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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越天宣五年的淮上,早春时节,天气还没有回暖,岭谷丛林之间尚有薄雪。
桐柏山间,在从淮南西路光州通往京西南路唐州的走马道上,一辆马车正缓缓而行。
“爷爷,这是到哪里了?”
嫩葱似的纤玉小手,从里面将车帘子揭开,一张稚嫩的莹白美脸探出来。
坡路崎岖,女孩清亮的眸光越过苍莽密林,北面有条宽阔的河流穿过浅谷。
作为淮水的上游,位于桐柏山宽峡浅谷之间的河道,随着地形的变化时宽时窄;湍急的水流中,不时有一堆堆乱石、滩地露出来。
不要说吃水较深的航船了,即便竹筏木排在这时节顺流而下也十分的凶险;女孩这时远远就看到一艘渔船,停在远处打着水漩的河汊子里,披蓑戴笠的渔翁看不清相貌,坐在船头垂钓,却是说不出的悠闲。
数只鱼鹰似乎也畏天寒水冷,昂首阔立船头,抖动黑褐色的毛羽。
女孩才十二三岁的样子,却已长得眉眼精致如画,初雪似的小脸稚气未脱,仿佛这早春暖阳,已有两三分清媚明艳的滋味。
女孩脸上此时露出困惑的神色。
拂晓时就从信阳县城出发,她坐在马车里,挨在乳娘的怀里美美的补了一觉,这时候才醒过来,头晕晕胀胀的,看天气薄阴,也不知道行到哪里了。
跟车夫并坐车头、一路欣赏山水之景的青衫文士,年逾六旬,瘦脸清矍,转回头跟女孩说道:
“还有十三四里路就到淮源镇——从淮源镇往西,路就不怎么好走了,却还要有一百三十多里地才到泌阳县城,我们到淮源镇,歇一晚再上路。”
见祖父提及淮源镇这个听着陌生的地名,胸臆却似有无尽感慨涤荡,还一副强抑住不去叹息的样子,女孩好奇的稚声问道:“淮源镇是什么地方,爷爷以前有走过这条道吗?”
“相公足迹遍布天下,比我这个跑江湖的还要见多识广,当然有走过桐柏山间的这条走马道;而说及走马道途中的这个淮源镇,还跟大人有莫大的关系呢。”
车夫转回头来,跟女孩笑道。
“怎么说?”女孩好奇问道。
车夫笑道:“桐柏山又名楚山,禹贡曰:‘淮水出焉’,其绵延三百里,横亘于唐、光、随、颍诸州之间——我们此时所行的走马道,春秋时就有,从光州出发,经过桐柏山里的浅峡宽谷,两三天日程就能抵达唐州泌阳县,是淮水南岸衔接东西的捷径。不过啊,这一路山遥路险,承平之年都有不少盗匪剪径劫道。以往淮西南路的商旅,宁可从淮水北面的蔡颍等地绕一个大圈子里前往邓唐等地,也不愿意走这条近路。永熙四年,相公还刚到枢密院京西房任职,上书奏请朝廷于白涧河入淮水的汊口新置一座巡检军寨,置百余锐卒以备匪盗,这才使这条走马道上的商旅渐多起来;沿路的集镇也随之繁荣起来。这淮源镇就紧挨着永熙四年新置的军寨,又是桐柏山间的水陆交接之地,周遭乡野村寨但凡有什么货物运出山,多在那里交易,也是泌阳县在桐柏山里最大的一座草市,人烟越发的繁茂,热闹都不在信阳县城之下……”
“真的?那我们真要在淮源镇好好的歇两天哩!”女孩兴奋的叫道。
青衫文士有所犹豫,车夫也劝道:“大人就在淮源镇歇两天,老卢刚好抽个空去拜访一下十多年不见的老友。”
“十多年不见?也是靖胜军的老卒?”青衫文士问道。
“我这个老友叫徐武宣,相公在靖胜军任过通判,兴许听说这个名字!”车夫说道。
车夫
要比青衫文士稍年轻一些,竹笠下的面容却也是枯峻,两鬓半染霜白,一双眼睛却还有着窥透人心的犀利。
他右手持执马鞭缩在袖子里,左手抓着缰绳控马,手背与一小截腕臂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上面却有好几条狰狞疤痕交错虬结。
也许是触及尘封的旧事里不堪回首的记忆,车夫长满细密皱纹的枯瘦脸上笼有一层淡淡的悲戚;继而他微微佝偻的身躯陡然挺直起来,透漏出一股不甘雌伏的枭悍气息。
青衫文士似没有注意到车夫神态间的微妙变化,略有些浑浊的眸光眺望远处的苍莽山林,悠然说道:
“我在靖胜军任过职,时间虽然不长,好歹也算是靖胜军的老人,怎么可能不知道王孝成帐前的亲卫指挥徐武宣呢?我记得他身量不高,双臂却有擒虎之力,在靖胜军里是排得上名号的壮士!怎么,他后来也没有留在军中?”
