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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稳定而有一定规则的朝廷、一个至少还将以民为本作为口号的文化氛围、一个持续反腐并且将反腐立为祖宗之法、一个不是遍地烽火狼烟、不用随时面临兵祸、家破人亡、流离失所陈骨道旁的生活,并不是人间常态,至少在大明之外,这是极为罕见的。
在有些地方,和平十分的普遍,普遍到就像他们获得米面油粮一样普遍。
在有些地方,和平十分的罕见,罕见到就像他们获得米面油粮一样罕见。
浚国公陈懋,到底是如何在安南,现在称之为交趾三司的地方立住了脚跟,这个问题的答桉,其实和山野袁公方为何在倭国建立了上野袁势力,并且实力仍在极速扩张的原因是相同的。
因为无论是在交趾,还是在倭国,百姓们所求之事,不过是活着。
而陈懋在交趾得到的广泛支持,正是因为他在交趾主持的公田农庄法,这农庄法有许许多多的缺点,有些懒汉会浑水摸鱼,有些乡霸在农庄里横行霸道,有些掌令官与当地士绅沆瀣一气一丘之貉,虽然有大明经验的支持,但是交趾和大明仍然有所差别,眼下在交趾的农庄法更像是之前大明实行的军屯卫所。
但,即便是军屯卫所这种制度,在交趾能够执行下去,也是难上加难,至少,佃户们可以在农庄法里做牛马,而不是在当地土司手中做草芥。
中原王朝历史绵长,而李宾言将历史分成了群星的六等星秩,但仍显得有些繁琐,这数千年来大抵可以分为两个时代,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暂时坐稳了奴隶的时代,自然要形成广泛的认识,争取从奴隶、牛马的价格,变为人的价格,中国人向来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但是总归还在争,这个争要形成广泛共识,才能有一丝可能探头的机会,大明的朝堂,至少还有以民为本、大道之行这样美好的夙愿,大明的翰林院里,也有翰林做着大同世界的美梦。
这暂时坐稳了奴隶的时代,固然不那么美好,但总归是要比这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更好一些,但是这坐稳了奴隶的时代,一定要争,因为一旦心满意足起来,不争,这时代就会从坐稳奴隶的时代,坍塌到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比如从永乐到正统,不过短短二十四年时间,大明就从打的北虏千里远遁,到瓦剌入关扣京师大门,而且是带着大明皇帝扣京师的门。
中原历史绵长,几乎任何朝代都有一批忠实的拥趸,即便是士大夫们再讨厌秦朝以法为本,变本加厉的对暴秦的不道口诛笔伐,但是士大夫们也得捏着鼻子承认秦是开天辟地第一次的一统天下,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同样是二世而亡的隋朝,杨广昏聩到他自己都没胆子回京师,但杨广在位,还能挑选出一点政绩,来证明他只是能力不足,而不是无心向治,而又因为隋朝国祚短暂,通常以隋唐二字代称,唐朝的辉煌,也得说有隋的奠基方能那般显赫。
但是若论这数千年的文明之中,有哪个朝代,几乎没有任何的拥趸,那便是求做草芥而不得的魏晋南北朝中的晋朝。
在几乎所有的文人墨客的评断里,西晋作为一个大一统王朝,都没有得到过任何的尊重,说起这西晋,即便是文人墨客的出发点,大抵也是三国耗尽英雄气,方使司马得天下。
若说这司马懿欺负孤儿寡母做了权臣,最后窃据大宝,那杨坚建立隋朝、赵匡胤黄袍加身,这不也是欺负孤儿寡母?
