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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时,谢无风敲响纪檀音的房门,手里举着一壶好酒,笑道:“还恼我呢?”
纪檀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在问灵峰时,是被师父和两个师兄宠大的,除了练武受伤,从未受过委屈,更没见识过谢无风这样的人物,难免被深深吸引。尽管常被他气倒,依然想要玩在一处。
谢无风久经江湖,知道许多天文地理、奇闻异事,多的是办法吊纪檀音的胃口,常常话说一半,引得他抓心挠肝。纪檀音不知自己已是落在陷阱中的小狼,见谢无风主动示好,犹自洋洋得意,觉得他占据上风。
“你这宝剑,一天怕是要擦五六回。”谢无风用脚勾了门,走近他身畔。
纪檀音将光亮的映雪剑收入剑鞘,鼻翼动了动,问:“哪来的酒?不是客栈里的吧。”
“我的私藏。”谢无风把夹在手指间的两个盏儿放在八仙桌上,抄起细嘴酒壶,淡黄色的液体汩汩注入杯中。
附近都是军户,也不知他从哪里找来的美酒,纪檀音心下嘀咕,却没细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喝的这样急,”谢无风衣袖一振,扶着椅子缓缓坐下,旋着盏儿轻啜琼浆,冷不丁问,“还在忧心温小姐?”
纪檀音点点头,须臾又摇头:“也不全是,只觉得世事无常,命数难料。”
谢无风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忽问:“阿音多少年纪了?”
纪檀音不明所以,老实答道:“虚度光阴十八载。”
谢无风闻言,哈哈笑了两声:“不用跟我文绉绉的!”他半歪不倒地靠着椅子,寻思了一会,说:“今夜无月,你若有意,可以去温小姐房中慰问一番。”
“那怎么能行,”纪檀音只当他在开玩笑,“黑夜偷潜入府,和采花大盗有何区别。”
“区别就在于,你不是采花大盗。”谢无风不欲与他争辩,摆了摆手,“不说了,喝酒。”
纪檀音心中烦闷,因此喝得又急又快,几杯黄汤下肚,困意排山倒海地袭来。他放下酒杯,打了两个哈欠,撑着额头对谢无风道:“今日也不知怎么的,醉得这样快。”
谢无风不动声色:“那就早些休息吧。”
纪檀音揉了揉脸,眼皮越发沉重。谢无风将他搀扶到床边,纪檀音仰面倒下,嘴里咕叽几句,大概在跟他道谢,随即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谢无风替他脱了鞋,盖上被子,对着少年毫无防备的宁静睡颜发了会呆,最后笑了一声“傻小子”,将灯吹灭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也不宽衣解带,就在黑暗中枯坐。
是夜星光黯淡,闷热无风,到了丑牌时分,万籁俱寂,连蛐蛐声也歇了。静默中,客栈二楼一间小窗悄无声息地开了,随后一个黑影飘然而下,迅速消失在浓夜中。
这一晚,有人美梦连连,有人夜不能寐。
温府的一间厢房里,温慕晴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倒在床上,身体时不时抽搐一下,像是得了癫病一般。她手里紧握着一把匕首,赤红的眼睛在昏黄的油灯下大睁着。
泪已经流尽了,眼眶干涩,连视物都模糊。喉咙火烧火燎的,好像被利刃刮擦。水呢……她吃力地偏过头,看向圆桌上的茶壶,却没有力气起身去拿。
叩叩叩,寂静中,忽然响起了近在咫尺的敲门声。
温慕晴肩膀又是一抖,惊恐地扶着床栏,哑声问:“谁?”
“温小姐,打扰了,”一个低沉的男声说,“有些事想请教你。”
温慕晴慢慢张大了嘴巴。她突然从床上跳下来,因为双腿发软,落地时踉跄了一下,然后跌跌撞撞地扑上前,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俊秀的男人,面貌是陌生的,但温慕晴痴痴地打量他片刻,本已干涸的眼睛又渗出些许晶莹,她捂着嘴,破碎而沙哑的话语从指缝间漏出:“是你吗?你……我认得你的声音……夜里常常梦见……无……无常……”
“是我。”谢无风淡淡地说。
温慕晴盯了他半晌,突然激动起来,时而惶恐地抓揉乱发,时而揪扯皱巴巴的衣衫,歇斯底里道:“我是不是丑死了?你为何偏在这时候来?”
“温小姐,”谢无风怕她大声吵嚷引来下人,劝道,“我们进去说。”
温慕晴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一张圈椅上,肿成桃儿的眼睛充满希冀地望着他,哽咽个不停:“大侠是来带我走的吗?”
“不是,我也不是什么大侠。”谢无风选了个稍远的角落坐了,近乎残忍地说:“我来查看你父母尸首,可是找遍了都不见,因此来问你。”
提及爹娘,温慕晴的呼吸立时急促起来,她按住胸口,嘴里发出几声干哑的哭号。
按说谢无风该将她揽在怀中,温言软语地安慰,可他没有动,只是叹了口气:“节哀顺变。”
“求您带我走吧,”温慕晴跪倒在地,膝行至谢无风面前,作势要磕头,被谢无风拦住了,“我害怕……我爹娘死了,我只有回母舅那里,他素来厌恶我,定会将我草草嫁出去,我还不想嫁!”
