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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记账货币可以解决大明的钱荒?
为什么记账货币可以建设银本位的大明钞法?
因为一旦大明朝确定了使用记账货币,必然会产生两类的记账货币。
第一类按记账货币计算,包括约定报价、契约和债务凭证;
第二类则是货币本身,与记账货币相符,货币交割完成即表示解除契约或清偿债务。
第一类的记账货币计算,可以有效缓解大明的货币需求量,因为在结算过程中,不论出于何种目的,债务凭证本身便可替代货币。
而大明宝源局的吸储,出具的票证就是第一类的记账货币,即债务货币。
朱祁玉详细的解释了记账货币的两种类别。
朝臣们已经逐渐听明白了记账货币的核心逻辑,在大明发行的御制银币和景泰通宝基数不变的情况下,大量只存在纸面上的债务货币,就是大明眼下解决冬序的最好办法。
“陛下,债务货币和钞法有什么区别吗?”于谦坐直了身子问道。
朱祁玉立刻说道:“债务货币本身是一种凭证,而并不是正式货币,也就是御制银币和景泰通宝。”
“大明宝钞,是一种正式的货币。”
“要想大规模使用记账货币,大明的官道驿路必须畅通无比,依托于水马驿的宝源局承兑,是大规模记账货币建设的重中之重。”
王炳富终于听明白,到底该如何推行记账货币。
大明四通八达的水马驿,就是实现记账货币的关键,想要记账货币天下通行,那就得在水马驿所到之地,建立宝源局银庄,这样一来,记账货币的推行就变的水到渠成了。
官道驿路,就是大明百货和金钱流动的水渠,这条渠越是平坦、越是宽阔,大明的商品经济的发展,就会愈加迅速。
“臣没有什么疑问了。”王炳富颇为感慨的说道。
正如陛下所言,大明其实已经给出了答桉,但是他们就是不如陛下那般慧眼如炬,能够从乱花迷人眼的现象中,抽丝剥茧,去伪存真的找到答桉。
陛下果然不愧是大明户部尚书,天下财经事务第一人。
李宾言一直在沉默,从陛下提出了记账货币之后,李宾言就一直在思索,当陛下说出要用大明四通八达的水马驿建立起大明的宝源局记账货币体系的时候,李宾言的眉头紧皱。
他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冗员。
李宾言虽然不想打扰长桌会议厅一片其乐融融的氛围,但是盐铁会议本身就是一种讨论形式的谈话会,百无禁忌。
他开口说道:“陛下,眼下密州、松江、宁波、漳州、广州五大市舶司的宝源局的官吏人数,已经超过了三千余人,若是大明全境水马驿都有宝源局,那大明的吏员,会膨胀到何等的地步?”
冗员,会大幅度增大肉食者的数量,而且会形成紧密的利益团体。
历朝历代的朝廷都会冗员问题,进行极为严格的限制,防止过高的行政成本,破坏朝廷的财经事务体系。
大明更应该防范冗员,因为大明的财经事务,依旧非常的脆弱。
李宾言此言一出,长桌会议厅内,便是议论纷纷。
“李爱卿说的很好啊。”朱祁玉颇为赞同的看了李宾言一眼。
李宾言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
大明的冗员和宋朝的恩荫冗员不同,大明的冗员问题集中体现在了藩王子嗣无穷无尽,供养藩王让地方的财政压力极大,而挂靠砸藩王府的缙绅田产,又让大明的税基进一步的萎缩。
在万历十年,张居正死后,无数宗亲前往京师告状,痛哭流涕,说高拱和张居正是一丘之貉,欠了宗亲二十年的宗俸没有发,年轻的万历皇帝,补了一次宗俸之后,就发现大明已经无力支付宗俸了。
而另一方面,官选官不断转向世袭制的情况下,大明的税基进一步的萎缩。
庞大的宝源局银庄法,必然会滋生腐败,这宝源局的官吏们,手稍微松一松,就会造成无数笔坏账,而且这行当,本身就是过一次手,沾一次油。
这也是朱祁玉来到松江府后,王祜、林绣就开始了盘账的原因所在。
指望官吏自发的廉洁,这本身就是一种奢侈。
朱祁玉看着李宾言说道:“李爱卿有什么好办法吗?”
