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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敞的窗户前置着一长几,几上有酒,还有伏案一人,手中正端着白玉酒盏,神情沉郁地望着窗外景致,眼中一抹痛苦之色。
正是建邺谢七谢廷筠。
“初云……”
心中默念这两字,眼中痛苦之色愈显,又是一仰头,杯中酒酿喝得涓滴不剩。这酒很烈,下肚如火烧一般灼得人难受。可唯有这样的苦楚,才能将人心中的痛苦之情压抑下去。
谢廷筠的目光悠悠转回,落在手中的酒杯之上。
今日是初云宗姬入狱的第六天了,若是没有意外,再过四天,她和长帝姬府阖府众人便要被流放出城,永不得回京。
而自己,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前两天他去找了延尉寺的荆彦。秦默走后,延尉寺大换血,寺卿和少卿等重要的职位都换上了高琼信任的人。荆彦虽与秦默走得近,但不知为何,高琼竟没有将他剔除出延尉寺。荆彦虽心中不安,但情况未明了之前,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谢廷筠从荆彦口中打听到了一些叶衣衣的情况。
长帝姬一案已定,因是高琼授意,因此全无翻案的可能。长帝姬和四皇子阖府众人如今都被关押在延尉寺大牢之中,由专人把守,十日后便会流放出城。
谢廷筠也曾动过劫狱的念头,但左思右想下,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
牢中守卫森严,他若想劫狱,势必要困难重重。虽然秦默前去凉州前曾来找过他,让他若有什么急事可以去凝碧阁找子瑟。但劫狱一事,关系重大,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如今秦默身在北魏,他在南齐的势力一旦暴露,势必会被高琼连根拔起,他不能冒这个险。
而若他一人前去,先不说能不能救出叶衣衣,如果最后被抓,势必会连累谢家。他虽然不喜士族作风,但谢家到底于他有生养之恩,他亦不能为了一己之私便将谢家阖族老小都拖下水,是以颇为为难。
这几天,他一直想找机会去探望叶衣衣,但总是难以迈出那一步。
他没有找出解救叶衣衣的法子,自觉心中有愧,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再者,他知道叶衣衣性子高洁,如今落入尘埃之中,也许,并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见到自己。
谢廷筠想了许久,仍没有任何头绪,心中烦闷,顺手一拂,几上酒盏被打翻在地,酒液倾倒而出,酒盏则骨碌骨碌滚了几滚,在一个画筒前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顺势望去,落在画筒中的几幅卷轴之上。
沉思片刻,起身拿起其中一幅展了开来。
画中是一名女子,一袭素衣侧身立于花丛之中,月色朦胧,照于她清丽的面容之上,眸中水波清浅,嘴角带着淡淡笑意,恍如夜晚绽放的昙花般清雅。
正是那日秦默和公仪音大婚之夜他见到的叶衣衣。
那日回来,总有几分心神不定,脑海中总是鬼使神差地浮现出叶衣衣巧笑倩兮的容颜,当夜辗转难眠之下,起身做了这幅画。后来怕被人瞧见,便未曾叫人装裱起来,只收入了画筒之中。
此时再见,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谢廷筠呆呆望着手中画卷,神情缥缈,忽然,他似下定了决心似的,眸中迸出一簇极明亮的火花,熠熠生辉。
他将画卷照原样卷好,依旧放入画筒之中,然后对着门外唤道,“来人!”
有一名仆从应声而入,“七郎有何吩咐?”
谢廷筠指了指地上打翻的酒盏,“找人给我打扫一下。”说着,大袖一挥,朝外走去。
“七郎要出门吗?”
“嗯,若是母亲问起,就说我有事出去,不回来吃饭了。”
延尉寺。
“这不是谢七郎吗?谢七郎来府衙有何贵干?”走到延尉寺门口,当值的衙役有人认出谢廷筠来,忙笑着迎上来问道。
如今南锦虽然易主,但高琼并没有拿这些世家大族开刀,因此士族子弟的地位仍然很高,也难怪那衙役生怕怠慢他了。
谢廷筠点点头,“荆司直在么?”
“在的,谢七郎里面请。”
衙役一路陪着笑,引谢廷筠到了荆彦办公之处,然后敲了敲门,恭谨道,“荆司直,谢七郎找您。”
荆彦正在案前整理卷宗,听到声音抬头一瞧,见是谢廷筠,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了上来。
引路的衙役朝两人行了个礼,退了回去。
荆彦四下看看,见周围无人,拉着谢廷筠在长几前坐下,压低了声音道,“谢七郎怎么过来了?”
