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周建华把珍罗子忘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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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兴·化,周建华早把珍罗子给忘了。当然,周建华也从来没有想过珍罗子,更没有想到珍罗子会与他有什么情况,珍罗子初中没有毕业就下地干活了。可周建华一直读到高中。虽然现在都是干农活的,但显然不一样了。两个人的命是不一样的。珍罗子一辈子都会是农民,建华不一定。建华在贫下中农推荐上大学的时代可以上大学,不上大学也可以成为董加耕和刁三九,如果有一天,上大学不要由贫下中农推荐,建华也还是有可能上大学。人与人就是这样的不一样,上天早就安排好了的。你再犟都犟不过命的。

现在,周建华在城上,走在兴·化的大街上,珍罗子一定是在家里帮助收拾小地里的活计。小地里的活儿农闲才能顾得上。农忙的时候,只顾得了公家的事。小地,蒲塘里人把自留地都说成小地。周建华这时一心指望着到城里有个机会跟草兰子单独相处相处。他要碰一碰草兰子,这是他的决心。一定要碰,哪怕是拉一拉手,亲一亲嘴,都要。珍罗子没有这样的心思,珍罗子现在心空落落的,珍罗子到了晚上会在油灯下纳鞋底,把一个丫头子的心思与哀怨全都会纳到鞋底里去。

不过,在城上的周建华也不能如愿。想去旅馆时,旅馆查得很严,除了大队开的外出介绍信,一男一女,还得有结婚证明或者旅行结婚的介绍信,否则一男一女怎么也不让住进去,要住进去可以,分开住。查夜则查得很紧,抓到未婚的男女到了一间屋子里,肯定要批斗的,这是通奸,当然要批斗。到了许先生的娘家更不行了,周建华的外婆老封建,怎么也不肯让外孙子与外孙媳妇在家里成双作对。这哪里行?这苏玉芹也真是的,欠考虑,能让两个小孩子想到这上面来?真是的,急什么呢?早晚还不是得结婚!周建华与草兰子住在外婆家里,便一直分开住在两间房间里,老太太绝不肯他们夜里在一起,白天更不行,一直有人陪着。是啊,这种事,想要在人家家里来,哪一家肯答应?找骂找咒哩!

两个人到电影院里去过,想一边看电影一边亲热一下,可是一到电影院,一看,那么多人,哪里敢把手放在一起?又不敢买太角落上的票,怕被售票员识破鬼心思。再说,电影院里放的革·命电影,你下面搞资·产·阶·级的东西,那怎么行?在水廓中学读了高中,周建华跟草兰子都晓得,爱情是不能提的,一提就是资产阶·级情调。现在,你想把资产阶·级情调搞到革·命的电影院里,万一查到了,那就肯定得处分了。到时候,别说学习董加耕,就是学习刁三九也困难了。

电影散了,路上到处是人,红卫兵们抓人批斗,晚上也没有停的意思。偶尔还会有几个工人巡逻队的,戴着红膀套,一只大电筒,雪亮,一照一个大窟窿,被锁在大窟窿里就要被送进学习班去学习。外婆好像晓得周建华要做什么似的,出门时一再关照,看完电影赶快回来,外面乱得很,别被人抓着了,那就麻烦了。

两个人像干柴与烈火了,就等着熊熊燃烧的那一天。不晓得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到了兴·化城,也还是没有机会。兴·化城有公园,有电影院,可就是没有一个地方只属于建华与草兰子两个人。这兴·化城,反而不如蒲塘里好。在蒲塘里,都是人们让着他们,瞧那个摆渡的瘸三粉,不是看都不敢看他们吗?

两个人心里都有了鬼,心思也都大了。有时候偷偷地看一看对方,然后再一笑,便晓得在想什么了。

晓得了也是白搭。没劲。兴·化城没劲!

