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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速烈勐说得没错,坡地前头,便是契丹军的本营。
耶律留哥本来以耶律厮不、坡沙、耶律的、李家奴、耶律薛阇五将围攻蒲鲜万奴,自领耶律统古、耶律独剌、著拨等将和本部精锐往北匹敌上京兵马。
随他来到咸平府的契丹军,自揭竿而起,转战东北内地两年,有经验的老兵很多,兵力也充足。故而此前同时匹敌两面之军,犹能不落下风。
耶律厮不已将蒲鲜万奴所部逼在最后一处台地。
就在片刻之前,李家奴亲领数十甲士登上台地,斩杀敌将都麻浑,几乎与蒲鲜万奴本人打了个照面。只没想到蒲鲜万奴急中生智,将随军携带、本用以收买上京兵马的金珠钱财往台地下方疯狂抛洒,夺目光华引得后继契丹人纷纷去捡拾,李家奴后力不继,不得不退回山下。不过,至多再过一刻两刻,这一处战场便分出胜负。
而在北面与上京兵马厮杀之所,也是杀得难解难分。
偶尔兵马出现挫动的姿态,统古、独剌等将便领亲兵入阵,与敌将搏战。著拨在稍后方执行军法,连杀了几个作战不利的底层军官,硬生生激励士气,维持局面。上京路的骑兵连连突阵,始终未能打通两处关键的隘口。
但耶律留哥一点都不觉得高兴,更没有丝毫即将胜利的愉悦感,皆因己方阵列的南方,出现了新的敌人。
在马鬃河河畔,一支铁骑如黑龙挟裹浊浪,冲杀而来,所到之处,蒙古军纷纷后退。那铁骑的数量其实也不甚多,但那种殊死鏖战的胆勇,全不逊色于耶律留哥此生所见的任何一支兵马。
他们每一次冲杀,激起的厮杀之声都震天轰响。耶律留哥隔着层层林木眺望,只见蒙古人连续四五次试图稳住阵脚,但每一次都失败,每一次都反而被这群铁甲猛兽逼退。
到了此刻,蒙古人甚至有些慌乱了,哪怕可特哥和浑都古两個千户那颜奋力催战,可后退的势头愈来愈明显,顶不住就是顶不住。
眼看着无数骑士在狭窄河谷间往来拨马冲杀,落马之人连绵不绝。
可那人马攒动形成的黑色浪潮不断向北推进,那些兵器碰撞的声音、喊杀的声音、马匹冲撞嘶鸣的声音也愈来愈近,甚至透过了重重山间林木,传到北面的其它战场去了!
怎么可能?那可是蒙古人!这世上居然还有蒙古人挡不住的强兵?
以耶律留哥的眼光,自然看得出,那是蒙古军被逼在了自家战术难以发挥的局促环境中,故而格外吃亏的缘故。
可就算环境上吃亏,蒙古人的凶悍坚韧总不会是假的吧?
耶律留哥去过草原,他一向认为,草原上的自然条件与白山黑水之间同样恶劣。那些蒙古人在不可思议的恶劣条件下生存成长,锤炼出的体格和意志,就如当年勃兴的女真人。
如此坚韧而能吃苦耐劳的蒙古人,在铁一样的军法约束之下,遂能横行万里草原,打得夏国和金国都屁滚尿流!过去两年间,被耶律留哥深深依赖的、蒙古军的四个千户也确实回报了耶律留哥,他们在东北内地往来厮杀,所向无敌!
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蒙古人居然被人正面击退,眼看着就快要溃败?
这叫人情何以堪!
更可怕的是,蒙古人再退,就要退到契丹军的本阵来啦!
蒙古人抵挡不住,契丹人又靠什么去挡?
这仗还怎么打?
简直荒唐,原来之前四王子拖雷在定海军手里吃的大亏,是真的!这定海军,真能在和蒙古人的正面对抗中占到便宜!
看他们的战法,仿佛大金国全盛时的骑兵连环突击,战术极其纯熟,装备也精良的吓人,谁能想到,那定海军节度使郭宁,竟是个汉儿?