“长帝姬的案子,有什么进展吗?”
荆彦叹一口气,低沉着嗓音道,“暂时还没有,不过……听说明日冯寺卿便会在早朝上问高……主上的意见。”
“那他有何建议?”
荆彦神色暗了暗,抬头望谢廷筠一眼,才迟疑着道,“恐怕是……凶多吉少……”
谢廷筠心中一紧,忙追问道,“怎么说?”
“听说帝姬府和四皇子府的人,无论男女,都会被发配到边关去。”
谢廷筠目色一沉。
男子发配边关是为充军,那女子……
他握紧了拳头,心中一阵恨恨,恨不得立马就飞到监牢中将叶衣衣救出。
看着谢廷筠阴沉的目色,荆彦微微一惊,压低声音劝道,“谢七郎,现在情势紧张,牢中把守森严,你切莫轻举妄动。”
“可是……我难道就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推入火坑么?”谢廷筠咬牙切齿道。
谢廷筠对叶衣衣的情愫,荆彦自是看在眼里,也知道他话中的她指的是叶衣衣。闻言沉吟片刻,开口道,“如果谢七郎真的想冒险将初云宗姬救出,我想,倒不如在路上动手。”
谢廷筠一听,顿时眼睛一亮,一眨不眨地盯着荆彦道,“你也主意了?”
荆彦勉强笑笑,“主意倒是有一个,但是也不一定可行。”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谢廷筠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用眼神示意荆彦继续往下说。
“出了建邺,押送的士兵心理上会放松些许,等到初云宗姬落单的时候,再神不知鬼不觉将其救出便可。”
“可是……她是宗姬,势必是重点看管的对象,怎么会有落单的时候?”谢廷筠皱了眉头问道。
“这就需要初云宗姬的配合了。她若说要出恭,那些士兵总不可能太过为难她吧?就算有人看着,也不过一二人,要解决他们自然是易如反掌的事。”
谢廷筠眉头紧锁。
荆彦这办法,的确不是万无一失的主意,若想成功,怕是一半得靠运气了。可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了其他法子,倒不如权且一试放手一搏了。
这么想着,他点点头,“监牢里可允许探监?”此计若想成,叶衣衣的配合是必不可少的,那自己势必要去一趟监牢通知到她。
荆彦点点头,“她们不姓公仪,除了把守森严一些,其他各方面倒是同普通囚犯无疑,自然是允许探监的。但是……”他抬头看一眼谢廷筠,“我觉得,通知初云宗姬一事,需另找一人。你想,若你成功救出初云宗姬,主上势必要派人追查,到时查出你曾去探过监,很难不怀疑到你的头上来。”
“那依你的意思是,找谁去好?”他神情黯了黯,“我并没有多少可以信任之人。”
“有一人,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谁?”谢廷筠眸色一亮。
“萧家女郎萧染。”
“萧染?”谢廷筠略有迟疑。他知道萧染和重华帝姬交好,也因此同叶衣衣熟识了。只是,此事到底要冒风险,贸然将无辜之人拖下水,并不是他的首选。
“我得到消息,今日早些时候,萧家女郎刚去探过初云宗姬的监,给她送了些吃食去。等到了初云宗姬出城的前一日,谢七郎请萧家女郎再去探望一趟初云宗姬,悄悄把你的计划透露给初云宗姬。就算事后查起来,萧家女郎和初云宗姬本就交好,临行前去告个别也是无可厚非之事。”荆彦将自己的想法一一道来。
原本还有几分顾虑的谢廷筠听到后面,疑色渐舒,赞同地点点头,沉吟道,“嗯,荆司直说得有理,那么明日我便去请萧家女郎帮忙。”
主意打定,谢廷筠心神微定,看向荆彦道,“多谢荆司直的锦囊妙计!”
荆彦微微一笑,摆摆手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他顿了顿,神色微黯,“九郎于我有知遇之恩,谢七郎是九郎的朋友,我自然会尽全力相帮。不知谢七郎最近可有九郎和重华帝姬的消息?”
听到秦默和公仪音的名字,谢廷筠眼神也幽深了几分,摇摇头道,“他们如今身在北魏,要传回消息来谈何容易。”
“对了。”他抬眸看向荆彦,“大家都知道你与熙之交好,你如今在延尉寺可还好?”
荆彦苦笑一番,“此事说来我也觉得奇怪,也不知主上依旧留我在延尉寺中是何用意。不过也许是我位卑,主上并没有注意而已。”
谢廷筠有几分担忧,“我总觉得有几分不安,荆司直有没有想过辞去司直的职位?”
