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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三月,田里的麦苗疯长,不用说这年是个丰收年景。可是庄稼长势再好挡不住春荒。田里的麦苗只能燃起人们心里的希望,越是饥饿人们越特别能吃,平平常常一个人一天吃一升小米(大约三斤至四斤)不在话下。一九四三年的春荒比起一九四二年更难熬,地里的野菜已经被人们挖光,有人把麦苗拔回家用开水煮着吃,屙出来一股草绿色的稀屎,跟放箭一样,小孩子提着裤子跑不到茅房。
可是还有两家人为粮食发愁,必须想办法处理这些陈粮。一大早屈福禄就来到北城门外,等待城门打开,那城门打开也很准时,东北城墙上有一只大钟,城隍庙的和尚准时在太阳冒花时把钟敲响。守城的士兵听到钟声即刻打开城门。据说那是上千年形成的习惯,历朝历代戍城的官兵都不打算改变。刘子房驻军凤栖以后曾经以起床号为准打开城门,结果进城办事的老百姓很不习惯,夏天太阳升起很高不见城门打开,冬天打开城门时天上的星星满天,因为冬夏时令不一样,士兵的起床号总是掐着钟点。后来还是李明秋提醒,刘子房军长又把打开城门的时间改了过来。
屈福禄心里有事,总感觉那天的城门打开很晚。好容易等到城门打开,便第一个从士兵的胳肢窝挤进城门,直奔屈鸿儒家而来。两位老哥商量好一个惊天之举,决定把自家历年积攒的陈粮拿出来给饥民们舍饭。舍饭不是什么新鲜事,屈福禄过去就在自家大门口支过舍饭锅,那种舍饭规模很小,一般是早晨熬一锅稀饭,前来吃饭的大都是本村和邻近村子的熟人,外边的要饭吃偶尔也来,大都是有饭就吃没饭就走,一天只熬一锅稀饭。
可是两家人合伙舍饭还是第一次,前年冬天屈鸿儒和屈福禄预见到了天将大旱,到店头买了一些大瓮,把历年积攒的粮食装进大瓮里埋在地下藏了起来。去年春天官家在仙姑庵舍饭,凤栖县长屈志田动员有陈粮的地主捐献粮食,屈鸿儒屈福禄拿出来一些粮食,但是数量有限,眼看着再有两个月就到了麦收时节,这些陈粮到成了两家人的负担,两家人曾经商量过粜粮,但是城隍庙籴粮的穷汉全是一些熟脸(熟人),加之这两年有钱的人全部把银元藏匿,市场上流行的几乎全是一些纸币,那纸币跟冥币一样,贬值很快。干脆索性好事做到底,把陈粮拿出来舍饭!
屈福禄建议给官家打一声招呼,屈鸿儒显得不屑,这倔老头决心不跟官家有任何交往,他的理由很简单:“咱支舍饭锅是在积福行善,又不是杀人越货,看他谁的眼色干啥!”
两个老头跟两个儿子一起,在官路边屈福禄家的一块田里忙活了几天,终于盘起来一口锅台,烟囱朝上,灶口开在锅台下方,俩老头第一天倒进锅里一些水试试,还行,一股青烟通过烟囱直冲云天。
那天是舍饭锅第一天开始运营,屈福禄一大早来到屈鸿儒家中,俩老头吆一辆木轱辘车,车辕里套一头毛驴,拉着一口锅、一驮桶水(驮桶有木盖,水不容易洒出来)、一口袋米、一捆柴禾,郑重其事,在官路边实施舍饭。
第一天人们还不知晓,两个老头舍饭还算顺利,中途儿子送来两驮桶水,一口袋小米舍完刚好天黑,虽然是一种无功劳作,但是两个老头信心十足,人有时不一定见钱眼开,乐善好施也是一种乐趣。
第二天两个老头照旧吆着毛驴车拉着一口袋小米,来到舍饭锅前一看,好家伙,官路上站满了前来吃舍饭的人群,那些饥民们不要两个老汉动手,有人烧锅有人倒水有人把米下到锅里,不等米粥熬好,锅底已经朝天,还没有等到中午,一口袋小米已经被饥民们分而食之。
许多饥民还没有吃上舍饭,把两个老头子拦在舍饭锅前不让离开,这种局面屈鸿儒屈福禄没有想到,两个老头子有点一筹莫展。有人进城去告诉屈鸿儒的儿子屈清江,屈清江赶快用毛驴驮了一褡裢小米,来到舍饭锅前,也顾不上熬粥了,用一只碗给饥民们分发小米,结果饥民越来越多,一褡裢小米瞬间分完。饥民们把屈清江放走,把两个老头当作人质扣了起来。
屈鸿儒这才知道,舍饭离不开官家维持治安。别看舍饭是一种善举,去年瓦沟镇舍饭锅前曾经死人,悔不该当初不听屈福禄的话,饥民们可不管什么仁义道德,老百姓饿极了什么事都干。
屈清江回到县城没有再驮小米,而是来到县政府,直接去找县长屈志安,屈县长刚刚听到有人汇报,官路边有人支锅舍饭,屈县长打算去看个究竟,想不到已经出了麻烦。
屈福禄屈鸿儒也算得凤栖名人,屈县长不敢有任何耽搁,立刻带领着他的一班子文职人员来到官路边,但见舍饭锅前饥民人山人海,两个老头被围在舍饭锅前不准离开。当年政府文职人员都有枪,但是这种局面如果开枪容易引起骚乱,屈县长嗓子都喊哑了,饥民们索性不管不顾,连屈县长也围在中间,眼看着太阳快落,屈县长心里有点不安。正在这时刘军长发来救兵,把那些饥民强行驱散。
屈福禄屈鸿儒被救回凤栖县城,两个老头一言不发,表情有些木然,看样子做好事也不容易,想不到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屈县长回到县政府召集职员开会,研讨赈灾的办法,屈福禄暂时在老友鸿儒家歇息。天黑时分屈理仓赶头骡子来接爹爹屈福禄回家,屈鸿儒好心挽留,舍饭锅前的骚乱让两个老头惊魂未定,尽管桥庄离凤栖只有十里路,屈鸿儒仍然担心屈福禄的安全。
可是屈福禄执意要回家,看样子明天再不敢舍饭了,必须等待县政府研究一个万全之策,屈鸿儒把老友送到北城门外,然后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回家。
屈理仓把爹爹扶上骡子,自己牵着骡子缰绳一边走一边跟爹爹商量,要不然明天把那些陈粮全倒腾出来交给县政府,让县政府发送给没有粮食吃的穷人。
听不到爹爹回话。屈理仓回头,发现骡子脊背上已经不见了爹爹,夜色朦胧,不远的地方,几个人正劫持着屈福禄仓皇逃窜。
屈理仓大喊一声:“大大——”扔掉骡子缰绳朝那几个人扑去,一个汉子把屈理仓挡住,说出的话带着理性:“我们主要是饿极了,不会要了你大的性命,回去准备一些粮食,驮到我们指定的地点,换回你的大大。”
屈理仓清楚,这就叫做绑票,那年月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屈理仓无可奈何,只能回家准备财物,赎回爹爹的性命,可是屈理仓回到原地,那头骡子也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