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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其纷领着李峥出了学校,寻了间熟悉的川味小吃馆子,点上几盘够劲辣菜,这便吹着酒瓶畅聊起来。
一沾酒,他也比往常更加话唠了,而且话题也更加跳跃。
刚刚还在聊力学,忽而就喷量子了。
喷着喷着就延伸到了薛定谔的开放式婚姻,如何堂堂正正妻妾成群,家里红旗不倒,全城彩旗飘扬。
然后就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话题诡异地过渡到了“理科生群体的压抑”,表示自己本科的时候曾经想做一篇“科研效率之间的相关性”的论文,被驳回了,但他觉得这个方向是可以的,于是修饰了一下选题,变成“对智商的影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至今都认为做不了这个选题,不是因为它不靠谱,只是为了照顾广大理科生的自尊。
聊到这里的时候,李峥有点顶不住了,想让话题回归学习,于是问了一个流体力学的问题。
解其纷也不吝赐教,当即就抛给了李峥一个选题——
【流体力学分析】
看着李峥听到选题后僵硬的脸色,解其纷很是欣赏。
“你瞧,这个选题,是个多大的选题。”解其纷闷着啤酒大笑道。
李峥干咳一声:“吧里吧里上有个叫毕导的人,他也许会对这个选题感兴趣吧。”
“不行。”解其纷坚决抬手,“这么好的选题不能给菁华。”
“您认真的么解老师……这种选题有什么意义么?”
“有啊,应用前景很广阔的。”解其纷比划道,“我就说几个东西?”
“这……好像医药学已经解决了吧。”
“那能一样么?你不觉得物理更有意思么?”
“好吧……”李峥摇头一叹,有些犹豫地说道,“吃饭的时候瞎聊这些当然可以……但我还是更关心您真正在做的课题。这些东西听起来,像是……”
“民科?”解其纷一笑,开了瓶新酒,“没事儿,直说,我被这么喷十几年了。”
“没,我想说哆啦a梦的。”
“哈哈,无所谓的。”解其纷一口又闷了半瓶,看着李峥正色的眼神,终是无法拒绝地叹了口气,“我现在什么也没做,如果有人愿意给经费的话……”
“……”
“好了,知道你嫌我烦了。”解其纷放下了酒瓶,快夹了两口菜,“赶紧吃完,回去接着给你讲课吧。”
“并不烦,解老师。”李峥反倒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大半杯,“只是,与您这样的人在一起,我会不自觉地想吸取物理学上的养分,想知道您这样的早期冠军,到底从事过怎样的研究,思考过怎样的内容。”
“研究,思考?”解其纷摇着头夹了口老虎菜,“还早呢,小李同志,不是我不想说,是现在的你不该听。”
“没事儿……”李峥真诚举杯道,“我有心理准备了,就算您真是做永动机的,我都能接受。不瞒您说,我一开始很信任您的学识,很怀疑您的人格……现在反过来了,很信任您的人格,反倒开始怀疑学识了……”
解其纷愣了一下,但还是很快拿起酒瓶,与李峥重重碰了一下。
“感谢你的信任。”解其纷极偶尔地正经起来,凝视着李峥道,“我会把我的思维方式,训练方法,尽量展现给你。但我真正的物理学思考,抱歉,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解其纷放下了酒瓶,面容不再眉飞色舞,而是蒙上了一层麻木。
李峥再说什么,他也不答了,就算说加倍膨胀什么的他也都不答了。
他只是掏出手机,有些歪斜地走向柜台,只留下了一个普通中年醉汉的背影。
回程路上,二人没再说一句话。
回到小教室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来钟,旁边的大实验教室内,集训队的人仍在在搞实验。
