头泡过的水都是酸的。
白菜装缸压好后,就摆在户外,有时候温度太低了,还要给缸穿上棉衣。
住平房时还不觉得怎么样,家家有院子,后来上楼了,家家门口一个酸菜缸,冬天的时候一进楼门,整个楼道里的味道那叫一个酸爽。酸菜渍好以后,闻起来是酸臭味。
那时候城里的日子比农村苦,粮不够,吃不饱,菜不够,买不到,而农村只要有块地,菜想吃啥种啥,还能吃饱,所以那个年代好些人想方设法到农村去,说啥也不进城当工人。
但城里也有城里的好处。
张兴明老爸是选矿厂的职工,每年一进入九月份,福利就来了。
每个员工,鸡蛋十斤,猪肉二十斤,牛肉十斤,海刀鱼十斤,鳕鱼十斤,豆油二十斤,十几厘米长的竹节虾五斤,虾片五斤,白面五十斤,大米一百斤。
大葱一百斤,有时候二百斤。白菜五百斤,有时候八百斤。土豆二百斤或是三百斤。苹果五十斤,秋梨五十斤。还有粉条,腐竹,海带,萝卜,有时候还会增加一样二样,每年固定的。
从九月到十一月底,工人就不停的往家里扛东西,今天分这个明天分那个,热闹到年底。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的,东西拿回来,几家人凑一起收拾,这就是年货了,收拾妥当,也就到了年根。
到95年的时候,鸡蛋就是每个工人每个月十斤了,而每年的猪牛羊肉都是二十斤往上,记忆里最多的一次是四十斤。
鱼的品种也多起来,不只是发海刀鳕鱼了,还有鲅鱼,鱿鱼,黄鱼,晶鱼(语音,不知道到底叫什么,梭形海鱼,银白色的,很好吃)。
分鸡蛋是带着折叠拎网的,金属的,每月一个,到年底就有人到处收,几块钱一个。
除了厂里分的,像大葱,土豆和白菜,每家还是要买的,分的不够吃。
张兴明家都是在九月底十月初的时候,去临近的农村直接包地,买几根垄的白菜。东北的菜垄一般都很长,一般都有几百米,论公里的也是很常见的。
定了地垄,交了钱,就是全家齐动员了,拉上带车子(和标准牛车同样大小,靠人力推拉),带上菜刀,张兴明和哥哥坐在车子上,老爸老妈一个推一个拉,从家里出发走个几公里到买菜的地头,然后老爸老妈砍菜,张兴明和哥哥就往带车子上抱,要把白菜在带车子上码平整整齐。
砍白菜是个累活,(好像地里活没有不累的哇)人要半蹲着,用一只手扶住白菜,另一只手用菜刀把白菜的根砍断,即不能伤到菜,又不能连根,然后不停的向前,向前。
全蹲下去是不行的,会大大降低工作效率,而且一蹲一起的,人更容易累。
码满一辆车,就要拉回去,用软绳把白菜拢一下,老爸一个人拉着回去,老妈留在地里继续砍,张兴明和哥哥也继续抱,在地头码一个堆,等车回来了再装。
后来他俩大些了,就一个留在这里抱,一个要跟着车帮着推了。
一般拉个两到三趟就差不多了,这个量每一家都算的挺准的,很少有不够或者超出太多的。
最后一车的时候,天肯定是黑了的,冷风呜呜的吹起来,就觉得脸上麻辣麻辣的,那时候没有路灯,没有娱乐场所,到处漆黑一片。偶尔有人家的灯光,也只是昏黄的一个亮点,没有人舍得用大灯泡,根本就照不到房间外面来。
老爸老妈一个推一个拉,张兴明和哥哥就跟绊绊跄跄的跟在后边,刚开始一般还会假模假样的去推一会,不过太小了,很快就跟不上了,就扯着老妈的衣服跟着,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
