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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城乱了。
短短三日,就已经有上百颗人头落地,几十顶大大小小的官帽被摘下。
还有更多的人,被粘杆处请进了“茶房”,去喝那一碗夺命茶。
人心惶惶,道路以目。
在死寂中,深藏着恐惧。
但这些恐惧对于城防大营的主将汪卫不起作用。
谁都知道,他是陛下能够逆转局势的关键倚仗,陛下登基之后,第一批封赏的功臣就有他,城防大营也理所当然地继续交给了他。
一大早,他在府邸中醒来,美貌的侍妾伺候他洗漱穿衣,正室和儿女在饭厅中陪着一起用过早饭,抹了把嘴,走到门口,翻身骑上早早备好的高头大马,一抖缰绳,朝前走去。
亲兵们跟在身后,一行十余人,穿过明显萧条了几分的街道,去往城头例行巡视。
巡视一圈,汪卫坐在城楼上歇息,一个亲兵随意地道:“将军,您说这个世间有黑色的狐狸吗?”
其余亲兵都调笑道:“你不会是疯了吧,哪儿有黑色的狐狸啊!”
“就是,我听过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就从没听过有黑色的!”
汪卫搓着手指,沉吟了片刻,“有的。”
一支从饮马城来的商队进了城,驶向了一间普普通通的客栈,要了几间客房外加一个小院子。
伙计们忙着卸货盘点,谢崇陪着阿史那氏的爷孙俩走进了院子。
阿史那伊利从怀中掏出一个写好许久的信封,递给谢崇,“以你们的能耐,把这封信不为人知地送到黎华的手里应该不成问题吧?”
谢崇面露严肃之色,略一思量之后才缓缓点头。
“那就劳烦了,抓紧时间。”
谢崇抱拳离去,阿史那伊利看着自己的孙子道:“这些天的经历,以及今天的事情,不管你理不理解得了,都要睁大眼睛看好,牢牢印在脑子里,这将是你受用一生的财富。”
阿史那思齐重重点着头,阿史那伊利看着四周,“恰逢其会,何其幸也。”
不到一个时辰,黎华推门走入自己的房间,就看见那封信静悄悄地躺在他的桌上。
他猛地扭头,隔着房门和墙壁,他的目光惊恐而严肃。
在房门之外的一路上,大大小小多处暗哨明哨,一路上将近五十名怯薛卫精锐守护,但这封信就是这样躺在了他的桌上。
他深深呼吸几口,平复心情,撕开了火漆密封严实的信封,抽出其中的信纸。
半晌之后,他瘫坐在椅子上,只有粗重的喘气声在房中回荡。
粘杆处的临时总部中,郁南伸了个懒腰,原本厚厚的一筐情报已经被他整理成了两摞。
一摞高的,一摞低的。
但即使低的那一摞也有将近五六十份,他轻叩着那一摞,叹息道:“这就是至少五六十条人命啊!”
“那是他们该死。”
房门外,薛锐笑着走进,“郁兄何时也变得如此悲悯起来了。”
郁南拍了拍象征着粘杆处请柬的那一摞,眉宇之间多有忧色,“没有没有,只是担心有些操之过急了。”
“哈哈,这我可就要在郁兄面前卖弄一回了。”薛锐扯了把椅子坐在郁南的对面,“我北渊向来兵强者王,陛下兵强马壮,强势登基,正是要趁此机会,挟雷霆之威横扫宵小,涤荡朝局,将威信牢牢树立起来。若是等日子长了,局势变了,反而会多出些意外的可能。”
“受教了。”郁南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心中却对这番言论有着深深的质疑。
这北渊当真能与大端有如此大的不同?
只要有军权就能肆无忌惮?他不那么觉得。
心中自然而然对前两日生出的干脆投靠北渊过日子的
那点想法,有了动摇。
薛锐并不知道郁南心中所想,依旧笑着,“郁兄,今夜无事,不如一起喝点?”
郁南不敢托大,“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薛锐笑着吩咐人将郁南甄选出来的那些有嫌疑的情报取走,嘱咐他们尽快将人请进粘杆处喝茶,然后跟郁南一起去了他如今豪奢许多的府邸。
粘杆郎们纷纷出动,搅得长生城这潭本已浑浊的水再次动荡起来。
夜色如约而至,黑暗最深沉的时候,一小股一小股的人身披黑衣,躲避着巡逻的城防军,迅速穿过无人的街巷,悄悄汇合到了北门附近的一处无人宅院。
待人到齐之后,站在院中台阶上的一个头领模样的人一挥手,立刻有手下无声搬出几个沉沉的箱子。
箱子打开,弯刀、长枪尖即使没有月色的映照,依然有一丝渗人的寒光。
场中人挨个上前,无声取走兵器,重新静立场中,几乎没有一点声响。
直到一个灵猴一般的身影蹿上宅院的墙头,跟头领打出一个手势,头领猛一挥手,带着黑衣人们悄悄朝北城门摸去。
兵部尚书孟繁今夜破天荒地出现在了城门处,但他还不是主角,在他身旁的右相韩柏才是真正的大人物。
吓得值守北门的史明连忙出去迎接。
没错,他就是史今的弟弟,比起那个身为怯薛卫,且值守宫门的哥哥来,他虽混得稍微差些,但也手握着不小权力。
看着战战兢兢又有些疑惑的史明,韩柏温和道:“史将军莫慌,近日朝局动荡,为保长生城安宁,本相有些忧心,故而前来巡视一番,也为咱们辛苦守城的将士们打打气。”
他看着史明困惑的神情,“本相知晓这于制不合,但也确实放心不下,故而特意请了孟尚书一道,你就权当我是陪他来的,哈哈。”
孟繁连忙陪笑道:“不敢不敢,右相言重了。”
随即看着史明,低喝道:“还不赶紧陪右相上城楼,召集将士们集合!”
