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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一过,洛城的夏天重回闷热,熟蛋黄一样的毒日头见天高悬,烘得街上行人像是烤箱里的小地瓜,每个细小的毛孔都滋滋往外流汗。
天热,人容易烦躁。
不过俞念最近的心情少有的平和。
眨眼间他跟肖默存的“友谊”已经维系了近两个月。有赖Alpha的见好就收,两人的关系不仅不尴尬,反而融洽得像是杂志社的工作,平淡真实,绝无压力。
每隔十来天时间,单亲爸爸肖默存就会给馒头买些零食和猫粮,亲自或者托助理送到俞念的单位,下班时正好被拎走。
极偶尔的,俞念会享受一趟奥迪豪华型顶配,免去挤地铁之苦。
不过大多数时候他还是不肯坐,除非东西实在太多。
这样的晚上彼此便默认通一个视频电话,俞念事先架好手机,花十分钟时间为Alpha直播馒头吃零食条的实况。
一个吃得津津有味,两个看得津津有味。
这十分钟里又有那么一两分钟他们彼此能见着对方的样子。俞念不好意思再穿睡衣了,会订好闹钟提醒自己换卫衣,接通后见到Alpha的那一瞬间,笑容总会像小石子在湖面打了个水漂,涟漪一圈圈荡开。
他们最经常的对话是:
“你还没下班吗?天都黑了。”
“快了,看完你们我就下楼。”
这个“你们”往往让俞念神思恍惚,错觉是自己的丈夫在加班的夜晚提早打电话来报备,顺便看一眼让人牵肠挂肚的宝宝。
剩下的时间镜头就只对着馒头了。两个人盯着它透明胡须下的小嘴巴靠近开了口的零食条,先是试探性地舔两下,接着就开始狼吞虎咽,舌头都忙不过来。每到这个环节,俞念都在心里又笑又窘,想给它的小脑袋一个爆栗:我又没有克扣过你的口粮,怎么一见了前爸爸买的贵零食就这么没出息。
嫌贫爱富是不是,臭猫。
吃完以后馒头还总炫耀似的往他怀里拱,嘴巴死命朝他嘴唇靠,每每都是一股巨大的蟹肉腥味扑面而来,熏得俞念几乎撅倒。
直到最近气温高得破了表,连人都热得受不了,它的胃口才总算见小。
暑热炙烈,杂志社的人从一周前开始每天订水果茶铺的冰饮料。牵头的拉了个小群,群名就叫“高温费好去处”,群文件长期置顶三家铺子的饮品单。其中最受欢迎的要数红树莓汁、青柠气泡水和冰镇酸梅汁。
这天上午俞念早早出完外勤,从外面赶回杂志社,桌上已经摆着一杯细长的冰饮了,上面印着熟悉的茶铺logo。
“诶?”俞念边放东西边环顾四周,“你们帮我点的吗?”
“是啊。”李虞笑眯眯凑过来,“我一猜你就是饭点儿回,按你昨天要的帮你点了一杯,这不,正好喝上。”
俞念撕开吸管包装,用点力插下去,吸上一口冰凉可口的酸梅汁来,眼睛立刻笑成了月牙。
好喝,细碎的果肉顺着喉咙滑下去,甜中带一点微酸。
他掏出手机想给李虞转账,发现十分钟前错过了一个未接来电。
厉正豪?
大忙人的助理怎么会突然给自己打电话?
俞念愣了一秒想起来,距离上次收零食好像又过去两周了。忙抽过纸巾擦了擦手,给对方回了过去。
“厉助理,不好意思刚才在路上没听见,你找我?”
“喂俞先生。”厉正豪那边听着像是边跑边说话,扯风箱似的扯嗓子,“就是那个猫零食的事,肖总又买了好大一包。”
俞念的嘴角即刻弯上去,像刚喝了一大口酸梅汁。
“上次的都还没吃完,他怎么又买了……”
半是抱怨半是欣喜。
厉助理跟他老板一样贵人事忙,午休时间咚咚爬楼:“肖总上次嘱咐我一次性订了一年的,不过还是按次送过去。可我今天临时被抽来给投资人会议帮忙,晚上不一定到几点呢,还得招呼这帮外国祖宗用晚饭。要不俞先生你过来取一趟?”