白菜买回来了要攒堆,就是重新码堆,要透气,不然就会上热,就是菜堆的内部发热,菜就特别容易烂。话说蔬菜和水果都有这个特点,特别容易上热,而且一旦上热就烂的特别快,一个晚上就烂掉一大堆。
它的热量是哪来的呢?弄不明白。
把白菜码好才是做饭吃饭,每年的这几天孩子都是饿的乱叫才吃到饭的。
第二天,老爸在院子里支上大锅,锅口的直径有一米二以上,灌大半锅的水,开始烧。
这个要用劈材烧,不能用煤。老妈就在一边清缸,缸里必须要洗净,不能有油,也不能有水。这个事挺奇怪的,不能有油可以理解,可是明明白菜烫出来就是带水的,为什么不能有水呢?可是就是不能有,要反复的擦。
然后张兴明和哥就开始抱白菜,往锅里抱,然后再用盆端着烫好的送到缸边。
老妈烫,老爸码缸,半天时间就弄好了,然后把刷洗干净的小豆石压上去,这一年的酸菜就渍好了。
说到码缸,这里还有个乐事,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说,平时性格比较酸的人码缸,酸菜会酸的快,而且好吃。而在东北,说人脸酸,是贬义的。脸酸就是指一个人心眼小,特别爱生气,爱计较,小气。
然后在厂里你就总能听到:“老王,明天去我家帮码缸呗。”“……草尼吗。”
或是:“哎,老李他家酸菜好吃,酸的还快。”“……草尼吗。”
或是:“哎呀,你们都吃上了啊,俺家这还没翻沫呢。”“……滚尼吗”,这个是群嘲模式。
酸菜渍好,厂里东西分完,就已经是银妆束裹的时候了。
下雪总是很突然的事。
某一个清晨,醒来就会觉得空气中带着一丝清爽,哪怕你人还在被窝里。
套上衣服,卷起窗上厚厚的棉帘,刺眼的白光便透过玻璃晃到眼睛里。
这时候的玻璃窗肯定是半透明的磨砂状。
大人便说一声:“哎,下雪了唉。”
小孩就跳着叫:“下雪喽,下雪喽。”从被窝里急慌慌的钻出来扯衣服。
穿好衣服洗把脸,大人小孩就都往外面奔,大人要出去看看有没有被雪压坏的东西,院子里道路上的雪要清扫,孩子们就是单纯的要出去玩了,拍雪人,堆雪人,打雪杖,就只是在雪地上踩一串脚印都充满着乐趣。
那时候下场雪几十厘米厚是很正常的,有时候一场大雪近一米深,把树压折,把房子或是牛棚猪圈压塌都是很正常的事。
2000年以后,雪就下的没有这么厚了,气温也在每年提高,过了2010年,雪也下的少了,温度更是只有零下十几度,已经不像是东北的冬天了。
下大雪的早晨出门是个力气活,雪会把门堵住,要使很大的力气才能把门推开。
有时候雪太大了,要别人在外面帮忙把雪铲了才能打开门,跳窗是不行的,冬天都要用厚塑料布从外面把整个窗密封起来。
左邻右舍的大人们拿着木头钉的推雪板或者平口铁锹,嘴里喷着浓重的白气除雪,自家院子里,外面的道路,人少或者只有老人在家的邻居家院子,猪圈鸡舍的顶上。
三四十厘米厚的雪铲起来很累人的,干一会,就会有人把棉袄脱下来往路边围墙或是栏子上一搭,整个上半身都冒着白烟。
总看到书上说扫雪,也看过电视里拿着大竹扫把扫雪的,但雪真的不能用扫的,根本扫不动。除非只下一点点,一两厘米厚。
