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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宴席又恢复了其乐融融的景象,宾客们交杯换盏,说起江湖中的风流韵事、武功秘籍,个个酒酣耳热。
靠近门口的第五桌,话题不知不觉间扯到了无常客身上。
左贵子对这个后起之秀十分不屑,嗤笑道:“传得神乎其神,你们又有几个和他交过手的?”
司钧道:“我等无事惹那煞星作甚?他剑下不留活口。”
左贵子冷哼:“既是不留活口,名声又怎么传出来的?奇也怪哉。”
金莲和尚插口道:“无常客不是滥杀之辈,我曾有一次撞见他和人打斗,但我与他素无冤仇,他将那人杀了,却也未将我如何。”
其他人来了兴致,纷纷询问无常客生得是何模样。金莲和尚呷了一口酒,道:“他戴着斗笠,黑纱遮面,看不清五官,倒像是年纪不大。一套无常剑法,使的是出神入化,变幻莫测。看似无招,却招招必杀。”
左贵子嘲讽道:“武功绝顶,却尽干些小偷小摸之事。”
有人笑着反驳:“甚么小偷小摸,人家是大盗,知道去年皇宫失窃的事么……”
同桌宾客议论得热火朝天,王算盘却未参与,一双灵活的眼珠子不住地往坐在左手边的谢无风瞧。谢无风恍若未觉,悠闲地挟菜饮酒,也不和谁搭话。
一队侍女捧着碗碟上前,撤走残羹,端上热菜。红糟儿培的鲥鱼鲜香扑鼻,引得人食指大动,玫瑰馅饼甜而不腻,唇齿留香。谢无风是个爱财之人,先前就端详过盛菜的碟儿、喝酒的盅儿,知道沈沛家私殷实,此刻见侍女们个个穿着精美的潞绸衣裳,更是暗中咋舌,觉得有些手痒。
想起先前沈沛那番大义凛然的话,心中鄙夷不已,如今外边正闹着旱灾,若真是心系苍生,何不将家中粮米拿去接济穷人。说什么武林结盟,维护正义,还不是狼子野心,想谋取更大的权势地位。
谢无风脸上露出冷笑,忽听王算盘道:“谢先生以为如何?”
谢无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若有若无的戾气从眉宇间闪过:“甚么?”
“他们在说无常客呢,不知谢先生听过这号人物没有。”
“我对你们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没有兴趣。”
王算盘贼眉鼠眼,时刻一副算计人的模样,不屈不挠地问:“方才那杯酒,谢先生明明能躲过,为何不躲?”
“这么说来,是你故意泼的了?”谢无风怒气冲冲地放下筷子,探头往第二桌望去,“好吧,我拿你没办法,待会告诉阿音去!”
他演得像模像样,王算盘暗中咬牙,知道逼不出真话了,又怕真的得罪纪檀音,连忙讪笑着赔罪道:“开个玩笑,谢先生千万别当真!”
谢无风朝第二桌看了一会,见纪檀音正和花月影说话,两个人头挨着头,情状甚是亲密,心中不快,倒了一杯新开封的荷花酒,问王算盘道:“王先生外号‘小灵通’,想必知晓武林中一切秘事罢?”
王算盘面有得色,口中假意谦虚:“不敢当,不敢当,都是朋友们瞎起哄,乱叫的。”
“那位貌美的花阁主,”谢无风抬了抬下巴,“是何出身,有何来历?”
王算盘的笑容僵住了:“呃……”
今天也真是不凑巧,遇上的都是他不知晓的问题。王算盘憋了半天,尴尬道:“我只知花阁主是上任阁主收养的弃女,从小天赋异禀,有过目不忘之能,其他的便不晓得了。”
谢无风点点头,不再发问了。
这一顿酒直吃到日落西山,花园中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醉汉,鼾声、打翻碗碟之声不绝于耳。有神智尚还清楚的,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和沈沛作揖告别,约好次日再来观礼。
仙雅居情况好些,尤其前三桌的客人,内功深厚,也不兴大碗喝酒的粗鲁做派,此刻仍然神朗气清,很有大侠风范。
沈沛欲留一二桌的客人在府中歇息,方韶大师等婉言谢绝,先行离开了。沈沛又去劝骆尤等人,双方正说着话,一个魁梧的汉子忽然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神态惊怖交加,张口就喊:“师父不好了!后院来了刺客,弟兄们扛不住了!”
