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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跟娘把那沓子纸币数了数,整整二十元另九毛钱。二十元另九毛在当年属于一笔不小的财富,足以能制作一副杨木棺材,可是闫爷爷走时睡的却是一块柳木门板。
要知道当年一个劳动日工值才几分钱,这些钱可能是闫爷爷一生的积蓄。那天晚上的往事历历在目,娘清楚地记得闫爷爷进屋时戴一顶毡帽,那顶毡帽已经烂了几个窟窿,这顶瓜皮帽是闫爷爷夏日所带,难以想象瓜皮帽里盛着闫爷爷的全部家当。看样子将瓜皮帽压在炕席底下是爷爷故意所为,他可能知道自己来日无多,有意把这笔财富留给平日里对他最好的人。
可是娘跟爹却诚恐诚惶,感觉中这笔财富砸伤了他们的自尊,一辈子土里刨食,只知道春种秋收,用汗水换得收获,从来没有想过接受别人的馈赠,也不知道把这笔财富怎样处理。那天晚上我清楚地记得,爹盘腿坐在炕上,不停地抽烟,娘双膝跪在爹的对面,他们的中间就放着那顶瓜皮帽,瓜皮帽里盛着闫爷爷离世前馈赠给我们家的钱。豆油灯爆出一声脆响,忽明忽暗,爹吐出的烟圈在屋梁上萦绕,墙上重叠着两个巨大的身影,我在被窝里躺着,心仪里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首儿歌: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
眼皮涩重得睁不开,思绪把我带入梦乡,梦了一些什么现在已经遗忘。第二天早晨吃罢早饭,爹拉着我的手,怀里揣着那顶瓜皮帽,迎着腊月天的朔风来到队长家门前,看柴门开了一条缝,推开门进屋,队长家正在吃饭,黄澄澄的玉米馍让人看着眼馋,喝得是豇豆米汤,一碟子洋芋菜、一碟子油泼辣子、一碟子咸菜。这在当年的农村已经是最高生活标准,爹喉咙里咕噜了一下,把口水咽进肚子里,然后掏出那顶瓜皮帽,恭恭敬敬地把瓜皮帽呈现在队长面前。
队长眼睛斜视了一下,显得有些厌烦:“闫老汉已经死了,你拿他的帽子作甚”?
爹把瓜皮帽里的布包取出来,一层层绽开,队长的眼睛瞪大了,哪来那么多的钱?
爹在队长家的炕沿上坐下,掏出烟袋装满一锅烟,狠抽了一口,然后慢条斯理,说出了那些钱的来源。队长婆姨很会做事,给我的手里塞了一个玉米馍,我吃得狼吞虎咽。
对长把眼睛眯成一条缝,问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就这些”?
爹当时没有什么反映,他还没有理解队长问话的含义,只是一边抽烟一边说:“我一分钱都没有敢动,全部拿来了,不是咱的东西咱坚决不能要”。
那天早晨我俩就在队长家吃饭,吃完饭后队长告诉爹:“这件事先不要说出去,让我想想应当怎么处理”。
爹点头,带着我从队长家走出来,看几头牛在路上无精打采地走着,一只公鸡正在跟母鸡谈恋爱,那母鸡脸蛋红红地,东藏西躲,害得公鸡在后边不停地撵。
回到家里妈妈问了爹一句:“你把那些钱交给队长了”?
爹点头。娘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以后的日子相对比较平静,队长也没有再提那些钱的事,快过年了,队长突然间在一天夜里造访我家,给我家提来一颗猪头。爹跟娘都傻眼了,事情已经很明显,队长是想用这颗猪头封住爹的嘴,然后他自己把闫爷爷留下的那笔钱据为己有。队长放下猪头后还说了一句什么,爹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要队长把那颗猪头拿走,队长一边往出走一边说:“老哥呀,不要太死心眼”。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些,人上了年纪就是这样,说话没有条理,容易跑题。腊月二十八那天,公社的门口突然来了一个提着猪头的农民,公社书记正准备骑着自行车回家过年,猛然间被一个农民拦在院子内,那农民就是我爹,公社书记把爹请到他的办公室,问清了事件的来龙去脉,然后好像还表扬了爹几句。万万想不到正月初八公社收假那天,我家突然来了几个民兵,把爹五花大绑拉到公社批斗,罪名是:打击陷害污蔑革命领导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