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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子城仅仅是太行陉的入口,从碗子城往里还要撕开四五道关隘,才能打到太行陉内部,也是晋城南部最关键的天井关,但看到如此坚固、险要的碗子城,在眼鼻子底下,被归附蜀兵强攻下来,曹干心头受到的冲击绝对不少。
然而叫曹干更为意外的,斗志向来不坚的蜀兵,打下碗子城之后,就像是吃药般,嗷嗷直叫着,不待后续人马进入碗子城,当下就有数队兵马,紧跟着溃逃的敌军之后,直接往太行陉南口隘道之内的黑犊隘直扑过去。
为首那名将领,曹干依稀间觉得面熟,似乎曾在赵孟吉身边当过佐吏,却不知怎的成为领军的将领了。
从碗子城往北,隘道就陡然狭窄起来,两壁峰崖林立,陡峭的山崖长满灌木丛、密林。
曹干看到一队队兵马进入碗子城,以碗子城为中转点,往隘道里源源不断的输送兵马、战械,但隘道太过狭窄,不可能再安排他贴近观战,临黄昏又回到沁阳城里。
沁阳城这边也为夺下碗子城,在做将前锋大帐前移的准备工作。
夜宴时,前线探马赶来禀报,说何虚帐前都将庄培恭黄昏时第一个率部赶到黑犊隘前,照着原定的作战计划,庄培恭原本只需要负责率部在黑犊隘前用拒马、鹿角、铁蒺藜等障碍物与战车形成隔绝寨中守军的防护带,然后等到第二天再建栅墙、挖掘濠沟,但看到黑犊隘敌寨之中的守军仓促间准备不足,庄培恭当机立断身穿重甲亲自率领扈兵精锐附城抢攻敌寨,不用半个时辰就将千余守军打溃,此时已经夺下黑犊隘。
“庄培恭这是吃了什么药,勇猛如虎?”何虚负责留在刚攻下来的碗子城坐镇,赵朔与李挚、冯翊陪同曹干及蜀国随使回到沁阳,他听到这消息也是一怔。
虽说大梁上下即便谈不上鼓励,但也不会压制前锋将领主动去掌握战机,但在作战计划既定、敌情也没有重大变化的情况下,到底是当机立断,还是冒险行为,就难以定义了。
像庄培恭这种行为,至少在军中并不是一种值得鼓励的行为。
“恭喜君上,我大梁又得一员虎将!”冯翊笑着站起来振声,说道,“值得为之破例喝一大杯酒!”
“李挚,你即刻带人携三百坛酒送去碗子城、黑牛犊,确保值守无忧,给今日破隘有功的将卒赏酒!”韩谦要李挚代他去前营赏酒,又跟曹干说道,“这个庄培恭,我有些印象,应该是江油人,他还有弟弟庄培因在蜀国江油县中任吏,庄培恭早年在赵公孟吉身边任佐吏,熟读兵书,又擅刀弓,赵公遂用他领兵。前些年在巩县,这个庄培恭还叫我们吃了不少苦头,我那时就记住他——确实值得喝一碗酒!”
随赵孟吉投附梁国以及梁军攻陷凤翔过程中或被俘或被说降的蜀兵将领武官,曹干手里也有一份不那么完整的名单,里面就有庄培恭的姓名,他对庄培恭也一些印象,但不是怎么突出而已。
梁军都将级的中层将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没想到韩谦身为一国之尊,他竟然能对都将一级的将领都了如指掌,曹干心里也颇为复杂。
韩谦着扈卫给诸将吏身边摆上酒碗,拿起陶碗堪满酒,与众人先共饮了一碗。
军中罕有
不好酒的,李知诰、韩东虎等人都慨不例外,之前只是限于军纪,现在韩谦破例开禁,将酒坛摆上来,除了有值守之事在身的,其他人都是兴高采烈的喝起酒。
喝到兴高采烈之时,王辙借着几分醉意,给曹干敬酒时问道:
“今日蜀兵男儿奋勇杀敌,曹大人也是亲眼目睹,敢问曹大人,要是有朝一日,大梁兵马伐蜀,使这些侵儿为先驱,蜀军能抵挡住几日?”
“放肆,说什么胡话?快给曹大人谢罪!”韩谦训斥道。
王辙却是给韩谦骂醒过来似的,忙不迭的为自己的孟浪无礼,给曹干赔礼道歉。
“你喝多了,先下去歇着吧!”韩谦将王辙喝退下去,给曹干致歉道,“不去这扫兴的家伙,我敬曹大人一杯。”
曹干不知道王辙真是喝多了酒,还是受韩谦的唆使故意拿话刺激他们,但他心里却是苦涩。
赵孟吉、王孝先当初受蒙兀人蛊惑,率兵马从梁州北上,征讨关中,带走蜀军最精锐的七万精锐以及三万精壮民夫,在兵变之后这些人马被封锁在梁州以北。
因为远离故土,又补给艰难,这些人马士气低沉,没有什么战斗力,也恰恰是士气低沉、怯战畏战,这些年来伤亡却也不大。
这些年来,主要还是因为伤病以及长期的饥饿导致一些减员,最后剩七万多人为梁国收编。
曹干原以为这些投附梁军的蜀兵,不会有什么战斗力,顶多被韩谦当作辅兵使用,绝对谈不上精锐,却没想到他们今日会连克蒙军两重关隘。
恰如王辙带着醉意挑衅所问,要是韩谦用这些蜀兵为先驱伐蜀,他们能抵挡了多久?