俞念一听,连忙说不急的不急的,又不好意思让人家明天再送,忙不迭就答应下了班去金地取。
“那就先这么说定了,你到了直接打我电话,我叫Jersey下去接你。哎真不好意思俞先生,我这儿是实在走不开,劳你辛苦一下了。”
“哪里的话。”俞念内心更过意不去了。为一只小破猫兴师动众,还牵动助理秘书的好几个,有点不像话。但要让他开口叫肖默存改成邮寄,那倒也用不着。
至于为什么用不着,他给自己的解释是邮寄过来怕哥哥不高兴。
“对了。”他抿唇补了句,“肖总在公司吗?”
“肖总……”厉正豪停下来大喘气,吊得俞念一颗心悬得老高,“不在,出国了啊,没跟你说吗?”
啪,软扑扑的心掉到硬绑绑的地上了。
—
下午俞念请了假,去医院复查身体。
从上次换腺以后每隔两个月他都要去一趟中心医院,挂号、抽血、化验,检查自己的新腺体有没有出什么问题。
工作日人不多。四点做完所有项目,检查结果一个小时立等可取,俞念便同周至捷打了声招呼,自己坐在大厅消磨时间。
说也奇怪,好像在腺体这件事上他的运气格外大起大落,天生的B10859给他带来了无数麻烦和痛苦,谁知换了一个替换的以后反而消停了。
比原装的还要省心。
网上那些现身说法的惨痛案例里,字里行间透着鲜血淋漓,泪水洇透纸面。被迫换腺的Beta和Omega们多数要经历的反复发烧、胃溃疡、假性发 情这些症状俞念全都没有,就连术后伤口愈合都比别人快。
所以其实古人的说法也不一定全是错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对他来说,更换腺体、重获自由,怎么也得说是后福的开始,算不上糟。
有时候他会想,假如自己还是B10859,那他跟肖默存两人是注定做不成朋友的。因为他们的关系从本质上来说并不对等,他需要肖默存,而肖默存不需要他,无论是情感上还是身体上他们都不可能契合。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俞念曾如蒙大赦——
至少在换腺这件事上,他可以允许自己原谅肖默存的专横。
所有迹象都证明,Alpha的确花过一点心思帮他找匹配度高的腺体,免去他许多痛苦,不是吗?
说来说去,还是他愿意放下,肯自寻解脱。
因此如今来这里做检查时,他内心已没有初时那种难以面对的害怕感觉了,就连周至捷也夸他放松许多。
谁知还没轻松多久,视线角落忽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主任医师办公室推门而出,低头看着手里一摞单子。
俞念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熟人,提声喊:“子玉?”
听见喊声温子玉倏地顿足,转过身来脸上不仅没有露出欣喜反而显得尴尬,像是极不凑巧被撞破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见是俞念,犹豫了两秒后他勉强地笑了一下,朝好友走了过来。
“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复查腺体,”俞念起身道,“你呢?”
“我……”温子玉状似无意地将病历单往身后一藏,“没什么,身体不太舒服,来找医生看看。”
原本好好一张瓜子脸瘦得凹进去,飞扬的眼角虽然依旧,脸色却明显苍白。
俞念狐疑地看着他,将他两只手腕从身后拉到身前来,“哪里不太舒服?我发觉你最近有点反常,上周给你打电话你也说没上班,在家休息,是不是休病假?”
近来几次联系温子玉都像有什么心事,不是在床上躺着就是在做粥,整个人郁郁寡欢,没了以前那种干练和活力。俞念问他是不是在泛银待得不开心,他又不肯明说,只说会自己消化,让自己不用瞎操心。
没想到今天就偶然在医院碰了面。
这样略一联想,俞念心里猜他十有是生病了。
“真的没什么。”温子玉把两只腕子转了转从他手中脱出来,目光避开,“你别问了。”
眼见他情绪抵触,俞念更是诧异。
“到底什么病?”他关切地问,“这里是信息素内科,你不会是腺体出了什么状况吧?”
温子玉却只顾躲闪:“你别问了……我、我真的不能告诉你。”
像是有什么大大的难处要瞒他,眼底已经泛红。
这下子还了得。俞念禁不住就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了,心中担忧更甚。
“子玉。”他正色道,“你要是真的生病了,瞒谁也不应该瞒我。我们一直是最好的朋友,况且这个科室我很熟,万一我能帮上你呢?”
“不是我不肯说。”温子玉眼神闪烁,固执得很,“我是真的不想伤害你。”
话里竟然带上了哭腔,说完后表情懊恼不已,像是深悔自己说漏了嘴。
俞念听得发愣。
不想伤害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懵怔地看着好友,“为什么是伤害我?”