谢无风将她扶起来,语声冷冷的:“江湖比你所想的险恶多了,再说,我为何要带你走?”
温慕晴柔弱无力地依靠在谢无风怀里,惨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红晕。她咬住下唇,神情有几分挣扎,片刻后低声道:“我自愿侍奉枕席。”
谢无风与她对视一眼,唇角轻扯,后退了一步:“我不需要。”
温慕晴踉跄着扶住桌沿,羞耻感在痛失父母无依无靠的打击下已经变得淡薄,她急切地诉说自己的心意,自打去年初相遇,念念不忘至如今,又说自己甘愿做妾,只要谢无风肯带她离开。
“你太激动了,温小姐。”谢无风转开眼,不去看她狼狈的模样,“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救过你,并不意味着我会一直救你。你想脱离苦海,只能靠自己。”
温慕晴惊慌道:“那您收我为徒可好,我想习武!”
谢无风眼也不眨地拒绝:“资质太差,起步太晚。”
温慕晴终于绝望,目光呆滞地抽噎起来。低低的啜泣声在闺房中持续良久,她擦干泪痕,问:“大侠今日来寻我父母尸首,是想与他们报仇吗?”
谢无风颇无情地说:“单纯好奇谁下的手而已。”
温慕晴已经习惯他字字如刀,点头道:“大侠不愿带我走,是我福薄,注定要过寄人篱下的猪子。我只求您一件事,替我爹娘报这血海深仇!”她从描金头面匣里取出一锭金子,几支沉甸甸的珠宝首饰,双手捧着,对谢无风深深一揖。
谢无风接过来,随手丢在案上,问温慕晴,昨儿夜里,可有人看见刺客。
温慕晴摇头:“晚上没人听到任何动静,天亮时丫环才发……发现……”
谢无风又问她几句,得知尸首已被调查的官员运走了,因为“死状实在蹊跷残忍,他们拿不定主意”。温老爷和夫人均被一刀割喉,同时又身中奇毒,不到一日尸体就发黑发臭,起满拳头大小的脓包。温慕晴不过匆匆一瞥,就被吓得昏倒。
谢无风听完,静了一会,谢过温慕晴就要离开。
温慕晴泪眼朦胧地问:“大侠可是有线索了?”
“还不确定。”谢无风推开房门,闷热的气息迎面扑来,让他感到一丝烦躁。
“你会替我爹娘报仇吗?”
“再说吧。”
温慕晴着急追赶他,却被繁复的长裙绊倒,膝盖磕在门槛上,霎时鲜血淋漓。她问:“我以后还会再见到你吗?”
谢无风转过身,定定地看她一眼,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我希望不会。”
日上三竿时,纪檀音终于醒了。他揉着太阳穴,瓮声瓮气地叫小二打水洗脸。不多时门开了,有人端一盆热水进来,纪檀音躺在床上,懒洋洋地吩咐:“搁面盆架上吧。”
“还不起吗?”一个戏谑的声音说:“阿音可真能睡。”
纪檀音猛地坐直了:“谢兄,怎么是你?”
谢无风笑而不语,坐在一旁观看纪檀音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衫,穿上皂靴。
纪檀音收拾停当,掬了一捧热水洗脸,听谢无风说道:“先前我出去闲逛,遇上几个押送温时玉尸身的官吏,他们叫我瞧了一眼,老天爷,可真吓人!”
纪檀音听了,立刻丢下布巾,让他详细讲讲尸体的情况。
谢无风把温慕晴的话转述与他,纪檀音眉毛慢慢揪起来,问:“其他呢?脓包里可有蠕虫?”
谢无风道:“我吓得半死,哪敢细看。”
纪檀音信以为真,向谢无风询问那几个官吏行进的方向,他要亲自探看一番。
“哪里还追的上?他们快马加鞭走了有一个多时辰了。”谢无风睨他一眼,“谁叫你醒的迟?”
纪檀音讪讪地揉了揉眼睛,气息微弱地反驳:“我平常都习惯了早起,今日也不知怎么,可能昨夜的酒劲儿太大了。”
谢无风怕他发现端倪,转而问道:“你听了那尸身的情况,可知是谁下的杀手?”
纪檀音在房间里踱步,脸上笼罩着一层阴翳,“杀人毁尸……这样狠毒的手段,不离十是西番教了。我只是想不通他们目的为何。”
谢无风道:“你还记得前几日在鸿福客栈,温小姐提起山东都指挥使要联合众同僚递折子治严嘉虚的罪吗。”
纪檀音心中一凛:“你是说,西番教跟阉党勾结,帮助他们铲除敌对官员?”
谢无风迎着窗户透进来的光束,眯着眼睛伸了个懒腰,笑道:“我什么都不懂,胡言乱语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