“王帅身死泾州,朝廷又将泾州等地割给党项人,靖胜军的人心就散了——朝廷担忧靖胜军的将卒思念故帅,便将原先的将卒都拆散开分置他处,另募新卒填补。徐武宣就是那时回淮上故里。没想到我与他泾州一别,都十多年过去了,”
车夫俄而又振色跟青衫文士说道,
“我听说徐氏在桐柏山里是大族,徐武宣在靖胜军时也一直仰慕大人,相公在淮源多歇两天,徐武宣一定会盛情款待相公的。”
“我离朝已是戴罪之身,又怎能不知避讳,跟地方豪族结交?”青衫文士叹声说道,“离开汴京,得你一路护送,王禀感激不已——从淮源到泌阳,也就一两天的行程;你既然要在淮上会友,那我们就此别过吧!”
“相公要是急于赶路,一切无事待返程时我再去见徐武宣不迟,十多年没有音信,也不差这三五天,”车夫坚持说道,“蔡铤不是心胸广阔之人,侍御史陈槐、兵部给事中张扩得罪他,被贬离朝,皆在途中被盗匪杀害……”
“那些事都没有什么证据,刺杀之说只是捕风捉影,卢兄不宜多想,”青衫文士不想车夫对朝堂诸公印象太坏,分辩道,“而民生凋蔽,山野之间盗匪比往年多起来,却是事实。”
“陈槐、张扩之死,虽然没有证据表明是蔡铤派刺客所为,但不将相公送到泌阳,卢雄不放心,”车夫心里犹觉得陈槐、张扩等人的死跟当朝执掌枢密院的蔡铤有关,暗感到泌阳后,蔡铤也未必就会放手,劝说道,“相公不怕得罪蔡铤等贼,也不惧生死,但不能不关心萱小姐的安危啊。”
“我是戴罪之身,对蔡铤他们行事已无妨碍,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中年人想要坦然一笑,却难抑心间的凄楚,终是忍不住叹道,“我就是担心蔡铤诸公贪功,没有十足的准备,却贸然对契丹人轻起兵衅,留下大患无法收拾啊!”
