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骂名(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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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能否允女儿一问?”

怀诏王冉淮谷的子女中最聪颖的幺女曾经在幼时如此问他。

“为何父王每日皆废寝忘食于朝政,政务当真的如此有趣?”

“……这该从何说起?”冉淮谷被问的一愣,犹豫片刻才答:“算是吧。”

“算是?”幺女虽是聪慧到底也年幼,听不懂出模棱两可的言下之意,便追问道,“那治国跟逗鸟、听戏、打猎相比……父王觉得哪个更有趣?”

冉淮谷被这跳脱的比较逗笑了,宠溺道:“自是比那些要有趣。”

幺女越发不解:“那您的脸色为何时常不好,就像长兄姐们在储子学被先生罚做功课时一样?”

“这个……”冉淮谷被这聪慧的孩子问中了结症所在,一时竟然哑口无言。

他并非是个不爱权势地位之人,否则当初就不会在夺嫡时接受诏天帝的相助,用一个承诺换来龙泉王座以及瑬影的庇护。可他亦是一个重诺之人,所以才会在诏天帝逝后数十年依旧遵守着当初的约定。

就是这两种相互矛盾的心性,决定了他无法对为王所必需的“杀伐决断”乐在其中。

恰如当下,他既挂心被湘西攻伐东龙泉与右将军及其麾下,又担忧怀然及其所在的龙泉城,还放不下那些流民……以至于粮草、兵力、百姓与流民四者在相互掣肘:要迁的是流民而不是暴民,是暴民就不能迁往虞宫为祸;不能为流民胁迫再放户籍,否则流民就会故技重施反复要挟;流民之乱只要不平,湘西就能继续攻伐东龙泉;龙泉精锐的州兵被困在东面,使龙泉城与天都府南门的兵力捉襟见肘,流民之乱因此继续。

仁王?怀诏王?

眼下在百姓眼中,前者是虚伪,后者是为祸他们的根源。原本打算将流民迁入虞宫的打算,又因流民暴动而搁置。

这是那最后一根稻草了。

“姑娘。”

冉淮谷看着站在自己数丈之外、几乎与他的幺女同岁的少女,复述了她的话,并问:

“‘不迁流民迁百姓’,可是我所理解的意思?”

“是。”红烬颔首,“流民既然已成暴民,无论是怀柔还是镇压,前者不义后者不仁,都会有人非议。唯今……仅剩这一个法子了。”

寒初珞叮嘱红烬竭尽全力助龙泉王,她自然不会私藏。

“所以,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把户籍记录、门第出身皆有迹可循且不能作假的龙泉百姓做迁民,这样户籍审查起来极为方便,可直接抄送至虞宫,由虞宫出人手配合西迁。一旦他们通过羽山关口,便有天险可保安泰,直领虞宫户籍,依虞宫制,分田安居。”

她说:“殿下若下定决心,就必须背负这个……名声。”

是骂名。

“我明白。”冉淮谷闻弦音而知雅意。

且不说大城池如何,中小城池的龙泉百姓若能迁徙到虞宫,仓促之间城中的金银细软定无法尽数带走,更不用说他一道政令就使那么多人背井离乡……怨声载道无可避免,说民怨都是轻的,冉淮谷极有可能背负一身骂名,会被唾做弃百姓于不顾、民心失尽的伪王。

只是迁徙若成,城池里驻守的人马就能抽调出来,不止给城中的百姓找了一条活路,还让龙泉凭空多出一支可以调遣的援军。至于那些迁徙后留下的空城,敌人若想占就给他们占——无论敌人是暴民还是穆东来的湘西州兵,让给他们去守反而能分散他们的兵力。

“大胆!”

殿下众臣闻言更怒,骂声不绝于耳。

“百姓若是尽数迁入虞宫,吾王治下岂不是没有百姓了?”

“这岂止是骂名,这是在限吾王于绝境!”

“到时候即便平乱,治下也没有百姓,如此还算是一郡之王?”

“为王者便是为治下郡中百姓安居乐业,你这岂不是要让王上治下无民可治?”

“这小丫头根本没安好心,她这是想骗王上主动放弃王座!”

“我看她就是穆东来派过来的奸细!”

“王上,此等祸害,不杀不足以立威啊!”

众臣此起彼伏地叱喝。

“此女妄言!”

“其心可诛!”

“当治其罪!”

