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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的担心成为了现实,在国家之制这一道,于谦的才能无出其右,面对已经形成的以文安侯、武清侯为核心的军功集团,面对越加庞大、实力越来越强的京营,兴文匽武已经拉开了帷幕,而以都察院总宪贺章为首的第一轮对弈,正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下酝酿着。
胡濙保证这一番论功过,必然只是论功,而非轮过,毕竟贺章发起这轮弹劾的时机真的不对。
若是等大军回了营,等到这粮草、火药等军备完全受制于朝廷之时,再弹劾于谦、石亨贪功冒进,论功过,而后就是指鹿为马,否定北伐的意义,再进一步的将北伐定性为皇帝为了野心的穷兵黩武,最终形成兴文匽武的大势所趋。
这便是胡濙陛下要三思的根本原因,贺章此时的弹劾,完完全全就是在玩暗度陈仓的把戏。
“朕三思再思,决定静静心再思虑一番,才没有怒急攻心,对贺总宪的忠君体国产生误解,胡老师父,这次论功过,仰胡老师父操劳了。”朱祁玉颇为真切的说道。
胡濙可以不出面,无论是姚夔,还是刘吉,这论功过的事儿,绝对不能论成了过。
“为人臣尽君事,陛下安心,臣定当不负君命。”胡濙信心十足,事实胜于雄辩,这要是论败了,胡濙也不打算葬在金山陵园了,没那个资格,礼部,就是在维护礼法,而礼法,在胡濙的认识里,就是大明这个群体的共同认知,在捍卫礼法之事上,胡濙从未让步。
贺章上了这么一道弹劾的奏疏之后,引起轩然大波,无论是觉得有功,觉得有过的朝臣,都得对贺章竖起一个大拇指,这个人真的是个铮臣。
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谏臣并不少,比如原来的李建成太子旧部魏征,到了李世民手下,整天给李世民添堵,即便是魏征,也从未敢在大军凯旋之时,敢触碰李世民的逆鳞。
贺章名声大噪,这名望在如日中天的时候,贺章本人却是忐忑不安,他的目的他清楚,可是他担心皇帝不清楚,误会了他的本意,在应了卯之后,在日落时分,贺章挑选了几件礼物,来到了胡濙的府上。
贺章提的东西并不名贵,也就二斤家乡的小米,还有一些干果,可就是这些,还是没能入得了胡濙的门,贺章被请了进去,东西留在了门外。
“你说说你,办事的时候,也不打招呼,我还是从陛下哪里知道的,这出了事,知道烧香拜佛了,我是庙里的菩萨,有求必应吗?”胡濙看着贺章忐忑不安的模样,打趣的说道。
贺章颇为恭敬的说道:“胡老师父莫要取笑我了,只是我觉得这事是个隐患,等到文安侯和武清侯拜了公,到时候有心人拿这件事逼着于少保不视事,就如同当初逼得英国公张辅不视事,连朝都没法上一样,于少保又不恋权,为了国家之制,于少保要是不视事了,于国不利。”
“我的话,你记在了心里,你有恭顺之心,这在朝堂之上,便立于不败之地。”胡濙摆了摆手说道:“陛下那边我给你圆了几句,可是圆这几句,怎么打消陛下心里的疑虑,还得你自己想方设法。”
“你办事的心,我能理解,可是还是略显毛躁潦草了些,贺总宪现在已经是大明的柱石之一,都察院在你的治下风气为之一变,日后多思多想,把事情办的更加周全才是。”
“师父教训的是,弟子谨记于心。”贺章长松了口气,有胡濙给他圆几句,他后面的事儿便好做了。
胡濙斟酌了一番才开口说道:“陛下这次火气不小,你上些心,说到这事,还提起了当初你在朝堂说我无德的话。”
胡濙在提点贺章,他圆那几句,有用,但完全无法抵消陛下心中的疑虑,陛下非常生气,至于怎么让陛下消气,谁惹得麻烦谁解决,贺章自己惹出的祸,他自己去圆回来。
“我有个想法,还请胡老师父斧正一二。”贺章有想法,还没拿定主意。
胡濙眉毛一挑,还以为贺章是来问计,可这话听起来,贺章也不是没有准备,闷着头就上了,他点头说道:“说来听听。”
胡濙听完眼睛微眯,面色疑虑的问道:“贺总宪,你这些弯弯绕绕,到底是跟谁学的?心思略显歹毒了。”
“这不是跟师父学的吗?师父喝茶。”贺章满脸堆笑的敬了一杯茶,回答着。
“嘿!”胡濙接过了茶,摇头说道:“刘吉怎么也不是你的对手,你以后下手轻点,但也不能太轻,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他远不如你,你要多敲打他。”