若说这司马氏杀尽曹氏宗亲,而后猫哭耗子假慈悲,那刘宋的开国皇帝刘裕连演都不演,直接杀尽天下司马氏,做的光明正大,做到了明处,也没见有人批评刘裕做的过分。
刘裕更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典故的拥有者,对刘裕的评断更多的遗憾,缺了那么一口气。
刘裕在关键的鲸吞天下征战中,他的第一谋臣刘穆之的死,就是刘裕缺的那口气,刘穆之的死,导致刘裕不得不回到老家主持大局,最终大业未竞。
若说西晋末年两个皇帝北狩被匈奴人俘虏,永嘉之乱,神州陆沉、衣冠南渡,虏寇肆虐中原,那宋徽宗和宋钦宗,也是丢了半壁江山,这宋高宗跑到临安偏居一偶,对胡人俯首称臣。
这司马氏被诟病的点,比如这弑君、篡位、摘桃子、引狼入室、短命、昏君频出等等,这历朝历代大家都有,大哥不笑二弟,为何唯独这司马氏不招人待见?谈及这司马氏,大抵最过于出名的典故就是‘何不食肉糜’和‘三马同槽’了。
因为这历朝历代各有各的槽点,但是大抵不过是弱书三千只取一瓢,这么多的槽点占一个两个也就罢了,像司马氏这般全都要的几乎没有,和西晋最像的大抵就是北宋,但北宋文治煊赫,自然有大堆的文人墨客为北宋洗地。
正如北宋之文治,历朝历代都能拿出一些可圈可点的政绩来,就连那胡元,连泰西都得承认成吉思汗的武功,对泰西地面影响深远的蒙古西征,更成为了泰西噩梦般的存在。
而从西晋的历史里,能得到的只有教训。
除了一些以为西晋荒唐而美好的人,西晋这千余年来,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一丝一毫的尊重,当然喜欢西晋大约可能是在羡慕西晋的五石散自由吧。
之前的安南、现今的倭国,都是类似于西晋那般的荒唐,百姓们过得日子朝不保夕。
什么是王化?这便是王化。
王化说复杂那要是说三天三夜也说不清楚,但是要往简单些说,那就是大明能给天下最普通的百姓们一个喘息的机会,让他们当牛做马也能好好活下去,若是有些机会,孩子再读读书明明理,那便是天恩浩荡了。
“接下来,咱们的路有的苦头吃了,你看那延席上,连交趾的势要豪右们都不通礼数,更不论其他的六合八荒之地,不知如何荒唐。”刘永诚倒了杯热茶,悠悠的说道。
宴席上那些大汉用脏脚踩着红色的浆果踩得细碎,势要豪右们吃的喷香的场景,实在是让刘永诚一连几天都有些食欲不振了。
“这边需要教化,咱们大明不就是来干这个的吗?”唐兴倒是无所谓的说道:“说实话,这交趾三司好歹还有鞭刑,再往外走,连法度都没有,要不咱们这大明这官船官贸,带这么战座舰作甚?”
唐兴要去天边,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设,知道到了八荒之地会何等的荒唐,这等开辟之事,也是脏活累活,所以带些倭人作为消耗品,就显得合理了。
相比较大明喜欢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南洋和西洋里,有不少地方,都会行割礼,一想到那画面,唐兴就打个哆嗦,这刀上但凡是不干净些,不是杀人是什么?唐兴不知道的是,那些割礼的刀,还不如刽子手杀人用的撬骨刀干净,至少这撬骨刀上,还会喷口酒。
“刘大珰以为,这交趾日后会成为大明四方之地,长治久安吗?”唐兴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
交趾正在慢慢变好,肥沃的土地上有了农夫的身影,这各府之间的官道驿路也开始了平整,即便是偏远的地方也有规划,驿站驿卒在不断的完善,这乡间地头上多了许多的孩子,即便是这些孩子跑的满大街都是,似乎有娘生没爹养,但孩子就是孩子,孩子就是希望。
大明皇帝的心里有一杆很多人都不知道的秤,到了一个地方,看一个地方治理的好坏先看孩子多少,若是孩子很多,还有不少女娃子,而且这孩子有双新鞋的话,那了不得了!
朱祁玉对这地方的父母官的评价会高许多,甚至会因为一副字画,一两首诗词大加封赏,因为孩子有新鞋,他会认定这父母官的万民伞,真的是百姓们自发送的。即便是当地的父母官犯了禁,朱祁玉也会念在生民有功这四个字上,不会对其从重处罚,甚至会择情宽宥一二。
按照刑不上大夫的规矩,只要不是谋逆的大桉,贪点钱官绅勾结之类的事儿,顶多就是个革职永不叙用,再严重些,就是流放三千里罢了,到了那烟瘴之地,这流放的士大夫们,也是当地显赫贵人。
就是徐有贞贪墨了大明四万里水路的疏浚款项,朱祁玉对徐有贞再恨的咬牙切齿,也只会按着规矩把他流放到爪哇岛去,而不是砍了了事,谁让徐有贞在张秋、河套、乌江沿岸、长江沿岸,有一堆的生人祠呢?