清出来的雪就堆在菜地里或是路边低洼的地方,来年开春就化成水了,没有必要花力气运走。
东北的冬天天很短,早上要近七点钟才会亮天,下午四点半就开始黑了,不过下了雪之后,天黑了也一样什么都能看见,只是没有白天那么清楚。
大雪一下,整个世界就变成了只有黑白两色。
沟壕被填平了,河面被掩盖起来,房子,墙头,树木,所有的一切都被压在了厚厚的雪色下面。平面是白的,斜面和立面是黑的。
在雪地上走路人会很累,整个身体都要使力,不然就会摔倒。如果是新下的雪,还要把裤角扎起来,不然走几步雪就进了鞋子里,裤管里,融化成冰水,走起来时只是湿漉漉的还没什么,只要停下来站一会,有个十几分钟就能把整个脚和小腿冻成一块冰坨失去知觉。
一旦脚失去知觉人走路就会摔跤,没有了平衡感,严重的脚趾都会烂掉。
在那个时候因为大意鼻子耳朵脚趾冻掉的大有人在。
当然大部分不会有这么严重,不过,只要冻着了,等你进了屋稍暖一点,冻的部位就会迅速回温,那种痒,叫痒到骨头里的痒,痒中还夹着疼,越疼越痒,摸不得抓不得,那滋味,也就是天龙八部里天山童姥的生死诀了。
金庸肯定是被冻过的。
冻伤是很可怕的,刚开始还只是觉得有点冷,一会儿就是有点疼了,不过这会还只是冻,还没伤,只是冻着了,如果还不在意,觉得自己牛逼不怕或者能挺住,接下来就会失去知觉,慢慢的即不冷也不疼了,伤了。
一旦冻伤就没办法了,轻点的用雪轻轻搓搓,别到温度太高的地方,慢慢的缓,等感觉到痒就有一定的可能恢复,就是得疼几天,钻心刻骨的疼。
伤的重的就坏死了,暖过来就掉了。掉了就掉了,如果养一段时间用点药就没有什么问题了,这也是幸运,糟的是掉了还没完,暖过来后化了脓或是淌黄水,这可能就得再去截肢了。
一场雪下来,天地间就换了个模样,接下来的日子就会时不时的下一场,渐渐菜园子里和路的两旁就变成了巨大的雪堆,小孩子走在路上都没有路边的雪墙高。
有爱动的大人就拿把锹把雪堆拍实修形,慢慢的浇上水,就成了一架滑梯,每天都有穿得像粽子一样的孩子们在上面欢叫着滑下来,再笨笨的爬上去。
雪后的冬天是非常干净的,怎么滚爬摔打也不会脏了衣服。
雪过天晴以后的日子,会比没下雪之前冷上那么几分,风也变得凛冽刺骨,北风总是夹着一蓬雪屑,打着旋儿,呜呜的叫着,贴着层顶地面不断的掠过,吹在脸上像用砂纸磨过,生疼生疼的。
张兴明家算是这片家属区的最顶端,再往下就是一大片菜地,有几十百八亩的样子。
菜地过去是公路,公路再过去就是细河,河面有三十四米宽,河两岸住着的,基本就是厂子占地回迁的农村户了,每家厂里也给了一个名额上班,属于大集体,待遇比全民这边差了好大一截,过年分东西都少好多。
这些农村户都有地,不过只是种菜,主要还是供给厂里的工人家庭,地是厂里给分的。
厕所和锅炉房挨在一起,锅炉房的水是四季不停的,哗哗的从每家门前的不到一米宽的水沟内流过,流到菜地边上一道更大的横着的水沟里,再顺着菜地的边沿弯弯曲曲的汇入学校门前的水渠。
水渠的上头连着澡堂的锅炉房,从学校大门前向下,通过一片自建房,穿过公路,流入细河。
冬天的菜地被厚厚的大雪盖着,北风呼啸着在这片空旷里肆虐,大雪在风中表皮会形成一层硬壳,小孩在上面跑也不会塌。