曹干带着这样的忧虑,郁郁寡欢的饮过宴,与随使官员回到营房歇息,之后又使韩谦在沁阳盘桓了两天,再前往洛阳。
比关中百废待兴的残破,洛阳则洋溢着欣欣向荣的气息。
曹干早年就多次代表王邕前往叙州、金陵联系,与大梁将吏相识的也多,到洛阳后,他与两名副使及随使人员,更是受到热情洋溢的招待,一直到八月中旬才踏上返回成都府的路程。
其时孔熙荣已然与李秀在沁水会师,接过晋南战事的指挥使,调派兵马往泽州西部的阳城而去。
除了冯翊将代为梁国回访蜀国外,韩谦还特意准备一批精美的国礼,使曹干带回成都府,献给蜀主王邕,以示两国永世通好之谊。
当世传统的马车,即便借助驿道可以更换马匹,但由于车身缺乏有限的减震机构,长途乘坐快速驰行的马车,也绝对不是什么舒适的事情。
马车缓行还没有大的问题,但借助驿站体系,逢驿换马,理论上走平整驿道,马车一天能走四百里地都没有问题,但人在这样的马车里坐上一天,筋骨也都要被巅散架掉。
更何况从洛阳走陆路前往雍州,再从雍州走傥骆道,经梁州、利州返回成都府长达两千余里的陆路。
曹干出使洛阳,从成都府到雍州,选择乘马,到雍州之后再换乘舟船;这次与冯翊返回成都府,则是全程走陆路,洛阳这边给准备十数辆新式马车。
洛阳马车当真是要舒适太多,八月底秋高气爽,六天时间便从洛阳赶回成都府,比曹干预计要用的时间节省了一半;太多的细节之处,叫曹
干感受到梁蜀两国的巨大差距。
不要说蜀国新编禁军,从兵到将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经历过战火的考验,就算蜀国这些年收编蛮夷山僚,民户好不容易恢复到五百万口,但相比较楚梁依旧是弱国。
回到成都府后,曹干及随使人员也将近两个月的使梁所见所闻等细节,一一相禀,且不管蜀廷内部在联楚抗梁或坐看梁楚相争的问题上存在多大的分歧,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此时蜀国在表面上绝不应该主动招惹梁军,要避免蜀地成为梁军收复晋南、太原之后下一个兵锋所指的对象。
对归附蜀兵将官的家小问题,蜀廷内部也很快达成共识。
普通兵卒从来都只有随波逐流的份,蜀国也不可能将高达三四十万的普通兵卒家小都送往洛阳或孟州,韩谦提出归附蜀兵之中,队卒以上的武官及将领家小九千余人,由梁国出二十万缗赎金,尽快将他们迁往孟州安置。
在蜀国君臣看来,将这些家小遣送到洛阳,能有效化解及削弱归附蜀兵的敌意,不仅可以避免他们在梁军伐蜀时成为急先锋,甚至还可以利用他们念及故国的情思,使他们在梁国内部成为抵制梁军伐蜀的一股力量。
蜀国也难得高效率的督办这事,九月中旬冯翊完成出使任务离开成都府时,第一批将官家小一千二百人便直接随他迁往洛阳。
当时也是曹干与景琼文,代表蜀主王邕赶到成都城外的梅山驿送行。
看逶迤北上的人马渐渐消失在视野远处,曹干勒了勒缰绳,打算与景琼文回宫复旨;左右百余锦甲扈骑簇拥而行。
年近七旬的景琼文两鬓霜白,擅于养身之道的他,却是精神矍铄、精力充沛,此时犹以左仆射辅王邕执掌国政,他回头看着一眼已剩尘迹的北上人马,挥了挥手,示意左右随侍人员散开,问曹干:“曹公此去洛阳,以曹公所见,梁军几时能克蒙军收复太原?而倘若司马氏、徐明珍复归南楚,楚军有没有与之争锋的可能?”
返回成都府大半个月,或公开或私下询问使梁细节者甚多,却还没有一人像景琼文这般直接问及这事;景琼文之前也没有问得这么直接。
曹干勒住缰绳,怅然一叹,说道:“韩谦在孟州时,北岸不过三万多兵马,甚至有半数都堆积在太行陉南侧猛攻蒙军,然而朱让在南岸汴梁坐拥七八万兵马,怯不敢战,甚至连牵制之意都甚为马虎。照干所见,要是年底之前蒙军不能守晋南,不是没有可能主动太原以及河朔等地,退回到燕山南北以守。至于楚军,只要一天没能造出胜过梁师的战舰,其都金陵都处于梁军兵锋的直接威胁之下,景公觉得楚军真能与梁军争锋?”
“倘若楚廷迁都洪州呢?”景琼文问道。
洪州位于鄱阳湖的西岸,不仅有水路通江海,也有陆路衔接湖南、江东,早在天佑帝时期就是重点经营的一座腹心重镇,杨致堂作为宗室大将,早年也在洪州坐镇多年。
曹干思吟片晌,说道:“倘若楚廷能果断迁都洪州,或能挣扎数年。”
“也仅能挣扎数年吗?”景琼文问道。
曹干话已经说透了,也无意再给景琼文一个更肯定的答复,抬头看山岭之上碧空白云,仿佛千载以来,风物皆无变化,变化的只是一堆堆白骨化为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