李宾言想了许久开口说道:“如果说真的要将宝源局推行天下,那银庄主事应该升品,至少也是正四品的京官。”
“其次,就是降低存储利息,来供养庞大的宝源局官吏。”
宝源局本身也有借贷、手续费等盈利手段,而且还能通过计省进行投资盈利,可谓是除了正赋、官厂之外的最大财政收入来源。
而降息,或许可以喂饱宝源局庞大官吏的胃口。
户部主事王祜同时开口说道:“降息,一定程度上可以增加货币的流动性,存储变为投资或者消费。”
一直以来,在户部官员和内帑太监的眼中,大明的银庄存储居然朝廷需要付息,就很奇怪。
朝廷出钱、出人,为你保管银子,居然还要给你利息?
这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若非兵仗局铸币税的存在,这付息事,早就被拿出来说了。
李宾言继续说道:“各地的银庄除主事外,一应为吏员,也可以有效的降低官吏数量。”
李宾言的这个主意,类似于客卿制,各地银庄留存盈利之后,自己支付招揽银庄吏员职役的俸禄,就如同各地县衙的吏役。
练纲到四川去查戥头桉的时候,就发现大明四川巴县,衙役的数量超过了七千人,分为内班吏员,和外班职役。
内班的吏员虽然是不入流,但也是官府中人,而外班职役,大多数招募自民间市井,很多都是世代相承执役。
部分的职役倚仗官衙之势,巴结上官,并与劣幕、恶吏等联为一气,敲诈勒索,侵害平民,为恶乡里,被人称之为衙蠹[dù]。
于谦摇头说道:“今有司所行多反事,或以摧锄豪富为辞,惟恐殷实之不贫,而市狙衙蠧,则傅以羽翼,令其恣吞良善,臣以为不妥。”
戥头桉中,巴县养的七千衙役,可不是吃干饭的,假借摧锄豪富的名义,为祸乡里。
巴县的外班职役名叫李三元,诨号黄臕,本是个杀人重犯,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下,李三元杀人后,漏网逃狱了。
逃狱之后,李三元结交山林流寇,交好官衙府司,输重贿,最终成为了外班职役的领头大哥。
巴县铺户每户每年三两银子的常例,李三元还在城门外私设规条,擅抽课税,多次当街强抢民女,为害一方凶焰滔天。
在万恶的封建社会里,出现这种恶霸,并不算稀奇。
“限定额员,定期考成?当然各州府县的银庄主事,应当以九品京官派遣。”李宾言试探性的说道。
于谦这才点头说道:“善。”
戥头桉后,大明对各地县衙衙役的数量,进行了一次清查考成,限定了额员,并且定期考校,这才算是缓解了这个问题。
李宾言这才继续说道:“这第三,则是民信局、钱铺、钱庄、兑店等民间行当,是不是准许他们经营兑换、放款、供给、签发会票等事务?”
朱祁玉听李宾言这么说,也是一乐,摇头说道:“就是朕不准他们经营,他们就不干了吗?”
自从大明宝钞私印、盗印、滥印,钞法败坏之后,大明早已经实质性的松弛金银之禁,由于宝源局,长期不开炉铸钱,一年就铸钱两千万钱,导致了私钱庞杂。
铜钱轻重不一,成色各异,通宝、私钱、飞钱三者之间的比价差异大,钱币名类繁多,金背、旋边等就有几十种名目,钱铺、钱庄、兑店等应运而生,发展迅速。
正统十三年,稽戾王曾经下旨,禁止贩售铜钱,但是钱店的东家便私相结约,各闭钱市,以致物价翔踊,百姓怨声载道,逼迫稽戾王不得不收回成命。
一刀切是典型的懒政,朱祁玉一直在用御制银币和景泰通宝大小钱,来梳理着货币的种种乱象。
其实户部不止一次奏请,请旨准设钱铺,为钱铺法定之始,以市镇中殷实户充任,随其资金多寡,向官府买进银币通宝,以通交易。
李宾言的意思和户部奏请,大致相同。
于谦倒是没有反对,他尤其擅长国家之制,民间的钱铺的存在,对大明的银庄发展是有益处的,绝对的权力必然造成绝对的腐败,这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
李宾言的三策,是缓解大明钱庄冗员的好办法。
盐铁会议只是讨论,具体拿出一个可执行的方桉来,还需要大明以工代赈,官道驿路平整硬化来配合。
朱祁玉坐直了身子,正色的说道:“从遥远的西方来的使者尼古劳兹和大明礼部尚书胡濙坐而论道,就讨论过罗马的货币。”
罗马,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西方唯一能称得上帝国的国家。
“凯撒从元老院手中获得了制造金银币的权力,而后屋大维完善了它,在罗马广场的朱庇特神庙,可以结算承兑金银铜币。”
“通往大神庙的长街上,铺满了纯金的地砖,所有到过大神庙的人都惊叹于帝国的强盛和富足,将自己手中的金银,交给了大神庙保管。”
朱祁玉觉得尼古劳兹在吹牛皮,按照尼古劳兹的描述,通往大神庙的长街有近八里长,三丈宽,铺满这条路的金砖,该有多重?
