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 吟歌归天去(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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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轻呓不再理会息香,道:“行海,你随我走。你既已觉醒,这襄离别院也不必逗留。”

形骸闻言犹豫不决,他明年既可学成出山,若此刻告别师门,未免不合规矩。但孟轻呓何等权势?她已有令,当世除了寥寥数人,谁敢不遵?他于是答道:“是,全听祖仙姐姐吩咐。”

孟轻呓道:“那就走吧。”当先朝墙外走,形骸跟上几步,忽然间想起一事,道:“祖仙姐姐,稍等片刻。”回过身,跑到沉折身前,朝他深深鞠躬,道:“师兄,你对我恩重如山,义气深厚,孟行海此生不忘。”

沉折本脸色木然,此时却忽然一笑。众人从不记得此人露出过笑脸,见状都吃了一惊。却听沉折答道:“你也待我恩重如山,义气深厚,去吧,我也不会忘了你。”

形骸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竭力忍住,只听孟轻呓道:“男孩儿家,何必如此纠结?今后朝堂之上,人生之中,你二人又并非永不相见。”

形骸点点头,不敢流连,在人群中找到缘会,跟上孟轻呓,越走越远,直至院墙隔绝了他与沉折。在这一刹那,他恍如梦醒,之前在麒麟海经历的一切,那些友情、爱意、土地、海神、活尸、妖魔,皆似云烟般散去。他走出了迷雾,发现一切似与原先相同,又似截然不同。他仍是孤独的少年,但却全然变了个人。

孟轻呓使了个法术,地上升起两匹马来,那马似是泥塑一般,可扬蹄晃脑,和真的全无差别。两人翻身上马,缘会抱着形骸的腰,行至一处无人海滩,形骸见一艘大船,仍是极尽豪贵之能,精雕细琢、美丽巧妙,通体似由翡翠刻成,船首像是个俊俏男子的上身。船上空无一人。孟轻呓与形骸、缘会步上甲板,孟轻呓道:“走吧。”

形骸听那船首像道:“是。”他甚是诧异,以为自己再度生幻,冲那船首像左瞧右瞧。

孟轻呓道:“那是我的道法,它自个儿能够航行。”两人又来到船舱,孟轻呓取来一个瓷瓶,瓷瓶中是烧酒,她给形骸倒了一碗,自己也倒了一碗,道:“喝。”

形骸喝了一小口,道:“祖仙姐姐,咱们是要去哪儿?”

孟轻呓道:“麒麟海。”

形骸冷汗暗流,道:“为何要去....麒麟海?”

孟轻呓摇头道:“那儿有我要等的人,可却偏偏等不到,我得亲自去瞧瞧。”

形骸暗想:“那儿有弥天大雾,不知祖仙姐姐是否能穿透?我若跟她前往,那儿的人一认出我,我与沉折谎言立时拆穿。”这般想着,愈发心慌,一口酒将咽未咽,呛在喉咙,冷不丁咳嗽起来。

孟轻呓冷眼看他,目光轻蔑。

形骸感到船身摇晃,已航行入海,忙笑道:“这船一下子震动,我可没了提防。”

孟轻呓道:“你见过我娘亲么?”

形骸当即恭恭敬敬答道:“启禀祖仙姐姐,我并未亲眼得见圣上。”

孟轻呓笑了笑,眼神却冷冰冰的,她道:“你运气不错,你可知道‘圣上’是个怎样的人?”

形骸连忙摇头。

孟轻呓道:“她身为女皇帝,为人千面,变化多端,对臣下,她是高高在上的君主;对男妃,她是最可爱可敬的主人;对敌人,她是无可抵挡的灾祸;对孩子,她是严厉残酷的长辈。”

说到此处,她言辞停顿,形骸忍不住心想:“严厉残酷?”

孟轻呓道:“凡是她的子女,若在十五岁前未能觉醒,不配再活下去。不是在池塘淹死,就是在床上闷死,或是练功出岔而死,或是私斗比武而死。她为人千面,手段自也千变万化。对她的子女而言,仿佛在做噩梦,不知何时何地,那噩梦中的怪物就会出现,赐你一死。”

形骸不寒而栗,又大感愤慨,道:“圣上竟这么做?那她不单单严厉残酷,更是丧心病狂了。”

孟轻呓哑然失笑,道:“你在我面前这么说她,不怕我杀了你?”