锅炉房里的水流到这里拐了一个弯,由于水里冰层的不断变厚,水就从拐弯这里漫出来冻成冰,冰面不断扩大,有时候整个菜地这里,有一多半是镜子一样的冰面。
于是这里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从几岁的到十几岁的,三两个一起的,七八个一起的,聚在冰面上打冰划,玩土冰鞋和单腿驴,家里有门路的能从厂里拿冰刀和冰剑出来,就会被一堆人围着讨好,只为玩上几分钟。
土冰鞋就是在鞋底绑上薄的竹片,这个也要讲技术的,即要绑的牢固,又不能让绑绳接触到冰面,那就滑不动了。
大人是不会管这些事的,就是孩子自己瞎琢磨着弄,自然有弄的好的,就成了众孩公认的高手,被大家围着恭维,好让他帮忙给自己弄一弄。
单腿驴就不是孩子能玩的转的了,这个东西就是一块比双脚并在一起略长略宽的木板,在木板的前面横着钉一条木方,防止脚从前面滑出去。
木板的中间再竖着立一块木板,上面高下面低,上面的就夹在两脚中间,下面的就是滑冰用的单腿了,要固定一条钢筋在上面增加滑力。
人就双脚踩在上面,夹住中间的立板,靠下面单腿上的钢筋滑动。不过这样还不行,站不住,上去就会摔倒。得用更粗一点的钢筋,一头磨尖,一头装上车圆的木柄做成雪杖,双手拄着雪杖维持平衡,蹲到单腿驴上面,再利用雪杖施加动力,就滑起来了。
这玩艺儿速度很快,不但对玩的人的平衡能力要求相当高,对制做工艺要求也高,所以有一个单腿驴并能滑好,那是相当牛逼的。
经常几个十几个孩子守在一边,轮着每个人滑一会,没有计时,倒了就换人。也有性子比较独的,就自己滑,不给别人玩,不过这样的孩子大家都不喜欢他,平时玩也不会找他。
年前年后,这片冰面上每天都充满了喊叫声和欢笑声,顺着北风飘出好远。
在暖暖的炕上睡一个暖暖的午觉,一切是那么的美好。张兴明揉着眼睛从小被窝里坐起来,四下打量了一下,就自己一下人,笨拙的套上小棉袄,趴在炕沿上往下看,没找到鞋子,想来是被老爸或老妈放到灶台上去烘了。
低头找了一下,只有老爸的一双大头皮棉鞋,双手扒着炕沿翻身从炕上爬下来,用脚摸索着找到老爸的大鞋,把脚踩进去,费力的拖动着走出屋子。
昏暗的厨房里只有平姐在那鼓捣着在吃什么,张兴明打了个哈欠,问:“小姐,我哥呢?”
平姐向大门晃了晃脑袋,说:“刚刚还在院里,这会跟你二哥他们去大地滑冰去了吧。”
张兴明看了看灶台,平姐在烤土豆吃,没啥兴趣,就拖着大鞋钻到厚重的门帘里,使劲推开房门,来到了院子里。
外面一片银白,张兴明缩着脖子眯着眼睛四处看,没人,黑虎都没在窝里。
拢了拢袖口,他拖着老爸的大鞋走向院外,想去边上大地找哥哥。
院子里的小路出口连着外面大道的地方是个小斜坡,不算陡,但是今天张兴明穿着的鞋实在是太重了,导致他刚上了斜坡两步便控制不住,啪叽一下脸朝下摔倒在冰雪路面上。
也没有感觉到有多疼,但是张兴明知道自己要去医院缝针了,上一世发生过的事,这辈子仍然没有躲过,这简直是宿命里的伤。
重重的大头皮棉鞋坠在他的脚上,他挣扎了几下想爬起来结果根本不行,血顺着脑门淌下来滴到冰面上,滴落的瞬间就凝结成了冰,一个一个的红色冰花。