想当初,场长让周建华做,蒲塘里的人全吓了一跳。这是瞎来!哪里能让一个嘴上没毛的小青年做场长,出了天大的事,哪个来负责?这金支书,脑子里进水了!你想想看,这场长让周建华当,真是疯了,就连出生农家的弟子也不是一出书房门就能做的,更何况周建华这种书香门第的学生小伙儿?还是个洋学生,怎么能做这么大的事?你让周建华做生产队长不要紧,做场长的人一定要是庄稼活上的老把式。不要看平常时节,场长也就是在打谷场上转悠,和几个妇女说说荤话打打嘴皮子帐,有时候还可跟一些疯疯傻傻的婆娘打打闹闹,摸摸**什么的,或者被几个妇女扳倒以后抬一头猪子或者一只羊来倒插葱,都可以算是胡闹了,再不就是侍弄几个老头老太和学堂里来的几个学生小伙儿晒晒稻子翻翻草。可是,真要把个一年的场长都做下来,这里头就有学问了,深着哩!这扫帚、翻耙、板掀、连枷、赶牛碾场都要拿得起来还是小事,一遇上刮风下雨,那个抢风场哪里是一个毛头小伙子指挥得了的?还有,忙场到了,天麻麻亮就要放场启场。放场是把刚刚割下的稻子指挥全队的社员打乱了铺在场上,好让牛套着石碾子滚呀碾啊的,启场就是把那些已经滚过碾过的场子掀过来。这里头有讲究,放场要乱,可是要乱得让石滚子碰得着碾得到。这启场要精,把草掀掉,可是稻子要留在场地上,这就不能像平常翻草的样子了。叉子拿在手上,插进草中,提走来,不能立即扔出去,这草里有成千上万粒稻子哩。这时候要活活抖抖,还要听,听不到稻子掉下来的沙沙声了,说明草里没有稻料了,就可以放心地把草扔出去。粮食是浪费不得的。浪费钱财可以,就是不能浪费粮食。一颗粮食,三十八颗汗珠!老辈人总用这句话告诉晚辈。浪费粮食要遭天遣的。放场启场,时间还要把握得好,放场要在下露水的时候放,这样草跟草之间没有空隙;启场得在天亮前完工,得让这一天的太阳一出来就能晒得到,这样,到晚上才能及时将稻子晒得焦干,这样的稻子才能进仓。如果错过一个时辰,就要错过一个日脚,晚上就得派人在场上站岗。如果天气架不住势,到了夜里,大风一刮,大雨一来,你喊谁帮你收场?那时候,粮食被风刮跑了被雨冲走了,收成是一回事,这肚子到哪里讨饭吃?还有人偷粮。偷粮食的事时常发生。当然,偷粮食被抓住了是不得了的,要开现场批判会。下结论是地·富·反·坏·右破坏社会主义抓革·命促生产。一摊上这样的名,基干武装民·兵的枪托子保准会砸下来。不是没有人尝过。地富反坏右其实倒非常老实,哪里敢乱说乱动,大多数时候偷粮食的并不是地·富·反·坏·右,是老实巴交的贫·下·中·农。说了你不相信,队长也偷过。队长偷自己生产队里的东西,轻车熟路,还不容易被人识破。遇上有人问,只是说到场上去看看。背着口袋进庄,夜太深了不行,狗咬起来就麻烦了。有经验的队长总是在八点钟新闻联播的时候下手,进村的时候,找偏一点的巷子进庄,狗咬了也正常,谁家的狗那个时候还不咬人?不过队长被人家偷的时候居多。队长嘛,总比社员过得殷实些,家中值钱的比别人家的多。队长郏正宝,端午节前家里就遭遇过小偷,煮的一锅粽子,全都被偷了。第二天早上,一家人只有老太太晓得。老太太夜里睡不着,看见小偷的背影了。郏正宝家的四小伙一起床就要吃粽子,欢喜得要上天似的,往厨房里跑,要揭锅盖时,老太太幽默地说,四小四小你别望,锅里只剩下粽子汤。四小走过去一看,果真只剩了粽子汤,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所以,在蒲塘里,偷粮食的事根本不能上升到阶·级斗争上去。场长这份活,要做的事实在多,而且,还真的得有阶·级觉悟,哪怕饿得前胸贴着后背,生产队的粮食你还不能碰。你想想,场长偷粮,还不偷到屋梁?左说右说,反正是场长这活计,生产队长是做不来的,生产队会计更是做不来的。一年下来,有经验的场长瘦个十斤八斤是常事,没有经验的,瘦得脱壳,风都能把你吹倒。这样安排是要周建华的小命哩。

可是上面发话了,让周建华做。我们要学习大·寨大队,青石板上夺高产。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就是要培养出一个胜过刁三九,超过董加耕的典型人物。到时候,我们的周建华也吹吹打打,胸戴大红花,到bj城去见m主席。

一开始,周建华做场长还是做得有模有样的。早出晚归,遇上不懂的活儿,就向老农请教,一点不拿架子,个个都说建华好。蒲塘里人说到底还是服有文化的人。周建华高中毕业,大家晓得这样的人早晚得做大队干·部。一年又有几个人能上得了高中呢?就是方德麟家的几个儿子,大队说了,也最多照顾一个名额。方德麟有心让方六一或者方述平去上学,方五四也好,方跃进也好,得回来干农活。先帮助家里过一下难关。不然的话,儿荒年到了,大的在上学,小的要吃饭,靠他一个人不是更不得了?

