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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马红英会在忙碌的间隙停下来抽枝烟。马红英学会抽烟,是一两年间的事。自从五四离开蒲塘里时丢下了一些烟,马红英也开始偷偷摸摸地吸上了。马红英抽烟完全是不由自主情不自禁。个马红英,一向讨厌男将身上有烟草味的,没想到在她四十多岁的时候,也开始抽烟了。
全是因为草兰子。不晓得日了什么鬼,这草兰子的命运怎得咯就这么不济的。先看中的建华,多好的一个小伙儿,可是没想到去得那么早,那么突然,像在做着一场好梦的时候被突然打断了。再接着是五四,都安排好了,早点退休回来,让他当支书,然后上门来跟草兰子结婚。是不是这如意算盘打得太好,老天不允许还是咋的,五四突然当了大官,一去不回了,把个草兰子折腾成这样。这究竟是不是天意如此?当真卢素素讲得对,我们不该想人家的儿子?
看来,这命也如同水上行的船,太顺当了,说不定也要翻。这不,草兰子这条船,顺风顺水的,哪想到那条河里有暗流,有漩涡,有顶头浪,就把个船打翻了。草兰子,一条多好的船啊!原来,这浪头不管船是好船还是破船,只要是船总要浪打一番。
没想到这条船最后靠在晓桐这个码头上。而且靠住了。婚结了,肚子也真气,还真灵光,结婚没有三个月,草兰子又怀孕了。只是草兰子这个呆丫头,一点也不晓得哪里通哪里,她怀孕了也不晓得,直到马红英带她回来过几天的时候,才又发现丫头子怀孕了。
一开始,草兰子怀孕的事藏得严严实实的。马红英不肯告诉任何人,甚至连草兰子也不想告诉。呆丫头嘴不把稳,说不定一不小心说漏了嘴。马红英一心一意要做外婆,一心一意要抱外孙子。晚上跟草兰子谈家常,马红英编了几句话套草兰子的心里话,哪晓得呆丫头这一点也还清爽。想做妈妈!马红英开心,好,这就好。呆不呆是另一回事,个女将,不做妈妈,像什呢样子?结了婚就算成了家,成了家就得有家小,就得做妈妈。晓桐有了一儿一女了,可那不是草兰子的亲骨肉。要草兰子疼他们,草兰子做不到,草兰子的脑筋不太能做主,她也想不到要把红粉的儿女当作自己的儿女这一层。自己身上滚下来的肉才是亲骨肉。马红英想好了,这草兰子与晓桐的第一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得要!
金学民不太想家,这种事。马红英晓得,跟他商量。也商量不出个粯子跟米出来。这事还是得跟王巧英商量,让王巧英帮助自己拿个主意,好歹要了这个孩子。
可是计划生育的风声很紧。方德麟的二儿子姜跃进,响应上面的号召,本来说好今年结婚的,硬是没有结。说是要晚婚晚育。那边海宏婚是结了,可是国强不高兴。国强上门做了工作,让海宏再等一年结婚,可是海宏没有听支书的,国强就不高兴了。你个海宏。也敢不听支书的话,这像个什呢样子?上面是有指标的,蒲塘里也有任务,要完成多少指标,上面是要下来查的。这是党纪国法。你看人家方德麟,老干部,儿子在部队当大官,不要太威风噢,人家都响应上级的号召,把结婚的时间推迟了。你个海宏还不听,想什呢心思?
计划生育的指标说到底不是用来完成的,是控制,结婚的指标,生育的指标,都要控制。国强一方面要控制,二方面也想看看,这蒲塘里人还听不听他的话。具体地讲,你海宏还听不听支书的话。海宏没有听,结婚了,那好,结婚的第二天,八队队长的职务就给免了。你个海宏,吃了豹子胆,连国强的话都不听了,那还行?