沈沛脸上乍然变色,身形一闪,已出了仙雅居。宾客们反应也不慢,听说主人家遇刺,都匆匆跟上去帮忙。
一行人往垂花门疾奔,纪檀音跟在花月影身后,经过第五桌时,一把拽住谢无风的手腕。
垂花门后面便是家眷居所,等闲是不得入内的,但情况紧急,众人也顾不上礼数。纪檀音和谢无风刚跨进内院,便听一人喊道:“师父让关门!”
纪檀音反手关门,将落在后面的狗头王、孔卓等拦在外面。
打斗声从西厢房后边的小花园里传来,众人赶到时,只见沈沛脚步踉跄,左肩鲜血直流,流星锤滚落在地。那黑衣剑客只露着一双眼睛,一击得手,也不逗留,当下便欲逃脱。
沈沛赤着眼睛吼道:“拦住他!”
跟到后院的宾客有十人,除了谢无风这个不会武功的躲在葡萄架下,其他人都掏出兵器,摆开架势,将那黑衣人围在正中。
那黑衣人剑尖点地,脚下缓缓地变幻步法,四面环视一圈,似在寻找突围之处。
纪檀音站在花月影旁边,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唾沫。
此人短短数招内便杀伤沈沛,武功之高可见一斑。在场的高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个个严阵以待。
明彪华忽然喊道:“大家一起上!”
就在同一时刻,黑衣剑客完成侦查,朝花月影和纪檀音的方向扑过来!
各式兵器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道凌厉的光芒,齐齐往黑衣人身上招呼,霹雳刀翟昱手中钢刀最快,眼看要削上对方脖颈,那刺客向前一扑避过,长剑与明彪华的判官笔“当”一声相交,也未见如何用力,来势汹汹的判官笔忽然不受控制地偏了个角度,恰好格住了身后的钢刀。而那剑客借着一扑之势,瞬息间已来到花月影面前,相距不过三尺。
纪檀音愣在当地,这招借力打力对他而言太过熟悉,分明是玉山剑法!他又惊又惧,傻傻地看着剑客与花月影缠斗,甚至忘了助阵。
花月影的兵器是一把淬毒的匕首,与长剑相比,攻击范围不够大,那剑客显然也十分清楚自己兵器的优势,且战且走,虚虚实实地往花月影要害处乱刺。
翟昱、骆尤、明彪华等连忙变招,重新杀过来。花月影也不是任人宰割之辈,一边奋力抵抗,一边伸手到怀中摸暗器。
月亮不知何时躲进了云层里,郁郁葱葱的树木把厢房里透出来的灯光挡了个七七八八,花园笼罩在一片浮动的昏暗当中。
纪檀音惊惶地站在原地,脚下像生了根,焦急地盯着混战的人群。
忽听倪贯鸣大喊一声:“小心!”
他话音未落,花月影便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呼,踉跄着半跪在地。
“花姊姊!”纪檀音着急地唤了一声。
就在此时,黑衣剑客又使了一招春水泛漪,七八人的兵器撞在一起,发出一连串丁零当啷的清脆响声。他四两拨千斤地拖延住在场的高手,向防守最薄弱之处——纪檀音所在地冲了过来。
纪檀音抽出映雪剑,和他战成一团。玉山剑法对玉山剑法,一招一式,黑衣剑客似乎都更为纯熟。纪檀音内功不到火候,剑上气力弱些,每一次双剑相交,都被震得倒退半步。
他愤怒地咬着牙,映雪剑越使越快,在黑暗中织出一张光网。
玉山剑法本讲究的是以静制动,以快打慢,以柔克刚,寻对方破绽而击杀,无论面对什么强敌,使剑者都不能慌乱,可纪檀音到底年轻,没能沉住气,手上渐渐没了章法,破绽迭出。
几招之后,一柄利刃刺破剑网,直扎向心窝。纪檀音来不及格挡,惨白着脸沉下左肩,只求受伤轻些。
便在此时,对方忽而抬腕,剑身转平,在纪檀音肩膀上拍了一下。纪檀音被一股大力冲击得跌坐在地,眼睁睁地看着黑衣剑客甩出一把飞镖,趁众人躲闪之际跃上院墙,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中。
沉默持续了一阵。一众武林高手阴沉着脸站在花园中,好不狼狈。纪檀音站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朝花月影盘坐的地方走,关切道:“花姊姊,你不严重吧?”