耶律留哥长叹一声。
叹过了气,他沉声道:“传令,让耶律薛阇和耶律独剌收兵回来,在马鬃河沿岸布阵,以防万一。”
耶律薛阇是耶律留哥的长子,麾下兵马素称精锐。而契丹军围攻蒲鲜万奴的战事已到最后关头,有没有这支兵马,都赢定了。
耶律留哥召回他,虽然削弱了那一处的兵力,却也向契丹军中另一方山头的首领,留哥的弟弟耶律厮不示好,显得自己没有派长子抢功的意思。
至于耶律独剌,则是耶律留哥的兄长,在军中威望甚高。耶律薛阇本人年少,其部的军权,多为麾下宿将控制。非得耶律独剌到场,才能总领各部,与敌厮杀。
传令骑兵持了符信、号旗,纵马奔去。
耶律留哥继续凝视马鬃河畔的战况,觉得蒙古人似乎稳住一点了,只消己方的三千余契丹精锐投入战场,南面的局势,不至于崩溃。
只要杀了蒲鲜万奴,另外又有三五千人能腾出手来,接下去趁着天黑收兵,这一仗总也不能算输。
想到这里,他双手分开林木,往马鬃河方向再走几步,仔细探看。
在耶律留哥视线所及之处,韩煊领着铁骑突阵,已经一口气连冲了八里地,打退蒙古人组织的七次反击。马鬃河沿岸,蒙古骑士的尸体狼藉满地。
铁浮图的凶猛和可怕杀伤力,在他的指挥下展现无疑,恐怕当年女真人勃兴时候的铁骑突杀,也不过如此威力了。
但铁浮图的局限,也同样慢慢展现。
夏秋之际,天气炎热,骑士们披挂重甲连番驰突,精力、体力消耗极大。
韩煊以军令的威严压榨挤压,把将士们的精气神全都发挥出来,所以才以更少的兵力,几乎打出了当日海仓镇外那次酣畅淋漓的强攻。
可就连他自己,冲杀数回之后,手也沉得握不住刀枪。他的腰背更是酸痛得将要抽搐,浑身上下的热汗如瀑布流淌,汗水灌在靴子里,竟然感觉沉重得抬不起腿。
他竭尽全力打起精神,也哑着嗓子不断呼喝提醒同伴,因为战场上一旦松懈,结果便是死亡。
可是,人能够强自打起精神,马却不能。
铁浮图骑兵使用的,都是特选的好马,但这些战马都疲惫了。而马鬃河的河滩,又是泥滩和碎石滩交错的地形,骑兵们连环突击的过程中,至少有二三十匹战马在滩地撅了蹄子倒地,看马匹的疲惫模样,接下去还会更多。
就在上一次厮杀时,韩煊本人的战马也因此倒地,他一时不防,当场就滚落下马,几乎被无数铁蹄踩踏成肉泥。傔从们疯狂抢前,才把他救了回来,但抢前的三十余骑,能回来的不到二十,而且尽数挂彩。
一名副将这时策马过来道:“将军,蒙古人虽败不溃,一直黏着我们,怕是打算等我们疲惫的时候反击!要不,咱们先退一退,让后头张阡等人上来?”
韩煊勃然大怒,提刀指着那副将:“节帅适才说了,铁骑一动,就连刀山火海,也要踏平!现在节帅有新的命令吗?”
“没有。”
“既如此,我们就继续冲杀!”韩煊把面甲一扔,大声道:“这一次还是我带头冲锋!”
鼓声隆隆,甲骑振奋,人人高声呐喊,随着主将再度打马疾驰。
铁浮图冲锋的威势,一如先前。
但落在经验丰富的宿将眼里,便能分辨出那些许差异。
耶律留哥便看出了马匹加速时的迟缓之态,他松了口气,哈哈一笑:“这就是汉儿所说的,强弩之末。还好,还好,这定海军上下,毕竟也都是人,不是鬼怪。这下咱们稳住了!”
在他身边,好几名契丹军校俱都赔笑。
此时中军以外,忽有一骑狂奔而来,顾不上下马,就连声大喊:“辽王!坡沙元帅所部,忽然遭到敌骑的突袭!”
“坡沙?他不是在围攻蒲鲜万奴么?”
“因为耶律薛阇将军所部调出的关系,坡沙元帅正在调整兵马的驻地,以防那蒲鲜万奴趁乱逃走。却不防,后方一处林木茂盛的沟壑间,忽然杀出数百轻骑,发起猛烈进攻!”
“数百轻骑?哪一路来人?敌将姓甚名谁?”
“那支骑队打着一面红旗,旗上无字。听敌兵鼓噪,自称是定海军郭节度!”
“郭宁?!”
耶律留哥大惊转身。他手上本来攀着一根树枝借力,这会儿忽然放开,柔韧树枝弹起划过面庞,顿时割出一道红印。
耶律留哥摸了摸脸,往来走了两步,立刻猜出了郭宁的用意,当下连连冷笑:
“我早听说,这定海军郭宁,惯会仗着自家的匹夫之勇,冲锋陷阵。这是想乘着我军分散,以轻骑深入薄弱内线,辗转扰乱么?这厮倒也是使用骑兵的老手,可我军纵分三路、四路,每路都有不下四五千的精兵!他未免想得太美了!蒙古人抵得住定海军的铁浮图,我们契丹人哪怕不如蒙古人的厉害,也不至于被区区轻骑……”
正说到这里,又一骑疾驰而来。
骑士隔着数丈就滚鞍下马,踉跄伏在耶律留哥面前,仓惶禀道:“启禀辽王,那郭宁策骑陷阵,已经杀了坡沙元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