“弟子知道。”贺章赶忙答应了下来。
贺章这个弟子,是他自己上赶着的,这么些年,胡濙虽然没答应,可也没拒绝过,这就像是庶子,刘吉那是胡濙自己收的弟子,是嫡出。
儿孙自有儿孙福,胡濙已经尽力了,可他不在其位,贺章做不做,胡濙也管不了太多,刘吉这路,还得他自己走下去。
贺章回到了家中,就写了封奏疏,而后给了锦衣卫,请锦衣卫转司礼监,贺章这本奏疏绕开了文渊阁,直达天听,这是作为都察院总宪,大明明公的权力。
朱祁玉收到奏疏的时候,正准备从讲武堂离开回大别墅去,这还没熄灯,奏疏便到了。
“这贺爱卿,还真的是,真的是,读书人啊。”朱祁玉重复了一遍,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较精准的形容词,在奏疏里,贺章出了个馊主意,尽显读书人的风采,生动的演绎了一处,什么叫背刺。
贺章在奏疏中,通篇都在说大明军的神勇,说陛下这京营养的好,养的妙,一顿天花乱坠的的马屁,在快要结尾的时候,话锋一转,说大明军哪哪都好,却缺少了秋冬作战的经验,大明军备也没有经过秋冬季节的适用性考验,略有不足,请陛下下旨,让大军在宣府一带,操练半月有余,积累经验,验证军备冬季适用,同时贺章还提到了土木天变,京营军士缺少秋冬作战经验,也是土木天变原因之一。
贺章这番话说的那叫一个冠冕堂皇,提出了问题,还给出了解决方案。
可是大军在宣府驻军半月训练,其目的不过是让大军晚回来半个月,就是这半个月的时间,论功过,想要论过的御史们、翰林们,都得心里打鼓了。
贺章把这件事挑起来,结果立刻就背刺了一刀,这一刀,稳准狠,符合他大明明公、读书人的身份。
“贺爱卿只手遮天,不是没有道理的,刘吉不是贺爱卿的对手,也是有原因的。”朱祁玉收起了奏疏,开始拟诏,贺章的这个提议,确实是歹毒。
训练几日,训练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回京,那朱祁玉说了算,这场朝堂的论功过,论不到朱祁玉满意,大军就在宣府住着了,反正粮草充裕,在宣府练一年,也绰绰有余。
“冉娘子过来了没?”朱祁玉写完了诏书,又审视了几遍,又给于谦写了封敕,将事情前因后果都告诉了于谦,才问起了冉思娘。
兴安赶忙俯首说道:“宁妃千岁今日眉心点了红,不能侍寝了。”
“不能侍寝就不能来了吗?”朱祁玉吹干了墨迹,笑着说道:“咱今日收到了几份刘永诚、唐指挥送回来的药材,看看是不是冉娘子要的。”
“高婕妤已经在后院候着了。”兴安再次俯首说道:“轮到高婕妤了,陛下。”
高婕妤一月就面圣这么一次,冉思娘本就来了月事,自然不争这个宠,弄的后院失了火,冉思娘才有大麻烦。
“那算了,让冉娘子明日再来。”朱祁玉听闻高婕妤已经到了,再看看时辰,便不再执着,他忙于国事,兴安按照惯例安排,并无不妥之处。
朱祁玉回到了后院的时候,看到了候在大门外的高婕妤,显然是精心梳洗打扮了一番,这已经是深秋,到了夜里寒冷无比,秋风跟刀子一样,高婕妤要面圣,本就穿的单薄,这寒风一吹,她站在门前瑟缩,却不敢入门。
朱祁玉解开了大氅,披在了高婕妤身上,调整了一下表情露出了笑容说道:“怎么不进去,这外面怪冷的。”
朱祁玉说完就觉得自己这话多余,这么冷,高婕妤不敢进去,是高婕妤的问题?她不敢,是因为她不受宠。
冉思娘来到了这讲武堂大别墅,那就跟回到自己家里一样,百无禁忌,冉思娘宠冠后宫,高婕妤能比吗?她一个月才能见一次皇帝,哪次不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可就是这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模样,朱祁玉反而觉得生分,这越是客气,便愈加生分了,越是像冉思娘那般,在家里不知道规矩的样子,朱祁玉反而不觉得生分。
家里就是家里,哪有那么多的规矩。
“陛下寝宫,臣妾不敢轻入。”高婕妤感受到了温暖,抬着头,软声细语的说道。
称呼不对,态度不对,情绪更不对,哪里都不对,这在外面冻到瑟缩,还这么柔风细雨,如果是冉思娘,一定会带着几分埋怨的说:夫君不给我留门,我可不就在外面冻着?