在朱祁玉朴素的政治价值观念里,他认为这有人才有国,人才是国这个集体的基本构成,只要百姓们还肯生,生下来还肯养,那便是说明这世道还行能过活,若是还养女娃,那便是这世道有些清明,人活着有些奔头,若是孩子还有新鞋,那朱祁玉这个大明皇帝就会笑的合不拢嘴,暗地里也在想,自己对得起腚下的宝座。
他的政治观念如此朴素,朴素到就像是田地里的田鼠们会大量繁衍并且跑的哪里都是,就是丰收之年一样的朴素。
唐兴是为数不多知道陛下这杆儿秤的人,他本身是个丘八军卒,他没有读书人那么多的大道理,他觉得陛下这个朴素的政治观很简单,却格外的合理,所以他才觉得这交趾会真的成为大明的四方之地,在大明的教化之下,长治久安。
这是个美好的夙愿,需要所有人的努力。
“这浚国公府在,这交趾再差,在咱大明也应该会变成今日之云南,那便足矣了。”刘永诚对交趾未来的期待就不像唐兴那么高了,能像云南那样就足够交差了。
若是现在刘永诚到了地下,文皇帝问起刘永诚:咱打下来的交趾还在吗?刘永诚也能挺直了腰杆,对文皇帝说:还在,和云南一样!
文皇帝再问:咱打的北虏望风而逃,千里远遁,现在如何?刘永诚也会颇为自豪的说:瓦剌谋逆,被打的西进跑到撒马尔罕欺负西域诸番去了,不敢东归。
文皇帝再问:咱没实现的重开西域,现在做的如何了?刘永诚也会底气十足的说:轮台城有大明的长征健儿在戍边,皇帝正在廷议重开西域的西域行都司。
文皇帝再问:咱开的海路,现在如何?刘永诚会拍着大腿说:三宝太监去得早,皇帝差遣我再下西洋,宣扬国威了。
文皇帝大抵会比较满足,自己做的事儿,后来人还在做。
黔国公府、或者说沐王府在云南的作用,就是镇守,对麓川、云贵、川藏的稳定,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黔国公府在,则云南无恙,云南在,则大明东南无碍。
大明左都御史、都察院总宪贺章,曾经和黔国公府杠上了,就因为黔国公府僭越违制,搞了两万顷的地,这云南地面,但凡是膏腴之地,都姓沐。
为了这事,贺章没少弹劾黔国公府,甚至在出使鞑靼的之前,贺章临走,还要做这件事。
最后的结果就是黔国公府吐出了近万顷的田做农庄法的公田,即便如此,还是僭越违制的,就连襄王府这个嫡亲王府,不算挂靠,不过万顷良田,还是有司代管。
但即使如此,黔国公府仍然有万顷上田,比襄王府这个嫡皇叔的田还多,可大明朝廷也好,皇帝也罢,对这件事都置若罔闻,不再追加处罚。
甚至陛下在广州府见到了黔国公、云南代镇沐璘,也是只字不提僭越之事。
为何朱祁玉对此事不闻不问?这黔国公府无法无天,几乎等同于诸侯了!
因为黔国公府在大明对云贵川黔改土归流之事大力支持的同时,还亲自操刀给了自己一刀,在云南地面大刀阔斧的进行改土归流;因为大明在征战云贵平定叛乱的时候,黔国公府履行了朝廷赋予的责任和义务,协同作战的同时,还保证了大明军需;因为黔国公府在麓川反复的时候,没有和土司沆瀣一气养寇自重,维持边疆长久稳定;因为黔国公府在大明两次征伐安南的时候,都是出人出力,这公爷都亲自领兵作战。
那徐达一代名将,徐达的后人,现如今的魏国公徐承宗,只能跟着陛下蹭点军功了,能蹭军功,那也是徐承宗的本事,皇帝恩典,多少人想蹭还蹭不到呢。
在景泰年间,朱祁玉对云贵治理没有比朱元章更好的办法,没有更好的办法之前,什么都不做,比乱搞一气更加符合政治的基本原则。
在政治中,大抵就是什么都不做,维持现状,是一种智慧。
说大皇帝不遵循祖宗之法,胡濙第一个不答应,但若说大皇帝事事遵循祖宗之法,那也不符合实情。
“交趾在则海贸无失,安南复,则海贸诸事不顺。”刘永诚颇为感慨的说道,刘永诚的好友郑和诸多海权观念,到了景泰年间依旧适用,而且经过了三十四年的时间,诸事反复左证:郑和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