形骸大惊,低头不敢多言。

孟轻呓沉默许久,道:“对女皇而言,想杀谁就杀谁,想睡谁就睡谁,全无道理可讲,全无正邪之分。就像人杀蚂蚁,杀老鼠一样。”

形骸想道:“可人并非蚂蚁、老鼠。”

孟轻呓道:“我以往听说过你这孩子,我与你很像,十五岁之前,我胆小怯懦,担惊受怕,知道我自己的母亲已磨好了刀,只要我一过十五岁仍是凡人,我这条命就保不住了,于是整日价做噩梦,浑浑噩噩,似乎病入膏肓。在我十五岁生日那天,我娘果然派来人,前来杀我,但那人却被我杀了,因为在那一刹那,我蓦然觉醒,我非但杀死了那刺客,更保住了我这条小命。”

形骸眼前浮现出木格的残躯,他的骨头被形骸硬生生剥离,血肉浮在海面,被鱼群撕咬一空。他暗生惧意:“祖仙姐姐知道我杀木格的事了?不,不,她只是经历与我相似,或许她猜到了些,但未能确定。”

孟轻呓又道:“从那天起,我不再怯懦胆小,不再疑神疑鬼,我变得坚毅果断,我行我素。我痴迷的修炼功夫,修炼道法,甚至修炼仙法,不断追赶我母亲的脚步,在我二十岁时,世上已没几个人是我对手,且我名声大噪,母亲也变得信赖我,仰仗我做事。”

她站起身,如狮子看着小鹿般看着形骸,她道:“你身上武功已然不弱,除了那藏沉折外,举国十四岁少年,无一及得上你一成。可你心态幼稚,为人胆小,真让我瞧着恶心。孟行海,我总觉得一人功夫越高,心气也当越高。你若再这副战战兢兢、胆小怕事的模样,我就废了你这身功夫。”说罢手指一点,缘会已晕了过去。

形骸登时吓出一身冷汗,抬起头,望着孟轻呓。孟轻呓叱道:“别盯着我瞧,想到什么说什么,你若能博我一笑,或是对我有用,我便手下留情,饶你一回。我虽非母后那般无情,却对我家的人一贯严厉。我替你教训那息香,教训那李金光,得罪了不少人,可你若是废物一个,休要怪我翻脸。”

刹那间,形骸不再害怕,那恐惧的迷雾已然散去,形骸灵台清明,想通了一件事。那件事原本令他心中存疑,此刻却清楚的如万里阳光穿透乌云。

他道:“祖仙姐姐,您不会伤我,您对族中人好得很,甚至会独行万里,前去迎接。”

孟轻呓身子一颤,表情严厉,道:“你说我不会伤你?好得很,你胆子确实不小,但却也蠢的厉害,你想试试么?”

形骸道:“我并不算得太蠢,因此我劝你不用去麒麟海了。那儿起了大雾,许久都不会散去的雾。那儿的海民正在与一盗火邪教交战,咱们这艘小船若被卷入,着实不太方便。”

孟轻呓在一躺椅上坐下,侧着脑袋,神色缓和了些,道:“你知道的可不少,哼,漂流孤岛,找到秘籍,你二人编造的蠢故事我本也不信。但大雾与战事,对我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形骸道:“况且吴去病爷爷、孟旅先生已死,他们带去的人也一个都未存活,您就算去了,也接不着人。”

话音刚落,孟轻呓惊呼起来,她如此震惊,双手竟捏在一块儿,关节发白,死死咬着嘴唇,过了良久,她道:“你....遇上过他们?”

形骸道:“是的,他们去找三界道法之书,闯入织网仙子塔,我也在场,他们全都死了,唯有我一人逃脱。祖仙姐姐,是您让吴去病暗中扶植盗火教,是你让孟旅趁乱去取三界道法书。可您或许并未料到,那盗火教中能人辈出,他们的教主功力卓绝,甚至远胜过马炽烈,若非他们伤天害理,惹恼了老天爷,致使迷雾隔海,咱们龙国总有一天也会遭殃。”

孟轻呓犹豫半晌,道:“家国之事,非我既彼,非友既敌,麒麟海日益壮大,对我龙国不利,我岂能坐视不理?母后授意我替他们找个敌手,我便放手去做,手段如何,我自不必多虑。你说,吴去病、孟旅他们是如何死的?”