解其纷对此也没什么兴趣,只回到黑板前,随性地涂写起来。
虽然有些醉了,他也没太大兴致,但讲出的内容依旧可圈可点。
“之前几个小时,你学到了一个解决问题的新方法。”
“画出物理图像,而后将其转化为数学问题,计算后还原出物理结果。”
“这其实不算个新方法,从中学开始,物理题就可以这么解了。”
“只是现在,掌握了微和积之后,物理与数学之间的转化,不再有任何障碍。”
“但这并不代表,所有的物理问题都只能用微积分来转化。”
“换句话说,微积分是最笨的方法。”
“电脑里的图片你知道吧,就是把一张图分成几百万个像素,然后通过描述每个像素的颜色,展现出整个图片,这就是最笨的方法。”
“聪明一些的话,我们可以记录图片的特征来进行描述。”
“比如一张图,左上角100万个像素都是黑色的,我们只需要记录临界点位置和黑色信息就好了。”
“而这,就是流体力学中的欧拉描述。”
“下面,放下切换微积分的思路,咱们一起跟老欧走一段思维旅程。”
接下来的课,与最初的刻薄跳跃不同,解其纷逐渐变得温柔起来,加入了很多方便人理解的引导与例子,使得整堂课都变得柔软舒适。
当然,牵扯到数学的地方,还是很陡峭的,总是突然“微一下子”,然后就毛都听不懂了。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传来敲门声。
解其纷应允后,两个男生挺进了教室,看着李峥和解其纷,眼神中稍有哀怨。
李峥注意到,还有更多的人凑在教室门口,陆阳正在想办法让大家散去,但他也搞不动。
解其纷揉了揉脑袋,可能是酒劲儿上来了,有些烦躁地问道:“怎么了?”
“解老师……我们也想听……”
“您不能光给他一个人开小灶,把我们都推出去啊……”
这两句话一说出来,外面也安静下来。
“听啊。”解其纷指着满教室的空座位道,“没不让你听啊,你倒是坐啊。”
二人一怔,随即一喜,连忙找了靠前的位置坐下。
外面的人也涌进来不少,片刻便坐满了教室。
解其纷则晃了晃头,找陆阳要了瓶矿泉水,灌了两口后再度开讲。
瞬间,温柔不再,内容也回到了最初给李峥讲的内容。
切块,然后微一下子,就全出来了。
属于单纯记笔记都跟不上的那种节奏。
渐渐地……
人就开始变少了……
“打扰了,解老师……”
“这些……考试根本也考不到啊……”
“我怎么感觉在听《数学分析》……”
“还是回去睡觉吧……”
“李峥,这你能听懂?”
二十多分钟的功夫,刚刚挤进来的人又都挤了出去。
唯独剩下一位浓眉大眼的祁英男,坐在离李峥最远的地方,就硬听。
解其纷看着他便秘一样的表情,也笑了,扔下粉笔问道:“实话实说,听懂了多少?”
“零!”祁英男振振答道。
“那你听啥呢?”
“物理学的真相!”祁英男丝毫不让,直愣愣点头道,“您一开始就问了,谁想接近物理学的真相,我想。”
“哦?还问这个了?”后排的李峥惊道,“那我也想。”
“不理你。”祁英男一甩头,似乎记仇了,根本不鸟李峥。
解其纷看了眼表,又看了看二人,不禁摇头叹道:“这都十点多了,瞧你俩这德性。那我稍微说一说吧,只起想像力的头儿,你们不要想太深。”
他说着,回身指向黑板上刚刚画出的那坨水:“我刚刚一直教的东西,无非就是将物理问题,描述成物理图像,转化成数学问题求解,对吧?”
二人齐齐点头。
“反过来呢?”解其纷拿起板擦,一把擦拭去了那坨水,只留下了旁边的方程,“我只给你数学方程,你能描述出物理图像么?”
二人一怔,随即陷入思考。
接着,祁英男率先举手:“不能。”
“为什么?”
“这个数学方程太简单了,只能描述一种物理环境下,某种特定状态的流体状态。”
“很好。”解其纷转望李峥,“你认为呢?”
“还在想……”李峥沉吟道,“如果有更多的方程呢?多到足以涵盖这个流体的一切?”
