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计较(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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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上面说,葬河河道……”

文书刚开了个话头就被居忠打断。

“你与其担心那个背后放冷箭的老东西,不如担心我们这江春城能否守得住!”

文书:“……”

虞宫的两位大将军一个在虞宫的葬河河道,一个在虞宫东面的羽山道,是名声在外的“双伐”二将,按道理关系应该不差,其实一个属凶猫,一个属疯狗,注定合不来。

双伐的梁子结在初次照面,居忠开口第一句话就触了付寻松的霉头。

居忠说:“你这老东西居然是八郡第一弓?那柴禾似的胳膊还能拉得开弓?”

且不说付寻松胳膊是不是柴禾,他本人只长居忠十多岁而已,哪里跟“老”扯得上关系?当即就“年轻气盛”的跳了脚,骂道:

“废话少说,有本事来跟我比个胜负!”

居忠初生牛犊不怕虎,听人这么一说,当即拉开架势就要跟付寻松较量一番。

付寻松心眼比被居忠多,他根本没想“较量”,上手就直接“教训”了对方一顿。

居忠眼看着付寻松转身去从亲兵手里接长弓,误以为他是准备摆开架势开打,便也跨上爱马准备借快马的冲力跟板斧,把付寻松当场一刀两断。可还不等居忠骑稳战马,更不用说是摆开架势,付寻松迎面就给居忠来了个三箭齐发的冷矢。一箭射下了居忠的头冠,一箭擦过了他的脖颈,一箭戳了他爱马的尾巴毛……可想而知,居忠落地的时候是被受惊的马给摔下来的,并且还披头散发脖子带血。这要换成其他人,估计都羞愤得去找付寻松拼个你死我活了,居忠却是十分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否则也不会看情况不对就会换个效忠对象。

于是,武斗略逊一筹的居忠改跟付寻松文斗。

“背后放冷箭的老不死!”居忠破口大骂付寻松。

付寻松想了想也骂回去:“你个口无遮拦的大豪猪!”

付寻松比居忠在军中的资历深得多,加上前者还是土生土长的虞宫地头蛇,瞅见居忠这么个换了几位主子的家伙,自然是嫌得不行。居忠对看不上眼的人更直接提板斧去砍,非得伺候个一刀两断才能舒心。可惜,居忠遇到付寻松,根本连“八郡第一弓”百丈都近不了,更不用提想用一板斧砍死付寻松这种不切实际的奢望了,干脆互别苗头,一个在南一个在东,打算老死不相往来。所以,平时“双伐”二将若听到这两个称呼,肯定一个冷笑,一个嗤之以鼻,恨不得一夜之间只剩“单伐”。

湛天谣就在双伐这场别开生面的初见时,好好的目瞪口呆了一番,明白了何谓男人斤斤计较起来女人们根本不是对手,并在他们两个吵得丢尽虞宫大将的颜面之前,从旁拔出腰间佩刀,给他们两个门面一人来一刀背。

两位大将脸上登时各多出一条“横杠”和“竖杠”,这才板起脸来说了几句还算过得去的场面客套话,诸如“居将军后生可畏,豪爽英武”、“付将军老当益壮,老骥伏枥”之类的,一个暗讽别人蠢,一个嘲笑别人老不死的话。

这出“别开生面”的双伐初见后来被人们以讹传讹,甚至扯出了二人棋逢对手惺惺相惜的荒谬说法,以至于二人每次听见双伐并称,都会气得脸红脖子粗。湛天谣自然只得把他们一个派往南、一个丢到东,守备虞宫两个关键点,连每年的祭天大朝会都勒令他们不用回朝。

这二位常年自扫门前雪的左右二将,至多十二万火急会送一封消息告知对方军情如何,否则平常绝对不会有往来,假设一不小心同处一室,必定需要湛天谣用非墨刀解决那些鸡毛蒜皮的破争执。

所以说,男人跟男人计较起来,真的比女人们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回忆不那么让人愉快,居忠对文书的口气也愈发臭了起来。