“斩首……”

“你们真可笑。”

这次不用冉淮谷开口,红烬的声音竟也盖过了众人。

她逐一扫过那些对自己破口大骂的龙泉王臣。

“我只是说有这么一个法子,用不用是你们的事,我逼你们用了吗?”

接着她补道:“珞大哥说,暴民里藏有很多它郡包藏祸心的奸细,眼下也没办法逐一查实,你们继续与他们耗下去也没有意义。而据白景大人所言,若无百姓所累,龙泉定能扭转劣势,此次迁徙对龙泉来说,是有百益而无一害。”

至于益处何在,红烬只知民生却不通军政,自然说不清楚,就只是依照白景原话复述。

不待众人反驳,她又道:“就这乌烟瘴气的破朝堂,你们以为本姑娘稀罕来吗?我本来就是随口一提,根本没想与你们扯上半个铜子儿的关系,谁知道白景大人却说此法可行,珞大哥就非把我送过来帮忙了……”

“我死了不过是贱命一条,你们这些达官显贵可是个个拖家带口,到时候珞大哥可不会放过你们。”

她好似光脚不怕穿鞋的,反倒威胁道:

“所以,你们跟本姑娘说话先过过脑子,别动不动就威胁要砍我脑袋。”

“……”

朝事殿上登时鸦雀无声了数息,而后众臣皆怒指向红烬。

“你、你你……”

可惜“你”了半天硬是没憋出一句完整话。

他们并非在忌惮这么个小姑娘,而是惧怕她背后那两个怪物。

冉淮谷看着面前不仅有些矮还有些瘦的小姑娘,竟然能三言两语震住全场,心下登时十分复杂。

红烬并非朝堂上惯打机锋的臣子,甚至不像是足智多谋的纵横谋士。她所说的法子除了那番被众臣唾弃的“骂名”,几乎找不到疏漏。可怀诏王与她终归是初次照面,自然不可能尽信于她。

“劝服招安我不懂,战事我也不通,我只能想到这种简单的法子。”红烬明白他的顾虑,不如说如果龙泉王没有顾虑,反而才是完全不在乎百姓的死活,根本不值得她相助。

“我以前也只带过几万人迁徙,你们应该有人比我更擅长这些吧?反正法子就这么一个,至于用还是不用,又如何用,就得看你们自己了。”

“这位姑娘,”冉淮谷表情复杂地看着她,无奈道,“不是小王不愿意迁人,是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

“自然是没有人会愿意离开家乡。”红烬明了地点头道,“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她不打算浪费时间跟冉淮谷啰嗦,直接问:

“时间紧迫,殿下打算如何选?”

“我……”

……

伪诏天二十三年,伐虎月末,龙泉城封城第六十三日。

率领流民大军的王廊听闻龙泉左将军怀然一举三得的妙招稳住了龙泉城内的局势,不止没有下令猛攻城池,还直接调走了七成流民兵力。

怀然站在城头看着流民撤军大半,脸色却愈发难看了。

他沉声道:“看来城外的流民的确不简单。”

寻常人看见敌方撤军,自然以为己方有胜算,怀然却知敌方已经揣度出他的粮草即将耗尽之事。

龙泉城封城第六十五日,怀然放飞最后一只雉鹰,送出向冉淮谷请援请粮的信笺。

五日后——龙泉封城的第七十日,龙泉驻兵与百姓粮草皆尽,靠宰杀家畜等一切能食之物,又强撑了十日。

封城第八十一日,饿得奄奄一息的城中百姓得知流民进攻的西门略有松懈,龙泉州兵借机进攻,准备从西门突围,当即扶老携幼的带上金银细软,连夜集结到西门附近——却不知,这是王廊派进城池中的细作所散布的消息。

封城第八十二日,天色方才泛白,相比另外三门彻夜厮杀的硝烟味,西门简直如同置身方外般死寂。

这时,城门被拉开的声音就好似惊雷一般。

私自带着麾下一队人马开城门的城门官,被那巨大响动吓得直缩脑袋,心下把六灵神顺序默念了一遍,更不忘拉上白景,祈求它们都能庇护自己。

“走吧。”

那城门官先从门缝里小心的睇了一眼外面,看见城外堆积如山的敌我双方的尸体,还有许多流民模样的人都在数百丈开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或靠或卧,并没有攻城的打算。

门官终于放下心来,转头低声对自己的麾下说:“之前你说围在东城外流民大军昨夜就被我们的人马连夜奇袭杀了不少,我还不信,现在一看,外面果然都是临时调来的人,尚且来不及编队摆阵,看来左将军果然打算弃我们于不顾而突围逃遁。”

门官周遭早已经围满了麾下,闻声皆惊,“那些将军居然想自己逃吗?”