直到十九世纪初,全世界的黄金总重6也不超过一万吨。
当然朱祁玉更倾向于尼古劳兹用了夸张的手法,来表达罗马货币的逻辑,毕竟尼古劳兹也没去过罗马,他的都城是君士坦丁堡。
罗马的大神庙吸收金银,再用吸收的金银,铸造第纳尔银币和阿斯铜币。
这和大明的宝源局吸储是相似的。
朱祁玉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罗马的皇帝图拉真,将第纳尔银币的含银量从九成降低为了八成,而后的罗马皇帝马克·奥勒利乌斯,将银币的含银量从八成降低为了七成。”
“如果再往下降的话,就真的吹不响了。”
大明银币的主要防伪手段就是物理防伪,七成银含量是吹响银币的最低标准,再往下降,就无法防伪了。
“塞维鲁,打破了七成含银量的下限,将银币的含银量降低到了五成,无法再防伪的银币,终究迎来了钱法的败坏。”
“卡拉卡拉纠正了塞维鲁的错误,但是他将第纳尔银币增重了一倍,每一枚银币的含银量,相比较之前并无变化,含银量约为三成半,他在哄骗所有的罗马人。”
“到了加利努斯时期,干脆直接将银币变成了镀银,那层银光闪闪的镀层,甚至连半年都无法维持,会快速的失去光泽,连罗马的行省都不再认可第纳尔银币了。”
朱祁玉喋喋不休,长篇大论的说了罗马的货币发展史,整个发展过程,就是银币含银量不断降低的过程。
而尼古劳兹每次谈起罗马的第纳尔银币,都是扼腕痛惜,斥责着罗马皇帝的贪婪无度。
“在交换中使用货币是一种社会习俗,毕竟以物易物,太过于麻烦。”
“在西罗马帝国灭亡之际,每个人都认为第纳尔银币是有价值的,因为他们预期其他人,也都认为第纳尔银币是有价值。”
“用有价值的商品,去换取只有一层镀银的第纳尔银币,是因为所有人都相信,会有更傻的傻瓜接受镀银的第纳尔银币。”
“当第一个聪明人拒绝了第纳尔银币之后,这个泡沫一下子就戳破了,第纳尔银币被人们抛弃,就像西罗马帝国被罗马人民所抛弃一般,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尼古劳兹来到大明之后,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大明可以连镀银的银币都不需要,只需要用一张废纸,就可以交换到百姓手中的商品。”
“而钞法的败坏,似乎并没有影响到大明的稳定。”
“这很神奇,尼古劳兹寻找着这种答桉,他的答桉有两个。”
“第一个原因是大明对货币的需求是无限大的,即便是宝钞,如果没有大规模的滥印,所有人也都会接受宝钞。”
“第二个原因则是大明拥有最勤劳的百姓,他们创造的财富,足以抵消钞法败坏带来的恶劣影响。”
“事实也的确如此。”
朱祁玉说了这么多,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他站起身来说道:“大明拥有最勤劳踏实的百姓,朕不希望有一天,朕的钱法、朕的宝源局、朕的银庄,成为一把朘剥百姓的利刃。”
“如果,朕说如果,有一天,大明的银币再无法吹响,大明也就到了该亡的时候了。”
朱祁玉的话很重很重,等于设了一条线,一旦越过了这条线,就代表着大明钱法的败坏,也代表着大明即将失道天下。
大明银庄即将伴随着以工代赈和官道驿路的道路硬化,推向全国,在这个时候,朱祁玉为大明的钱庄设下了七成银的底线。
“陛下英明。”于谦本来想说些什么,但是最后却只有一句万能句式。
群臣只能应和的说道:“陛下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