史明被这一喝吓得一激灵,忙不迭地点头,“右相请。”
走上城楼,孟繁偷偷瞧了瞧韩柏似乎有些面色不豫,连忙将史明扯到一边,“你小子怎么回事?存心整我是不是?”
史明哭丧着脸,“尚书大人,我哪儿敢啊?”
孟繁一脚踹在史明的屁股上,“还不快把人叫过来,听右相训话!”
史明连忙点头,刚转身,身后的孟繁又补了一句,“下面城门洞里的也一起!”
史明觉得有些不妥,正打算转身劝说一下,摸了摸屁股,还是算了。
很快,城楼之上,便站满了此刻值守北门的城防兵,面朝城楼,站成几排,看着深夜视察的尚书大人和右相大人。
孟繁站在他们面前,“先皇新丧,新皇即位,朝局变化颇多,诸位肩负着长生城的安稳,责任重大。夙兴夜寐,实属辛苦。右相大人心忧朝局,亦体恤诸位,故星夜前来探视,我们应当感激在心,忠心为国!”
军士们皆猛一跺脚,声音沉闷而整齐。
这是夜间听训的规矩。
韩柏站起身来,伸手按了按,“诸位,孟尚书方才已经说得很好了,咱们是保家卫国的战士,守护长生城的安宁,就是咱们城防大营的职责,陛下期许,百官期许,万民期许,皆沉甸甸地压在诸位的肩头,你们肩头挑着的,是整个长生城的安危,是咱们北渊的安危!”
“我不是来训话的,我也没有资格训话,我只能够在深夜里来到这城头上站上一站,和你们一样,感受一下秋夜的冰冷和孤独,为你们加油,为你们打气。我相信,咱们城防大营的儿郎们都是好样的,是能够担起大任的,能够为陛下分忧,为万民守护的!你们说对不对!”
回应他的,是又一阵整齐的跺脚声。
韩柏身后的两个护卫一个手中拎着两个酒坛,一个手中拎着一个硕大的盒子,一打开是一盒摞好的酒碗。
韩柏吩咐将酒碗一一摆好,然后倒满,他随意举起一碗,“夜深寒重,这是我去绿柳楼专门弄来的烧酒,一共八坛,每门两坛,大家一人一碗,以此御寒!”
史明朝孟繁挤眉弄眼,连声道不合规矩,被孟繁严厉地呵斥了一句,你小子怎么这么不开窍,官大就是规矩!
他只好端起酒碗,鼻尖嗅着那浓烈的酒香,便也豁出去不管那么多了!
韩柏将酒碗一举,低喝道:“干!”
在场的所有将士都端起酒碗,一仰脖子,烈酒顺着喉头一路燃烧到胸腹,心中激荡,热血澎湃。
啪!
一个酒碗破碎的声音响起。
啪啪!
接连又是酒碗碎地的声音。
史明正要转头,看看是哪个敢在这会儿干这样的蠢事,忽然觉得脑袋有点沉,他使劲甩了甩头,似乎瞧见自己的弟兄们也在一个个醉倒。
他想着,这酒劲可真他娘的大啊!
手中酒碗无力坠地,整个人也无力地仰倒下去,最后的视线中,似乎瞧见右相大人微微一笑。
北门之外,一支长长的队伍原本正在缓缓徐行,马蹄裹着棉布,马嘴上戴着套子,无声无息。
但当瞧见从北门的城头上,扔下三支火把时,领头的那位便右手举起,朝前一挥。
一骑绝尘而去,身后是万千跟随。
轰隆隆的马蹄声猛然响起,仿佛是在回应一般,北门被一群黑衣人合力打开。
那些城防北大营中酣睡的士兵们刚被马蹄声震醒,耳畔便听得一阵齐声高喊。
“暴雪狼骑军入城,阻拦者杀无赦!”
城头上,韩柏和孟繁瘫坐在地上,冷汗涔涔,脸上却满是笑意。
他们遥望着奔行在队伍最前方的那个身影,想必那就是武威侯了吧,果然勇武不凡。
暴雪狼骑军点亮火把,就如同一条张扬的蛟龙,一头扎入了长生城中。
忽然,韩柏和孟繁揉了揉眼睛,看向城东的方向,也见得一片亮光,那片亮光也缓缓朝着宫城之外移动。
二人对视一眼,“莫非除了我等,还有旁人?”
东门,汪卫挎着刀,肃立在门口。
当那辆通体黑色的马车经过门洞,马车的侧帘被轻轻撩起,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汪卫立刻双膝下跪,匍匐在地。
车轮滚滚向前,汪卫缓缓起身,面露狂喜。
因为刚才他听到那个年轻人亲口说了句,“你有大功。”
他曾是二皇子的人,但实际上是雍王的人,但归根结底,他是元焘的人。
世间有没有黑色的狐狸,当然有了。
宫门前宽广的空地上,此刻安安静静地停着一辆马车。
不像那辆通体黑色的马车那般神秘,这只是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
但令守卫在宫门前的怯薛卫们不解的是,左卫长大人却一直没有下达驱逐或者攻击的命令。
相反,他还亲自登上了宫墙,静静地看着那辆马车。
灯火昏暗,头盔遮掩,周遭的军士瞧不见自家将军在微冷的秋夜中那满头大汗。
雍王府,作为当今陛下的潜邸,自然被无比郑重地守护着。
书房中,密室的大门被人悄悄从里面打开,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缓缓走出。
他望着宁静的夜色和灯火,微微一笑,“终于快要天亮了。”
他缓缓伸展了一下身体,然后悄悄消失在房中,出去的路上,无人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