“所以这不是便宜我们了吗?”门官掩着嘴道,“大家去接了家眷带上些贵重的细软,便就此随我出城吧。”

“好!”

天蒙蒙亮之际,门官假装是准备突围的先锋,带着一干人等悄然逃出城。早已经静待在周遭的无数百姓,自然一面骂着“这些黑心的狗东西”,一面跟在门官等兵卒身后逃出了城。

出逃的过程异常顺利,数十里地之中竟然全无人阻拦,直走到当日天黑之时,才就地歇息一晚,就连潜伏在其中的王廊的手下都十分吃惊,却因为联络不上王廊,而揣度不出这葫芦里究竟有没有卖奇怪的药。

“你说城中百姓从西门逃了?”

就连王廊本人听到这个消息也只能失声惊呼。

“我们的人都去哪了?为何没有守住西门?啊?怎么都不说话?就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情况不对。

王廊当即百思不得其解。

他明明事先调配了兵力,故意放松了西门的防御,又布置好了内应,将龙泉兵要从西门出逃的消息传的人尽皆知,又让内应撺掇门官开门放人……他亲眼看着百姓从西门出的,可是他在外围的人马却没有拦住,也没有趁机从西门破城。

这途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伪诏天二十二年,玄冥月中,龙泉封城第八十三日——城破。

“什么!?”

龙泉城破的消息连夜传到王城的冉淮谷手中,就连一贯表情和煦祥宁的他也不禁大惊失色。

“……粮尽之后,弓箭、火油等也都陆续耗尽,左将军怀然亲自率军,趁夜从包围较为薄弱的西门出,悄然拿下西门,并带人顺势纵马出城,打算从城外打散流民……”

斥候晚了雉鹰三天、一路跑死了数匹马,这才满身狼狈的将前方战况带到了王城,连灌了数口水才说得出话。

“哪知道诸多百姓听到消息,都盘桓在西门附近,方才开门就携带细软冲出了城池。却不知那是敌方故意放空一门,为的是引我们出兵,外围尽是敌人的包围……”

冉淮谷听得呆滞半晌,才怒斥道:“粮草和援兵不是半个月前就已派过去了吗?”

本来是没有援兵的,但是多亏了红烬,才从勉强把附近几座小城池的龙泉百姓迁往虞宫,并因此匀出了一些州兵以及粮草,这才立即给龙泉城送了过去。

虽然没有多少,至少可以解燃眉之急。

一身狼狈的斥候只摇头:“若是有援军和粮草,有何至于如此?”

“那派出去的粮草和援兵去哪了?”

冉淮谷大怒,责问麾下。

“是中了埋伏,还是贻误军机,为何没有一点消息传回?”

殿中文武官员皆是头摇不止。

“不可能!”

“若是援兵中伏,至少也能有几人突围出来报信。”

而后,粮草充足的叛军自然是堂而皇之的从敞开的西门入城,对龙泉城大肆烧杀抢掠一番,并将被清扫一空的城池据为己有。

“怀然呢?”冉淮谷急问自己的左将军兼好友如何。

“怀将军刚出城就遇上了流民埋伏,龙泉百姓就误入了两军阵前。”

传令兵说到途中已经悲戚的嚎啕起来。

“怀将军带人着麾下人马,既要保护城中误入战局的百姓,又要与那些凶恶的暴民厮杀。混乱之下,就连他的亲兵都被冲散了。我快马突出重围之时,听闻怀然将军身陷敌阵,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传令兵觑着龙泉王难看至极的表情,哆哆嗦嗦道:“而且,龙泉城上已经挂起了一面它郡的旗帜……”

冉淮谷再惊:“你说什么?”

龙泉城,南城总兵府。

王廊入城后挑来选去,终归选了这南城总兵府做自己的“将军府”。

毕竟这里可是出过了一位称了王的张杞辰,风水自然非其他总兵府可比。

他的身后,站着被铁链捆绑后又被数位壮硕流民押解得动惮不得的龙泉左将军怀然。

“怀大将军,我有一事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务必要请教一二。”

行在前方的王廊一面下令把逻桐的旗帜挂上城楼,表明此城已归逻桐所有,一面不无疑惑地问怀然。

“为何不过一日,这偌大的龙泉城怎就变成空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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