“你也很好。”解其纷跟着点点头,随即又望向祁英男,“用简单方程描述物理,实际上这就是经典物理时代先贤们所做的事情。”
话罢,他转望李峥:“而现在,科学家们则在尽可能地,推演出描述一切的方程,那会有很多很多组,这也正是现代科学过于庞杂冗多的原因所在。”
“我最讨厌的量子力学也是其中之一。”
“并不是说量子力学一定是错的,相反,我比大多数所谓的专家都更懂量子力学,但这并不妨碍我讨厌它。”
“我讨厌它,是因为我的数学太好了,好到直觉上的不认可它,生理上的厌恶它。”
“它创造了很多无理的概念遮盖了数学上难以描述的关键点,在我这里他们就像神棍一样,用他们的一己之词创造出一堆似是而非的因果,继而竖起了极高的知识门槛。”
“其中最恶心的一些人,宣称自己拥有了‘解读神谕’的能力,从而被一堆似懂非懂的人高高仰望,骗吃骗喝骗炮儿打。”
“在我这里,物理是一定要满足数学的,不然我恶心,就像看到一帮人捧着圣经传教一样恶心。”
“不过非说的话,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也有我的圣经——数学。”
“这是我能接受的,唯一的不可撼动之物,人类唯一靠得住的成就。”
“所以,在意识到自己排斥量子力学,同时又不具备实验才华的时候。”
“我拿起了我的圣经。”
“如果他们都在用物理图像倒推出数学公式。”
“那么我就反过来,用数学……”
“咳。”
李峥与祁英男听得正酣,教室门口突然传来了一声不重不轻的咳嗽。
三人同时望了过去。
来者是一位身着西装的高个子男人,岁数应该不算太大,但头发已然斑白,在无框眼镜与和善笑容的衬托下,算得上是那种只看一眼,便一定会认为他很有学问的相貌了。
即便是解其纷,也放下粉笔,服服帖帖点头行礼:“钟院长……”
“没事,挺精彩的。”男人抬臂点了点手表笑道,“就是今天有点晚了。”
“是……”解其纷赶紧低头收拾起东西,之前眉飞色舞的样子荡然无存。
看来学痞也只是欺软怕硬,看到真大佬立刻不敢说话了。
不过李峥却并不关注这个,他十分想喊出来说“我不困”。
但大佬也是真大佬,钟院长只在门前微笑一站,李峥便自觉收声,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祁英男更过分,看着大佬慈祥的脸已经有些哆嗦了。
另一边,讲台前,解其纷三两下收拾完毕,闷着头便朝外走去。
倒是钟院长抬手拦了一下说道:“这一批开会的老师都回来了。辛苦你了,好歹也跟学生们道个别吧。”
“哦哦……”解其纷很应付地冲二人分别挥了挥手,“该讲的都讲了,剩下就是自己悟了,咱们有机会再见吧……”
未等二人回话,他便跟院长点了个头,失魂落魄般匆匆离去。
在李峥与祁英男的注视下,钟院长这才笑着走进来,随便坐在一张桌前,放下公文包笑道:“你们两个一定有一个是李峥吧?”
“啊。”李峥呆呆应了一声。
“周毅特意跟我提了一句。”钟院长抬手指着李峥笑得更放肆了一些,“让我好好难为难为你。”
李峥眼儿一瞪。
好你个周成环!
给我出一道蜂窝煤一样的成环题还不够?
钟院长这便又望向祁英男:“这位同学是……”
祁英男一个激灵,惊而起身:“祁英男……第第第……第四。”
“嗯,都是很好的成绩。”钟院长肯定地点头过后,随口问道,“刚刚解老师都讲什么了?”
听闻此问,李峥和祁英男立刻对视,而后齐齐低头。
钟院长咳的太是时候了。
外加解其纷一系列诡异的表现。
他们俩能感觉到,无论是院长还是解其纷自己,似乎都认为这节课后面的内容是禁忌。
两个人虽然敬畏院长,却也不愿就这么卖了解其纷。
“好了,别紧张。”钟院长只抬手笑道,“如果他讲了元胞自动机或者生命游戏,那确实充满趣味,但你们还远没到深入浸淫的时候。解老师的才华是公认的,只是其思考深度和研究方法,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如果能入学,你们再请教也不迟。”
这就尴尬了。
钟院长的本意是打预防针,防止解其纷把两个人带歪。
然而解其纷根本没说这么多。
反倒是他亲自,把“元胞自动机”和“生命游戏”这两个词送到了二人面前。
钟院长看着二人咕咚咕咚转动的双眼,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行了,别多想……这一屋子烟味儿……真是的……”他咽了口吐沫,捂着鼻子尴尬起身,“回宿舍吧,明天上午我给你们补上开幕式。”
李峥和祁英男忙起身收拾好东西,道了院长再见后,飞速跑进了楼梯间。
这会儿祁英男也忘了记李峥的仇了,一进楼道便拉着李峥的手喊道:“元胞自动机?”