“哎呀妈呀,二明。”和上一世一样,大姐第一个发现了他,急慌慌的跑过来,手里拿的东西也扔了,到他边上还摔了一跤,也没顾上疼,一把把张兴明抱起来搂在怀里,看着他额头上还在流血,脱下手套翻了个面就按在伤口上,紧紧的捂着。这是怕伤口冻着了。
可能是太慌乱了,大姐抱着张兴明,还得帮他捂着伤口,使了几次劲也没能站起来,急的坐在冰上大声喊:“小平,小平。小力子。”这个时候在屋里的只有平姐和二哥,哥哥当然也在,不过太小,被忽略了。
窗户都封着,又装着厚厚的棉门帘,虽然就十几米远,还是使劲喊了几声,平姐才推开外屋门露出脑袋来看着这边。二哥带着哥哥还在大地那边的冰面上玩,屋里只有平姐在。
“咋了这是?啊?咋的了?”平姐趿拉着棉鞋跑了出来,手里的土豆也扔了。
“我一进来就看见二明倒在这啊,脑袋上卡了个大口子,你在干什么玩艺儿啊不看着点,啊?”大姐很生气,脸都红了,冲着平姐就吼。(卡:摔倒)
平姐有点慌神,这事确实是她有错:“咋整啊?我就一眼没看着啊,这大半天就我一人看着的,就这一转身功夫。”
“扶我起来呀。”大姐瞪着平姐。平姐这才想起来大姐还坐在地上,伸手挽着大姐的胳膊把大姐连着张兴明拉了起来。“把东西捡回去,我抱二明去医院,一会婶回来了你说一声,让她们别耽心。”大姐噼里啪啦安排了一下,抱着张兴明就往医院走。
平姐呆了一下,跑过去把大姐刚扔在地上的东西捡了起来,想了想,转头跑到房间头,冲着大地这边喊:“二哥,小力子,快回来。”二哥一只手拉着哥哥从冰面上滑过来,两人玩的头上直冒白烟。
“咋的了?”二哥问。
平姐伸着手说:“把小军给我,你快去追大姐,二明卡了,大姐抱着去医院了。”
“啊?”二哥把哥哥抱起来走到地边递给平姐,撒腿就跑,跑了两步又回来,说:“给我点钱哪,有钱没?”平姐在兜里掏了掏,掏出二块几毛钱,递给二哥,二哥拿了钱就跑,去追大姐。
二哥跑远了,平姐才反应过来,抱着哥哥喊:“大姐有钱,你拿我钱嘎哈呀?”
从张兴明家到郭堡医院有二里多地,不算远,但是在这北风烟雪的时候抱着个孩子,就不那么轻松了。二哥追上大姐的时候,已经快到粮站了,大姐几乎是抱着张兴明一路跑着到这的。
二哥追上来,从大姐手里接过张兴明,一只手按着捂在张兴明脑袋上的手套,边走边问:“卡挺厉害啊?”大姐满头是汗,呼出来的白气足有半米长,气喘吁吁的说:“脑门上一个大口子,哗哗淌血我也没看清,不轻活。你说小平,看个孩子也看不住,张婶回来咋说呀这事。”
张兴明心里很感动,想想,上一世也是大姐抱着自己跑到医院的,伸出小手到大姐头上抹了抹汗,说:“没事姐,不严重,别着急啊。”大姐握紧他的小手,说:“二明真懂事,不急,别怕啊,抹点二百二就好了。”
到了医院,也没挂号,直接就冲进外科门诊室,张大夫戴着个花镜,正坐在那看报纸,抬头看了他们一眼,问:“咋地了这孩子?”站了起来。
“卡了,脑门卡破了,张叔你快给看看,出了不少血呢。”大姐扯着二哥走到张大夫面前。
张大夫用手掀了一下手套,已经粘在伤口上了,回头去找盐水,嘴里说:“别着急啊,别着急,没啥大事,小孩子好的快。”拿了生理盐水过来,用棉签沾着,一点一点把手套润了下来,扳着张兴明的脑袋左右晃动着看了看,“这谁家孩子啊?把你急这样?”