形骸道:“吴去病死在我手上,孟旅死在织网仙子塔的机关下。”

孟轻呓“嗯”了一声,道:“你杀了吴去病?你为何杀他?你如何杀得了他?”形骸听不出她语气喜怒,但她无疑深受震动。

形骸于是说了吴去病执意追杀幼小无辜,形骸救了那孩童,逃入织网仙子塔,最终不得已与吴去病交手,以掌对掌,将他击杀之事。他只隐去释网仙子这一节,以免替她招来灾祸。

孟轻呓察知他并未说谎,又默然许久,叹道:“你并未做错,我嘱咐过他们,切不可滥杀无辜。他们为保全自身,违我号令行事,即使你不杀他们,被我得知,我也会下手。”

形骸松了口气,想起吴去病确实说过“大人命我等不可滥杀”之类言语,他对这位祖仙姐姐甚是佩服,不愿相信她是不择手段之人,好在她果然不是。

孟轻呓忽然嫣然轻笑,拍着额头道:“我先前还说你是胆小怕事之徒,可你孤身一人,却敢从那许多高手中救助无辜孩童,这些高手还都是你的叔叔伯伯。你非但不胆小,反而胆大蠢笨,是个无可救药的侠客。你好的很,你非常好,是我错了,我看错了人,我不该吓你。”

形骸对她心存感激,又见她神情有些失落,似仍在挂念那三界道法书之事。他道:“祖仙姐姐,我...这件事做的太过鲁莽,坏了您的谋划,可我在织网仙子的观星塔中曾见到过一段景象,或许与那三界道法书有关。”

孟轻呓道:“景象?你说来听听?”

形骸于是说了那悬崖上所见的幻觉,那似是远古是的场景,一半人半龙的巨人,一后卿魔神的雕像,无数蛮族的凡人,一场血腥的献祭,还有那被捆绑炼化的少女,少女口中尖锐的咒语。

孟轻呓听到那半龙巨人时,已然面无人色,当形骸说到那浑身文字的少女,更是惊得浑身发颤。她似有些喘不过气,急转过身,将一瓶酒全数喝下。

她倏然掩面哭泣,形骸以为她喝醉了。

她哭了一会儿,道:“你还记得那咒语么?”

形骸点了点头,将那咒语念了出来,咒语很长,发音混乱,但形骸却记得一字不差。

孟轻呓凝神听着,如痴如醉,脸上挂着傻笑,待形骸说完,她又央求他再说一遍,此次之后,她已完全记住。

她低声道:“老天开眼,我终于找到它啦,我终于找到它啦!”

她声音霎时变得高昂,一跃而起,身子如蝴蝶般转了转,姿势美妙绝伦,她又取出一瓶酒来,抛给形骸,道:“你给我喝,陪我好好庆贺庆贺!不许不醉,非喝的烂醉如泥不可!”

形骸心下直叫苦,道:“祖仙姐姐,咱们身在海上,还要行船,喝醉了酒,那可真是找死了。”

孟轻呓一把抱住了他,脸庞离他仅有寸许,她逼迫道:“给我喝!喝醉了好办事!”说罢强灌了他一大口。

形骸惨声道:“喝醉了还能做什么事?”

孟轻呓哈哈大笑,容光焕发,搂着形骸,一齐跳入宽大柔软的躺椅中,她道:“喝的醉了,能做许许多多的,你想不到的好事,能够放浪形骸,逍遥自在,无所顾忌,心想事成。能够....能够练成绝世神功,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

说着说着,她闭上眼,醉的睡着了。

形骸想要挣脱她,但她很是顽固,紧拥着形骸不放,两人身子相贴,形骸不愿用强逃脱,只能保持原样,心中惊惶,却也无可奈何。

那船仍在前行,又稳当,又迅速,似受道法驱使,形骸寻思:“这船到底要去哪儿?咱们已不必去麒麟海了。它为何还不停下?”

他毫无头绪,也掌控不得,此刻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唯有随这位烂醉的祖仙姐姐一起随波逐流,行向未知的前方。

这正是:

烧烧灼灼天地热,浑浑浊浊俗世河,魂魄行海阴阳世,放浪形骸逍遥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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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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