月份一大,草兰子怀孕的事,便藏不住掖不住了。就算没有什么月份,眼尖的女将还是能看出来。女人怀孕,正面如果看不出来,背面一看就晓得了。看哪里?看屁股。乡下女人要的是大屁股。有道是,养猪养个鸡爪虎,娶妻娶个大屁股。女人的屁股再大,但走路的时候,怀了孩子与没有怀孩子,是不一样的。没有怀孩子,它不会两边歪。怀了孩子就不一样了,只要一走路,从后面就看得清清楚楚:那屁股一歪一歪的,一挪一挪的,像有个人按照口令走路似的,一二一,一二一,一清二楚,一点都不会走眼。
来草兰子家纳鞋底做针线的女将们有时候就不是来纳鞋底的,是来看草兰子动静的。她们眼睛尖,也毒,一看就晓得了。一晓得,她们就不拿嘴说话只用眼睛说话,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嘴一努,明白了,晓得了,草兰子有了月份了,少说也有三个月了,屁股在那里。
这一来就藏不住了。
这一来,大队马上喊晓桐去谈事情。
晓桐好说,反正有了一儿一女了,要不要再要一个,他非常明确,听你国强的,这个时候,是朋友也好,不是朋友也好,于公于私,都必须帮助,回去做工作,让草兰子把肚子刮掉。
可晓桐还没有到家,马红英早就得着了消息,气冲冲地冲到晓桐家,指着晓桐的鼻子骂道,你个晓桐,喝了那么多墨水,也不是喝了粪,你就答应国强回来做工作了?我不同意。谁要是让草兰子到水廓卫生院做引产,我就跟谁拼命!你个晓桐也太能拿主张了,噢,草兰子嫁给你就不图个老来防老?你不让她生,是嫌她是个呆子还是只想拿她开心,陪你睡觉?我怎得咯就认了你这个混蛋做女婿的啊!嘴里说着,心头一疼,就抱着草兰子哭开了——
我的草兰子啊,你的命还是个苦啊!我也不晓得你前世做了什呢坏事,现世要得这个报应,你怎得咯就呆了的,你这一胎不让你生,你将来靠谁啊!他姜晓桐肯定要死在你前面。他死了,你靠谁啊!我的苦命的丫头子哎!
草兰子看着妈妈哭,一点儿也不清个头绪,她呆呆地看着。晓桐却被个马红英哭得没了章程。马红英的话在那里,句句是理,一点儿也不假。一儿一女。都大了,晓得了,谁也不肯喊草兰子是妈妈,倒是经常偷偷地跑到焦为根的垛子上,到妈妈那里,让妈妈抱抱搂搂,有时候哭上一阵。架势在那里,莫说草兰子是个呆子,就算她不呆。要他们认草兰子是妈妈也万万不可能。将来真的自己老了要靠儿女的时候,谁来照顾草兰子真是个问题。
晓桐只好到大队部求国强让草兰子生。可是国强不同意。国强不但不同意,反而光火了,你个晓桐,怎得咯出尔反尔的。不是明明同意了的吗?怎么又改变章程呢?
你自己去看看嘛,马红英在闹哩!
马红英闹你就不能做做工作?这种事情哪个不闹?噢,一闹就同意,还不是人人都跟着闹?大家都闹。我这支书的工作怎么个做法?你个晓桐,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个道理也拎不清?
晓桐被夹在中间受夹板气,心里很不痛快。他姜晓桐也是个不求人的主子,现在要他求国强,心里已经是委屈万分,经国强这么一说。心里更来气:你其实晓得,我的情况跟别人不一样,草兰子得有个一儿半子!
晓桐的语气平静了许多,一平静,就是心里已经对国强动气了。
国强也是个明白人。晓得晓桐如果火了,事情也不好收场,便说,你的情况大家都晓得,可是一儿一女已经在那里了,你再提出要生第三胎来是不像话的。你也替我们考虑考虑。草兰子的事情我们也晓得,让让吧,让过这一阵,等海宏他们几个人的事情过去一阵子再说。现在在风头上,大家都不好交代。谁要是往上面一捅,我们都完蛋。回去做做工作,下次一定让草兰子怀孕,让草兰子生。还不好吗?
晓桐两头没落到好,硬着头皮回到家。马红英还在,不过是气消了。还替孩子们做了晚饭,让他们吃了,哄他们洗了脚上铺睡觉。
晓桐坐下来,掏出香烟,也递一根给马红英。
马红英一看,明白了,点着烟,叹了一口气,说,不怪你,我也晓得是为难你。怪只怪草兰子的命不好。她就派这个命,我这个当妈妈的也没有办法。
说着,流下了眼泪。
接着掐掉烟,索性伏在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次哭得不激烈,可是,却非常伤心,让晓桐不晓得说什呢才好!很久,才说,妈,你别伤心,国强说了,这次不让怀孕,等明年,不管什呢样子,也会让草兰子生一个的。
晓桐一想到国强也曾经跟草兰子有过事,心里便不痛快,这个国强,穿上裤子就不认得人,屁股一转,便什么都忘了。只为自己的支书位置,也就不管当初的情份了。
小毛的冲水机将草兰子她们几十个妇女送到水廓卫生院,刮宫的刮宫,引产的引产。轮到草兰子时,草兰子熟门熟路,就往架子床上一躺。做手术的医生认得是草兰子,也晓得这个呆丫头来过好几次了,就是没有想到这次却有了这么大的月份。