夏忙时节说到就到了,周建华既然是场长,那就一天都不能离开了。周建华和周森林一样,也是个喜欢看书的人,高中毕业后,他开始。反正有的是时间,周建华开始读鲁迅的书,读《红楼梦》,还读浩然的小说。再后来,周建华听到风声,以后上大学不会是这样的了,得凭考试。二队的夏应泉,初中毕业那年因为家庭出身是富·农,没有被贫·下·中·农推荐去上高中,可是现在,一边开拖拉机,一边看功课,高中的书都借全了,放在手边,天天看。夏天蚊虫多,脚泡在水里,也要在煤油灯下看,一看就是大半夜。周建华一听,做了有心人,人家这样看书,我们不能荒了。于是也看。

周建华跟夏应泉,一般情况下总是要较劲的。夏应泉二胡拉得好,周建华拉得也不差。夏应泉和周建华唱戏的时候经常演对手戏,你演郭建光,我就演刁得一,你演李玉和,我就演鸠山,你演洪常青,我就演南霸天。批林批孔中,两人还是唱对手戏,周建华演林·彪,夏应泉演孔·老·二。周建华演得活灵活现,真把个**演活了,可是,夏应泉更叫绝,他到水廓庄看了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演出,回来就有了章程,不但把孔·老·二演活了,甚至后来蒲塘里不再喊他夏应泉,只叫他孔·老·二。孔·老·二孔·老·二的,一直喊着。后来,夏应泉做了公办教师,学生背后要骂他的话,还是骂他孔·老·二。夏应泉也就是个家庭成份不硬,可是,除了这一点,夏应泉其实跟周建华也差不多了。周建华这点数太晓得了。所以,一看夏应泉开始钻研学问,便也开始复习高中的课程了。不管怎么说,学问总是有用的。有学问总不会吃种田的饭。学习董加耕,学习刁三九,可是谁能保证他周建华会成为这样的人?如果不能成为这样的人又能如何?这些都是要靠别人的事,可是,做人也好,做事也好,最终还是得靠自己。别人是靠不住的。有时候,老婆也靠不住。有了漂亮丫头子做老婆,可是,草兰子也不能当饭吃。再说,人如果有出息,找什么样的好老婆找不到呢?我不相信天下就一个草兰子漂亮。你现在一个高中生,如果到时候弄不过夏应泉这个初中毕业生,这人就丢得大了。

夏忙时节一般都是在暑假里。就是不在暑假,学校也要放农忙假,学生都要到农田里去,大一点的帮助生产队里翻草晒稻什么的,再小一点的就帮助拣棉花上的蔫叶子,那种活儿还真的只能是妇女和小学生干得来,要特别细心,才能把棉花拣得雪白。

金草兰不吃种田的饭,所以金草兰一般不会到田里去。学生娃放暑假或农忙假,草兰子也不会到田里去。蒲塘里人说草兰子是修得来的福。可是,周建华当了场长后,草兰子有时候会装模作样地到场上帮着翻翻草,晒晒稻。稻子晒好了,要圆成堆或尖,再不就是进仓时,草兰子便会和周建华合作用概子,周建华在前面拉概子,草兰子在后面扶概子。概子稍稍地斜过来,放在场上,前面的人拉,后面的人稍用点力气压着,就能把铺在场上的稻谷收拢了。这概子,比翻耙推来得快,说起来,块头到底没有概子大。概子总得两个人才用得起来,翻耙那东西,十岁八岁的细鬼儿也用得起来。就像珍罗子,用翻耙用得实在好,连那些妇女也用不过她。

金草兰扶概子,周建华拉概子,成了七队场上最好看的风景。草兰子一到场上,社员们便全都停下手中的活儿,看。两个人一开始还旁若无人的,可是撑得久了,到底撑不住,草兰子把概子一扔,躲进工棚里了。场上便爆出一阵笑声。周建华会不好意思地说,社员同志们干活吧!于是,大家便又开始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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