“蔡铤此贼在西军时就媚上欺下,时窃他人之功以自居,相公反对他领兵伐燕,卢雄能理解。不过,赤扈人崛起漠北,于阴山屡败契丹骑兵,这确实说明契丹人业已孱弱,朝中诸公都以为这是我朝从契丹人手里收复燕云故土的良机,相公以为如何?”车夫问道。
青衫文士说道:“赤扈人崛起阴山南北之间,屡败契丹铁骑不假,也叫契丹人在北面看上去不足为惧了。朝中诸公也因此多主张与赤扈人联兵进伐北燕,这是看到有驱虎吞狼之利。不过,在恶虎吞狼之后呢?我朝在北面要直接面对是头恶虎啊!契丹行暮,贵族官吏都贪图享受、盘剥百姓,军队也腐朽得厉害,相比之下,我朝情况要好一些,但也并非没有忧患啊。你在军中这些年,也到过不少军镇,但除了西军有几支兵马堪称精锐
外,其他诸路禁军以及诸州厢军,你以为有多少能战之兵?而百余年来,我朝冗员、冗兵、冗费积弊成患,这些都根除了吗?我不是反对借此良机夺回燕云故地,实是蔡铤诸公所谋,太过仓促了……”
车夫半生坎坷,能识江湖凶险,对军国之事却不甚了了。
他向来钦佩青衫文士的为人与高洁品性,担心祖孙二人带一仆妇,在被贬唐州途中会有凶险,才千里迢迢追随护送,然而这时候听青衫文士这番话,想要劝慰几句,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青衫文士俄而又自嘲一笑,说道:“唉,我已不在其位,多想也是无益——”
女孩自幼父母早亡,她打小在祖父膝前长大,虽说耳濡目染,但到底年纪小,对军国之事也似懂不懂,这时候笑她祖父道:“兴许这些都是爷爷你杞人忧天,到最后还要被蔡铤等辈耻笑……”
“但愿如此!”青衫文士他挥了挥手,似要将心中的无尽烦恼跟担忧挥散去。
“相公,你与萱小姐进马车里去!”车夫蓦然说道。
“怎么了?”青衫文士见车夫将手伸到车辕下,将那柄拿包袱布所裹的佩刀拿出来摆在身侧,心里一惊问道。
“那崖头有人!”车夫将竹笠稍稍抬了抬,叫青衫文士朝前头一座石崖看过去。
他们此时所行的路段,正翻越一道坡岗,比北面横躺谷底的淮水已经高出二十多丈;在他们正前方百余步外的山嵴处有个豁口,两侧各有七八丈高的嶙峋石崖凌空拔起,仿佛鹰嘴横在道前。
车夫以往没有进过桐柏山,但早年在军中听旧友徐武宣说过淮源镇附近的地形,看这坡岗石崖的独特地貌,知道这是淮源镇东首有名的“鹰子嘴”?
鹰子嘴异常的陡峭,崖头往中间探出不少,四壁的青苔湿滑,看不到有什么可攀爬落脚的地方,车夫这时却发现有一个人站在崖上张望过来,这叫他如何不警惕?
那人的面目也看不甚清晰,只依稀看见那人腰侧似有刀柄样的物什横出;那人身形也是异常的健硕,相隔颇远,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恰在这时候,身后又有马蹄疾驰声传来。
马蹄声似践踏在车夫的心脏上。
他侧过头拿眼角余光看见三匹快马,马背上三名络腮胡子大汉,看似猎户打扮,但车夫眼瞎了才会真当他们是猎户。
马是百里选一的健马、弓是雕漆硬弓,腰间是长逾四尺的直脊大刀,真是假扮猎户一点都不用心啊!
预料中的最坏情形,终究还是发生了!
车夫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面对前后四名劲敌的围追堵截,更不知道鹰子嘴之后是否还有刺客埋伏,他情知自己能做的事很少,但也是淡然松开缰绳,任马儿缓缓拖着马车前行。
他将裹着包袱布的长刀横在膝前,佝偻的身子这时候微微挺直起来,陡然间就像潜藏在草丛里的饿狼微微抬起胸膛,等候着猎物接近的那一瞬间恶狠狠的扑出。
青衫文士一生经历无数的风雨,这时候枯瘦的手攥紧,青筋暴露,但他心里除了无尽凄凉外,却无意去挣扎了。
他没有躲回车厢里去,轻轻拍了拍车夫的臂膀,说道:“王禀戴罪之身已是无用,有人觉得我犹是妨碍,便叫他们取我的性命就是——卢兄武艺高强,此地又近淮源镇,他们必不敢跟卢兄多纠缠,还请卢兄送萱儿到唐州……”
青衫文士坚决的将年幼孙女推回车厢里,扯下车帘子,在车头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