温子玉眸子微颤,发白的骨节死死按着手里的单子,攥出许多褶来。
—
离医院最近的一家咖啡厅。
他们选择在这里坐下来详谈,以便结束后俞念再回去拿检查结果。
一人面前一杯甜橙苏打,跟大学时的那几个夏天一样。
俞念拿着吸管,注意力全在好友身上,饮料动也没动。
催促好几次,温子玉才下定决心似的把化验单往他面前推了推,“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也不敢再瞒下去。”
薄薄几张黄单子,他疑惑接过,粗粗翻了几下便惊得双眼大睁。
“你……你什么时候换的腺?”
上面的检查项目、用药都熟悉无比,几乎让他立刻明白温子玉病从何起。
“有一段时间了。”温子玉慢慢向后仰,身体无力地靠在卡座上,像是不太舒服,“只是后遗症比较严重,尤其是这段时间,来医院来得勤。”
俞念好看的眉眼皱成一团,不解地问,“为什么会突然换腺?你的腺体不是很健康吗?”
健康的腺体被迫更换,这是他自己体会过的痛苦,怎么也没想到他最好的朋友居然也受了这份折磨。
话音一落,温子玉畏寒似的抖了抖,下巴收进去,两手绞在一起不安地搓着。
“不是腺体的问题,是我犯傻。”
说得俞念更加糊涂。
“子玉你别跟我打哑谜了好不好,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
他问得急,温子玉也像被逼得无处可去,半晌后破釜沉舟似的抬起头,幽幽地道:“俞念,我的信息素等级很普通,连五级都不到,这你是知道的……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就有不少人因此瞧不起我……”
俞念又气又急:“所以你就去换腺?”
“不!”他急忙摇了摇头,“怎么会呢?你了解我的,不相干的人怎么看我我根本不放在心上。我之所以会去换腺是因为……”
俞念焦急等着下文。
他深吸了一口气,尾音断在哽咽里,“我爱的Alpha信息素等级太高了,我配不上他……想要让他接纳我,换腺是唯一的机会。”
卑微到了极致,恰如当时的俞念。
说完后他惶然地闭上眼,瞳仁在眼皮下颤动不已,像是心中激动无法抑制,数秒后又猛得睁开求助般地看过去,“这种感觉你能懂,对吗?”
被这个决然的眼神一刺,俞念顿时怔在原地。
这种在爱里的自我怀疑和自我牺牲,多年来他深受其害,又怎么会不懂。
“所以我也是没有办法……”温子玉挣扎道。
深陷泥潭里的感情。
俞念混乱半晌,努力将精神集中在弄清楚这件事上,问:“你什么时候恋爱的,怎么没告诉我?”
前段时间因为种种变故,他跟温子玉联络得不如以前频繁,多少忽略了这份友谊。想不到一向眼高于顶的好友竟然已经心有所属,还跟他一样傻。
温子玉却面容歉仄,低声喃喃:“还不算恋爱……对不起小念,我不是有意要瞒你……我只是、只是开不了这个口。”
“对不起什么。”俞念向前移动几寸,右手覆在好友手背上,忍下担忧故作轻松道,“不过就是悄悄恋爱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况且你这样说也太不把我当朋友了,钱方面或者是其他方面我都可以帮你想办法,干嘛说开不了口呢?”
他以为是换腺手术和后续治疗令要强的好友经济上有压力。
“不是。”温子玉垂眸盯着他的手,“我是怕你因为换腺的事怨我。”
“我怨你什么?”俞念一愣,“我是担心你身体受损,但是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怎么会怨你呢?”
“要是你不怨我那就太好了……”温子玉目光飘忽,“其实我早该跟你坦白的。”
“对啊。”俞念露出一个让好友宽心的微笑,“我也换过腺,你早该告诉我,干嘛一个人扛着?”
想到好友刚才谈到那位Alpha的迷恋表情,他低声打趣,“还有,你恋爱了也应该第一个告诉我,难不成就因为我离婚了,你就怕我羡慕嫉妒恨?快说,那个幸运的Alpha是谁,值得你这样付出。”
“同事?朋友?认识很久了?”他愉悦追问。
“的确认识很久了……”温子玉手指收紧,难以启齿般握紧杯身,“你也认识。”
“我也认识?”俞念灿然一笑,“谁啊,我们学校的吧,以前那些追你的人其中之一?”
居然瞒得铁桶一样密不透风。
“不是他们……”温子玉吐出这么一句,浑身就绷得死紧,半晌不再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两人相对而坐。
俞念看着他的为难和欲言又止,看着他手指紧张地捏着指关节,心里忽然有种极荒唐的猜想。
脸上的微笑就这么悄然消失。
下一刻眼前这位相交多年的老友抬起眸看着他,万分抱歉地道:“是肖默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