“行了行了别说了,闭着眼睛都能猜到那个有病的狐狸脸肯定又来蹦跶了,叫那老东西自己想法子解决,你也看到我们这边是什么情形,我可没空管那老东西的死活。”

“是。”文书在居忠身边留那么久,自然是知道“双伐初见”是如何,也清楚现在江春城这束手无策的情况,转述军情也只是职责所在。

“下官不能为将军分忧,反而害将军损兵折将,实在羞愧。”文书躬身道。

“没你的事。”居忠此人吃软不吃硬,尤其没法拿以退为进的文书来撒气,当即缓和了颜色,“你当初只是被派过来打理文书和操演,谋略兵法本来就不是你的分内事。”

可惜,乱世不由人,每位王侯都巴不得手下每个文官都是八面玲珑无所不精的谋士,阵前要能出尽阴谋诡计,战前要能筹备物资,战后要能修整备。而每一位将军也是同样,居忠阵前所向披靡,兵法也必须擅长,只是守城这种细致活,真是太难为他那颗粗粝的心了,他要真是能面面俱到应付所有战局,早就去开天宁家六大营打混了。

反观叛军,不知从何处觅得个狗头军师,竟然能想出依仗粮草充裕便要活活耗死人的攻城方法,每天按照时辰来换岗轮流,每次只攻一扇门。

居忠以往自视甚高,谁都入不了眼,手下未曾认命过任何副将,遇到眼下这般狼狈的车轮守城战,只能把自己亲卫拆开来分别放每个城墙头。

奈何对方的车轮战玩的太过娴熟,一旦正面交锋,亲兵根本镇守不住,居忠依旧得在四面墙之间奔波,没有任何休整时间。

居忠知道自己厉害,可他扒了手指一算,已经一个昼夜未曾合眼了,即便他为了不扰乱军心而绷着脸,让旁人看不半点疲态,并非是真不知疲惫。他这具肉体凡胎,要是再不吃喝拉撒睡,再经历几回这种极其消耗体力的车轮战,肯定得玩完。

可是,湛天谣把仅剩的三座城池都交给了他,已经丢了两座。说难听点,无论丢了哪一座,都该将领提头去见。他又不比传说中三头六臂,被砍了一颗又一颗还能有剩,只能背着那两柄斧头,撑着眼皮继续策马赶往东门,满心期望至少要保住这仅存的最后一座城。

三个时辰后,居忠又奔向了另一扇门,再三个时辰后,他又换了地方,再再……

又一个昼夜过去,居忠束手无策,只能再试一回文书之前提的法子。

上次失败他以为是自己没有亲自上阵的原因,现在又折损进去一千精兵外加他自己的胳膊上、脸上都多了几道伤,这才知道文书的计谋是铁板定钉的完全不行,连死马当活马医的机会都没有,难免跟文书面面相觑。

他们二人原本都自认聪明,却没想到叛军之中也是人才辈出。

文书再度告罪请罚,而江春城被围正是用人之际,居忠自然只能罚她戴罪立功,自己则继续带伤上阵。

“这怕是马革都不能裹尸了。”

居忠自言自语的策马奔向另一座城门时,琢磨着那马革裹尸是战死乱军从中的情况,他这种活活累死的情形真不知该用什么来裹尸了。

压在右将军脑袋上两天两夜的黑云十分应景,说话间仿佛就变得更厚实了。

可惜,直到当天夜里,还是没能落下一滴雨。

它就这么黑漆漆地压在人的脑袋上,仿佛在对居忠即将累死的战法给予了最无情的讽刺。

“这老天爷实在是很不开眼呐。”

又一轮城门替换守备的途中,居忠在马背上瞅着黑压压的天说,而一滴豆大的雨便突兀地砸进了他瞪老天爷的眼珠子里,砸得他一个激灵,急忙低头闭眼粗鲁地揉了两把。

待他再睁开眼睛时,准备以落汤鸡的样子策马重向东城门,却发现老天突然开了眼。

居忠仰着头,张口结舌地看着电闪雷鸣与倾盆大雨同至。

他被电闪雷鸣的亮光刺得眯起了眼,他的周遭则几乎形成了一圈密布的水帘,唯独他自己却跟“落汤鸡”三个字相距甚远,甚至连一滴雨都没能落在他身上。

居忠惊愕地看着头顶悬着的、替他挡掉大雨的古怪圆球。

纵横约两丈,风雨不能近其半分,伴着高天上切开黑云的亮光徐徐落下来。

“白景?!”