这里是职工医院,医院上班的也住在家属区这片,基本上相互都认识。
大姐接过手套揣到兜里,说:“我张叔家老二,俺家小平没给看住,自己去院里,就卡那了,严重不张叔?”
张大夫检查了一下,回手把盐水放到桌子上,说:“没冻着,口子有点大,得缝几针,没事,几天就好了。”就去墙边柜子里拿东西。
大姐愣了一下,说:“妈呀,都缝针了还不严重啊?这不得落个疤瘌了呀?这咋整个,这个死小平,完了张婶说不上怎么生气呢。”张兴明欠身摸摸大姐的脸,说:“没事大姐,我都不疼,别着急啊。”
张大夫从柜子里端出一个法兰盘,听张兴明说话乐了,说:“这小玩艺儿挺懂事啊,你家对屋是吧?他爸是不是那个干部转业来的那个,张,张庆芝,是吧?”大姐握着张兴明的手说:“是,是我张叔。”
张大夫拿着一个深蓝色的细针管,这是麻醉针。推了一下,甩了甩,用一只手把着张兴明的头,说:“别怕啊,打完这针就不疼了。他爸我认识,老当兵的了,也是个老实人哪。”说着在张兴明伤口上扎了两下,把麻醉针放回法兰盘。
“这次厂子革委会开会,把他给顶出来了,人太老实了,挨欺负。”张大夫拿着镊子穿线,边对大姐说。
“啊?那我张叔不是干部了啊?”大姐有点吃惊的问。
“现在还是,以后就不好说喽,谁知道呢,现在这世道,啥也不好说哟,反正老实人就吃大亏。”穿好线,张大夫伸手在张兴明头上按了按,对二哥说:“抱好啊,别晃。”二哥答应一声,把身子靠到办公桌上,让自己更稳当一点。
缝了三针,打了麻药也不疼,麻麻痒痒的就完事了,张大夫又用黄药布给包了一下,用白胶布贴好,边收拾东西边说:“好了,回去吧,养几天就好了,这几天看好了,别叫小家伙出门,别冻了。三天来拆线。”
大姐就去掏兜,说:“谢谢啊张叔,多少钱?”
张大夫把法兰盘放回柜子里,摆摆手说:“算了,钱啥钱,也没用啥药。”大姐就一溜感谢,二哥摘下帽子给张兴明套在脑袋上,把伤口盖好,三个人就出了医院回家。
那个时候职工看病是免费的,直系家属制度上是半价,不过都没怎么认真执行,都是小毛病,大病也不会在这看。
那个时候全民职工的福利待遇是真好,像张兴明这样的,一出生,老爸的工资里就多了几笔钱,洗理费,是给剪头洗澡的,副食补贴,是给买菜买肉的,两样加起来七块多钱,在那时候真心不是小钱了。
而且看病厂子出一半,上学厂子给免费,也难怪那个时代的工人真能爱厂如家,这就是一个家呀。
等回到家,天已经擦黑了,老爸老妈都回来了,平姐正在那承认错误。
老妈把张兴明抱过去,摘掉帽子,伤口包上了,也看不到,就只是心疼的看着,张兴明说:“没事啊,就破点皮,是我趁小姐没注意跑出去的,也不怨小姐呀。”大姐说:“缝了三针,张大夫说伤不重,就是破口有点大,缝了长的快。”
老妈才放下心来,长出了一口气,说:“抱着跑那老远,累着了吧?花钱没?”大姐摇摇头,说:“没花钱。累倒是没啥累的,走几步道,就是那一下吓够呛,当时我腿都软了,站不起来了。”
老爸开门看了一眼,说:“没事啦,吃饭吃饭。”
大伙张罗着吃饭,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留下的就是张兴明额头上那块疤。
饭后。
平姐:“二哥,是不是忘点啥事?”
二哥:“啥事?”
“你好好想想。”“……”
“想起来没?”“啥事啊?”
咬牙切齿:“你把我钱还给我。”“啥钱?”
“你给不?”“啥事啊?”
“钱。”“啥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