“生命游戏!”李峥同样兴奋不已。
“可这跟物理有什么关系?”
“至少跟数学有关系,而数学跟物理有关系。”
“哎呀好急啊,解其纷个逼到底在搞什么啊!”
“是啊,有必要这么神秘么,又不是永动机。”
正说着,一人匆匆从楼下赶了上来。
还好不是解其纷,是陆阳。
陆阳是真好人,这会儿不忘带他们去宿舍楼。
抓住了陆阳,他们当然不会放过,当即便追问起了解其纷的事情。
可惜的是,解老师到底做什么研究,物理思想是怎样的,连陆阳也不清楚。
陆阳只知道,他的研究在十几年前就被叫停了,此后解其纷再没做过任何研究。
停下的也不仅仅是研究,还有生活的热情。
解其纷至今仍与母亲同住,没有任何结婚成家的意思。
他虽然至今没有去评教授头衔,但形象和资历都是一等一的,多年来,学校里不少女生都表示过倾慕,他却像泼水一样把人家一个个泼走了。
项目叫停之后的几年,院领导好几次把课题和经费送到嘴边,他都不要,要他去评职称,他也不报名,完全成为了一种老赖的状态。
按照陆阳的话说,这大概是研究被叫停的一种反抗吧。
你不要我做这个,那我就什么都不做。
当然,这种反抗一定是螳臂当车。
随着解其纷上了岁数,以及更多人才的补上,他也就成了边缘人物,每周固定教那几节课,若不是这些天各种会议撞在一起,也轮不到他来带集训营。
“所以啊,科研就是这样。”陆阳与二人在佚名湖畔慢悠悠地走着,看着湖面上泛起的月影叹道,“没人知道正确的方向在哪里,没人知道会不会被叫停,没人知道该不该坚持。一个个教授,就像是四散延伸出去的一根根树根,只求在今生能到达更深的地方,触及更多的泥土,不要撞到死路就好了。”
“学长好文采。”李峥赞叹道,“所以你到底还是不知道解老师的方向?”
“不知道……有的老师可能知道,但他们也不说,我们一问就会生气。”
祁英男笑道:“怎么跟哈利波特里的伏地魔似的?”
“还真就差不多。”陆阳比划道,“这也是我们物院七大禁忌之七——解其纷的研究。”
“前面六个呢?”李峥和祁英男齐声问道。
“多的我也不知道,知道也不能告诉你们。”
“就说一个吧。”
“求求你了,陆阳哥哥。”祁英男忽悠着陆阳的胳膊撒起娇来。
“滚!”陆阳一把将其甩了,勉强说道,“那就告诉你们之二吧……刚刚你们看到钟院长了,对吧?”
“嗯。”
“哼……”陆阳看着二人,逐渐咬牙切齿,用极低的声音说道,“钟院长……曾经是隔壁的人……”
“菁华的?”祁英男惊道,“菁华的人来蓟大当院长?”
“嘘!”陆阳警惕着说道,“千万别当着太多人提这个……这是在掀起战争。”
“这么严重,才是禁忌之二……”李峥追问道,“之一到底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大概只有研究生才有资格窥探一二吧。”陆阳拥着二人道,“你们只需要知道‘学物理,来蓟大’就对了。当然不止是物理,‘学化学来蓟大’也没毛病,‘学生物来蓟大’、‘学企业管理来蓟大’……”
“怎么跟蓝翔似的?”
“闭嘴!隔壁才是蓝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