荆彦摇摇头,“也不怕谢七郎笑话,荆某出身贫寒,家中还有老母要赡养,若辞去这个职位,家中怕是难以为济,只能暂时走一步看一步了。再者,我若在延尉寺中,有些消息也能及时知晓。”
“那你小心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谢廷筠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担心地叮嘱了一句。
又问了些情况,谢廷筠惦记着营救叶衣衣的计划,便起身告辞。
翌日早朝。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高琼身边的内侍拉长了嗓子道。
“陛下,微臣有事启奏。”一人出列,正是延尉寺寺卿冯铭煊。
“冯爱卿请讲。”
“逆贼公仪姈及公仪瑾阖府众人已在牢中六日有余,请陛下明示,是否全部流放边关?”
高琼沉吟片刻,挥一挥手道,“就这么办吧。三日后启程,多派些人手押送,不要出了什么乱子来。”
“是。”冯铭煊拱手应了,依旧回了队列之中。
高琼的目光在下首群臣面上一扫,忽而定格在一人脸上,嘴角堆出几抹笑容道,“这几日忙着处理公仪姈和公仪瑾谋逆之事,还未来得及奖励功臣。傅爱卿——”
“微臣在。”被高琼点到名的傅启荣应声出列。
“上次之事多亏了爱卿你,你护驾有功,朕定要好好奖赏你才是。傅爱卿可有什么心愿想要朕替你实现的?”高琼看向他,面上带着一丝鼓励的笑意。
“微臣……确有一事相求,还请陛下成全。”
“哦?”高琼一听,饶有几分兴致地看着他。
“微臣前些日子偶遇一女郎,从那日起一直魂牵梦萦,念念不忘。微臣也已到成家的年假,又打听到这位女郎尚未婚配,因此想请陛下赐婚,成全臣的心愿。”傅启荣看向高琼朗声道。
“还有这事?!这可是好事啊!”高琼哈哈一笑,身子微微前倾看着他道,“不知是哪位女郎能有幸得傅爱卿的爱慕?”
傅启荣略带深意的目光往某处一扫,朝高琼行了一礼,高声道,“这位女郎,正是萧尚丞之女,萧家女郎萧染。”
这话一出,高琼愣了一愣,他没想到傅启荣看上的人居然是萧染。
萧染当初和秦肃订立婚约一事,他自然知道,所以才有所迟疑。
但仔细一想,高琼忽然惊觉,也许将萧染赐婚给傅启荣,于自己而言完全是百利而无一弊的选择。
一则萧染和秦肃的婚约是公仪焕定下的,如今自己将萧染重新赐给他人,岂不是对公仪焕权威的一种蔑视?无形之中便是对自己威信的最好巩固。二则秦肃如今销声匿迹不知躲在了何处,若是将萧染赐予他人,难保秦肃会按捺不住而现身。只要找到了他人,到时不管招降也好还是除掉也好,都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事。
这么一想,高琼不由翘起了唇角,看向傅启荣笑眯眯道,“这萧家女郎朕也见过,的确是容颜清丽,蕙质兰心之人,与傅爱卿你,也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向萧染的父亲萧明冲,“不知萧爱卿意下如何?”
萧明冲怔愣当场,不知如何回答。
阿染明明已经同秦肃有了婚约,虽然秦肃如今下落不明,但这是建邺众人都知道的事,如今高琼却又突然来这一出,究竟是何用意?
他迟疑片刻,斟酌着开口道,“陛下,小女……”话还未说完,便感到身后有人再扯他的衣角,回头一瞧,是自己的父亲——萧氏宗主,正焦急地同他使着眼色,似乎在示意他不要拒绝。
萧明冲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拱手一礼,“能得傅将军垂青,是小女的荣幸。”
高琼微眯了眼,哈哈一笑道,“这么说,萧爱卿是同意了?”
“全凭陛下做主。”萧明冲声音微颤。
“如此甚好!”高琼抚掌一叹,看向身旁的内侍道,“来人,传朕执意,将萧氏嫡女萧染赐予镇远将军傅启荣,择吉日完婚。”
“微臣谢主隆恩!”傅启荣心下一喜,忙跪下谢恩。
萧明冲无奈,只得也跟着跪下行礼。
高琼做了次一箭双雕的媒,心情大好,见众人再无要事启奏,遂示意内侍宣布退朝,施施然往寝殿而去,留下一脸愉悦的傅启荣和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的萧氏宗主和萧明冲。
高琼赐婚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萧府。
萧染一听,面色一白,瘫倒在坐榻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