“进来暖和下吧。”朱祁玉牵着高婕妤进了大别墅,兴安在后面,看着高婕妤,也只能摇头。
高婕妤是汪皇后送到陛下身边的,是汪皇后的人,那模样一等一的好,那葫芦形身材,颇为可口,单轮姿色,冉思娘还输一些年龄。汪皇后屡次提点高婕妤,在家里,夫君就是夫君,可高婕妤眼里,皇帝到了家里,也是万人之上遥不可及的皇帝。
“咱在你眼里,很可怕吗?”朱祁玉决定解决这个问题了,这也是他一直不愿意答应礼部遴选秀女的原因,每次看到高婕妤,都觉得在完任务一样。
稽戾王可能非常喜欢这样恭顺的模样,毕竟稽戾王奉行朕与凡殊,他都不是人了,自然喜欢高高在上,朱祁玉不喜欢这类的,在这榻上,连叫都憋着,着实扫兴。
打开天窗说亮话,是朱祁玉一贯的风格。
正在给朱祁玉宽衣的高婕妤吓了一个激灵,想跪又不敢跪,陛下不喜,她颤抖的说道:“臣妾不敢,更不觉得陛下可怕。”
“朕又不是老虎,不吃人。”朱祁玉还以为高婕妤听信了风言风语,对他有误解,既然不怕,为何这般客气。
高婕妤咬了咬牙,攥紧了拳头,咬着牙大着胆子说道:“臣妾只是敬畏,不是怕,陛下肩抗日月,担负社稷,臣妾无法为陛下分忧,那便不给陛下添乱。”
朱祁玉酒足饭饱,捏着高婕妤的脸颊说道:“就这个样儿,日后不必拘着,朕的旨意,不许拘谨,也不用客气,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高婕妤鼓足了勇气说道:“我想多伺候夫君几次,这遴选秀女,泰安宫要进新的姐妹,那时候,一个月怕也看不到夫君一次了。”
“好。”朱祁玉颇为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再来一次行吗?像刚才那样,臣妾喜欢。”高婕妤拽了拽朱祁玉的手臂低声请求道。
“哪样?”
“像马驰骋一样。”
……
次日的清晨,大军至宣府驻扎冬训半月的消息传开,这消息一出,本来甚嚣尘上的论过风力,立刻就刹住了车,十月的第一次朝议上,论功过事,终于提上了日程。
“陛下,大军暂缓回营,大军在外,是不是有所不妥?”咨政大夫兼户部右侍郎萧镃,在三声万岁之后,立刻出班对大军停止回营提出了质疑。
朱祁玉看着萧镃,平静的说道:“朕下的旨,有问题吗?”
朱祁玉并没有把事情推到贺章的头上,贺章顶多出了个馊主意,朱祁玉才是下旨的那个人,大明军不能把黑龙炮拉出来问问,到底是功是过,可是朱祁玉可以。
襄王朱瞻墡一甩袖子出列,对着萧镃说道:“大明京营调度,难道还要问一问户部右侍郎的意见吗?”
跟着朱瞻墡出列的是大明进士,襄王府长史罗炳忠,罗炳忠满是惊讶的说道:“还有这事儿?”
“岂止,罗长史,孤前往和林的时候,罗长史跟着孤一起去的,那阿剌知院当时拍着胸脯答应,大明与和林永修边睦,是与不是?”朱瞻墡又大声的说道。
“可不,跪在地上,感激涕零。”罗炳忠立刻搭腔回话。
朱瞻墡一拍大腿说道:“嘿,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罗炳忠羊装好奇的问道。
朱瞻墡咬了牙,面色凶狠的一甩袖子愤怒无比的说道:“阿剌知院反了!”
“他和那个前吏部尚书萧晅,里应外合,还挑唆着二哥跟着胡闹,二哥听闻事发,畏罪自缢,罗长史,这是不是国仇家恨?”
“这要不是,那就没有不是的了。”罗炳忠从善如流的回答道。
朱瞻墡再问:“退一万步讲,阿剌知院是不是在打孤这个襄王的脸,打我这个嫡皇叔的脸,是不是在打陛下的脸面?打了朝廷的脸面,阿剌知院该不该揍?”
罗炳忠俯首说道:“那是他活该。”
朱瞻墡振声说道:“就这,还有人说不该北伐!那把大明朝廷放在哪里,把孤这个至德亲王放在了哪里,把陛下置于何处?”
“陛下,臣冤啊!二哥走的冤啊!有些人啊,他没心没肺,还要说不该北伐,这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啊!”
朱祁玉面色平静的听完了这对活宝的贯口,奉天殿是个严肃的地方,不能笑,朱祁玉带着些许的疑惑看向了萧镃,好像在问,萧侍郎,你是不是不把朕放在眼里的那个?
这论功过,礼部的人还没开炮,襄王先开了第一炮,而且这一炮,直接就是一顶大不敬的帽子扣下去,严严实实。
“陛下明鉴,臣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啊。”萧镃吓得背后一阵一阵的冷汗,这都是哪儿跟哪儿,这一问一答,都把萧镃都给绕湖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