居忠揉眼数次,确定那古怪的圆球中间的确是一道玄黑的身影,这才敢肯定自己的确没有眼花,难免怪叫了一声。

白景睚忻从居忠头顶落下来,周遭的无形力量隔绝了落雨,怪诞却又无法否认的现身于人前。

居忠心底霎时蔓延开一种古怪的感觉,仿佛白景不止隔开了雨水,还让他成了这大势中唯一没被洪流冲毁之人。

“这……我该说‘有幸得见白景大人纵横’吗?”居忠问。

白景睚忻不喜不怒地悬在距离居忠三丈的位置,没有说话。

居忠的话尾也莫名遏制在自己的喉间,好似方才只是说了一个自讨无趣的笑话,连打个哈哈带过去都显得丢尽颜面。

城头上的厮杀一瞬离他有些远,周遭的大雨亦是同样。

他与那个能阻断风雨玄黑身影彼此静默了片刻,真的只是片刻,可在那俯瞰蝼蚁的视线中,居忠感觉到片刻都凝固成了数日般漫长。

无论多么勇武,无论如何无畏,只要还是凡人,在抬起头仰望苍穹的那一刻起,就会对其向往,亦会对其敬畏,这便是凡人在白景的俯瞰下连一眼都承受不了继而会自血骨深处会滋生出的恐惧。

在居忠感觉自己真要被那视线盯得发起抖来的时候,白景终于开了口。

“再打下去你会死。”

白景没说再打下去他会败,而是说会死。

居忠听得“哈哈”大笑。

“我不打也会死!”

他说:“王肯定会要败军之将的脑袋。”

居忠此人既然能三度易主,就从来不是个讲究颜面的人。他虽然好战,却不会死战,胸中从古到今都没有忠义二字,更不打算像其他大将那般开口就是马革裹尸的大义凌然,他之所以会在阵前殊死一搏,反而正是因为他怕死。

湛天谣要他的脑袋全然是他信口胡诌的借口,因为湛天谣根本没下过死守的命令。可眼下已经与死守无异了,因为他即便弃城而逃,也未必能跑得了,除非改投叛军,否则就只能活活累死在江春城的城头上。

可白景是什么?

它可是天意啊!

它出现的这么巧,不管“天意”如何,居忠都想博上一搏。

他问:“斗胆请白景大人指点一二,如今这城、这虞宫,该如何脱困?”

白景说:“开城门。”

“不行。”居忠乍一听即刻摇头。

“开城门”这三个字他并不陌生。

之前文书所想的便是趁叛军攻打一门、她则带人从另一门绕后突围的法子。只可惜,叛军那边也并非没有脑子,但凡他们察觉到江春城的异动,便不再耍这猴戏似的车轮战术,反而会同时四门齐攻,让本就摇摇欲坠的城陷落得更快。

两害相权取其轻,居忠觉得那还不如凭着自己的体力能拖一时是一时,如果能拖到王城或者南线有援兵来,那他即便累死也是值得的——当然,这些都是自欺欺人的想法。

“之前我们已经试过这个法子。”他说:“可惜叛军人数众多,我们出城后也无法突围,反而会被围困其中,无异于去送死。”

王城被围,南线告急,江春城随时可能失守于叛军的车轮战术之中,明眼之人都看得出来,虞宫湛氏要完了。

居忠本就没有保家卫国的铁骨志向,依他以往的习惯,早该卷包袱另投明主。可不知为什么,他在无根之花已经被解的前提下,居然选择留下来,甚至打算拼死一搏,就连他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不是西门。”

白景睚忻不喜不怒道。

“开东门。”

“什么?”

居忠一愣,紧接着怪叫起来。

“白景要我打开即将被攻打的东门!?”

那岂不是要把虞宫硕果仅存的江春城拱手让给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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