草兰子进了手术室,很长时间里都没有出来。来引产的女将也没有几个,结束了的,都住进了病房,等刀口稍微老扎些就回家。刮宫的那些女将早早出来,早早上了船,一点没有了来时的那种不好意思,一个个开始骂家里的男将,不晓得这个时候死到哪里了,就是背他们的害。背害,就是承担灾难的意思了。蒲塘里人的说法。又一个个开始偷着问,还疼不疼了,没想到会有那东西伸进来,真让人怕煞了。
兰凤后来出来了,到河边跟小毛说,她要晚些走,自己走回去得了,让小毛先送人回去,河上风大,别把刮宫的妇女着了凉,不然就麻烦了。草兰子还没有出来,不管她了,她反正是引产,今天也走不了的。
兰凤这一次是带队。她现在又兼着妇女主任的事。
那边小毛一发动机器,这边草兰子的事情就出了。
引产是成功了。出来的却是个大血球,医生慌了手脚,估计是孩子还没有出来,便把刮钳伸进去夹,刮,铰。这一来。问题大了。草兰子疼得直打滚,一个劲儿地喊没得命。医生忙乎了半天,也没有再掏出个什么东西,这才住了手,想必那个大血球已经是了,只不过是被一层血衣子包着。
血止不住,一下子流了很多。手术室门口接二连三的穿白大褂子的人进进出出,全是一脸的庄重神色,一副正在做着大事的样子。兰凤吓得不轻。晓得事情大了,手上捏出了几把汗。人是她带得来的,如果不能把人再活蹦乱跳地带回去,她就没得办法交代了。
总算还好,忙过了一阵子再也不忙了,医生们一个个地出来,不再回头了。看来问题是解决了。后来,兰凤看到一个女医生出来了。边跑边擦汗,估计是结束了。连忙问是不是好了。女医生说好了,不碍事的,现在在挂水。人没事。放心。你们是蒲塘大队的吧!这个病号来过好几次了,要注意,要节制。
医生的话兰凤很懂,可是没办法跟医生说得清楚。你说说看,要一个头脑不清爽的人怎么节制?她哪里晓得哪里通哪里?
但总算把颗心放下来了,兰凤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心噗噗噗地跳着,还没有停止。
几天后。草兰子才出了院。出院的时候,妇产科的一个医生喊住了兰凤,告诉她草兰子的事儿大了,回去可能不能多讲,表面上看,她这以后会遇到习惯性流产,可是,能不能再着床,搁得上搁不上精子就难说了。
兰凤一听,呆了,问,那就是说,草兰子不能生养了?
看来危险。医生回答道。
别说草兰子稀里糊涂的,马红英也被瞒住了,兰凤回到蒲塘里,一点风声都不敢透,大气不敢出,哪里敢讲草兰子在医院里的事,只是把草兰子往晓桐家里一送,然后关照了两句好好照顾的话,便拔脚走了。
国强当然晓得,兰凤的枕边风一吹,国强一肚子数。可是国强也不敢讲,这一讲,马红英就不会那么好说话了。马红英一晓得,事情可能就会搞大。计划生育出人命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这种事还是不要出在蒲塘里的好。
其他人不告诉,晓桐是要告诉的。兰凤让国强约我哥到大队部来谈,千万别弄出大的动静。国强说我有数。国强没有约晓桐到大队部,反正两人走得近,想要到一起,机会有的是。国强觉得这种事还是选择一个星期天,在学校里告诉晓桐好。
两人又一次凑到一起下棋的时候,国强告诉了晓桐这件事,让晓桐在草兰子出了月子后再到医院去看一看,找医生治,千万要把这毛病治好。这是一生一世的大事。
晓桐呆了,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一下子没有了下棋的兴头。真要是这么一来,草兰子的后半生便没得依靠了,不要说不好向马红英交代,向蒲塘里人都不好交代。怎么说呢?一个好好的丫头子,疯是疯了,但有时候还算清爽,可要是摊上这一种病,真的一生就算完了。这是到你晓桐的门上才有的事,你晓桐好向谁交代呢?婚前马红英曾交代过晓桐,节育环是在他们为事前她带草兰子去解决掉的。
香烟烧到晓桐的指头,晓桐才惊醒了似的,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
晓桐伤心得不行,竟然流下泪来。这倒是国强没有想到的。国强现在也很后悔,当初不应该坚决要求草兰子去把孩子做掉,应该想到的,草兰子跟五四有过孩子,做掉了好多次。被二有禄诱奸的那一次,也做掉了一个孩子。连续好些次流产,板子油再厚的身子,也吃不消,哪里又经得住第三次第四次的。这一次应该让她生,应该让她生的。
这下怎么是好呢?
晓桐没有再说什么,又不好赶国强离开,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坐在办公室里,一句话也不说。直到天都要黑了,两人才起身离开了学校。一个向南,一个向北。
晓桐打算等草兰子出了月子就带她看医生。一出月子就去。这事情不能拖,也拖不起。可是他一个男将,这妇道人家的事,他是一窍不通。想到这些事早晚还是会让马红英晓得,还是不如现在就通知马红英,让她有个数,也让她拿个主意,看这后面的事究竟怎么弄。
可一想又不妥,这事不能讲,一讲,马红英那种性子的人,还不是要急得跳到天上去?这事千万不能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