“慢着!”倪贯鸣斜刺里蹿出,冷着脸拦在纪檀音面前,眉宇间三道竖纹又深了些,狼一样的目光撕扯着纪檀音,“纪兄弟没有什么话说么?”
明彪华、骆尤、翟昱、通柳奎、丐帮胡寒、紫松会方浪等也走上前,将纪檀音围住了。
纪檀音自见到黑衣剑客使玉山剑法,心中便是烦恼不堪,不耐烦道:“前辈这是何意?”
通柳奎尖声道:“方才那人使得可是玉山剑法?”
“正是。”
倪贯鸣喝道:“你还装!那人是谁?”
纪檀音如实道:“我真不知。”
素来稳重的明彪华也动了气,看来是被那黑衣剑客戏弄狠了,怒道:“你玉山剑法不传外人,还能是谁!”
纪檀音听他污蔑师门,怒火中烧,强自按耐着不忿,解释道:“我与那人过了几招,他使的虽然是玉山剑法,我却感觉陌生得很,绝不可能是我师兄!而且前辈们也看得出来,那人内功修为极深,我两个师兄可没这等造诣!”
沈沛拖着流星锤缓缓走来,道:“不是你师兄,便是你师父了。”
他是今日宴席的主人,又被玉山剑法所伤,纪檀音心中愧疚,诚恳道:“沈伯伯明鉴,我师父在玉山隐居得好好的,数年来甚少下山,怎会是他?何况您先前也说过,年轻时和他相识一场,颇有渊源,我师父不会伤害自己朋友的。”
一语毕,沈沛脸上浮现一丝尴尬,他以为纪檀音故意讥讽自己当年的手段,心虚地冷哼一声:“纪大侠向来心思深沉,我如何揣测得清。”
倪贯鸣道:“那人若非纪恒,为何对你剑下留情?”
这也是纪檀音不解之处。客观说,方才那剑客的高大身材确实和纪恒相似,精纯内功,比起纪恒也在伯仲,只是纪檀音与他交手时感觉分外陌生,且素来敬仰师父品德,因此坚决不认。
明彪华等咄咄逼人,纪檀音犹如落入虎口的小白兔,看着可怜兮兮的。举目四望,见白日对他礼遇有加的各个前辈高手忽然变脸,目光中满是怀疑、忿恨和警惕,心中茫然不解,又格外委屈。
谢无风见纪檀音被逼问得说不出话,连忙从藏身的葡萄架下出来,劝道:“各位高手,有话好好说,莫要欺负我阿弟。”他伸手去拉倪贯鸣的衣袖,被倪贯鸣狠狠一推,跌倒在地。
“谢兄!”纪檀音压抑许久的怒火噗嗤被点燃,当即抽出映雪剑,在身前画了个半圆。
明彪华等后退一步,也纷纷亮出家伙:“你待怎地?”
剑拔弩张之际,一直躲在树下运功疗伤的花月影开口道:“你们这是干什么?管那刺客是谁,总与纪小兄弟没有干系。一众成名的前辈高手,欺负一个半大少年,传出去还不让人笑话!”
纪檀音知道自己武功不敌,本已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于孤立无援中听到花月影此言,眼眶立刻湿润了。
花月影续道:“我相信方才的刺客并非是纪大侠。纪大侠虽已退隐江湖十五载,但其品性高洁,却是口耳相传的。我年纪轻没赶上,在场的有些朋友曾与纪大侠打过交道,想必心中有计较吧。”
丐帮帮主胡寒手握檀木长棍,在地上敲了两下,道:“花阁主所言有理,方才一时情急,行事有些莽撞,现在想来,纪大侠绝不会那般暗箭伤人。”
几句话一说,倪贯鸣等脸色也缓和了。
沈沛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平时儒雅的做派,对纪檀音道:“纪兄弟不要见怪,并非我们欺负你,只是眼见为实,那黑衣人使的确实是玉山剑法。况且能从今晚众位朋友手下逃脱的,武林中也没有几人。不论此事是否另有隐情,你玉山剑法心决流出,总是个不争的事实,须得留意。”
他此番话既为明彪华等找回了面子,又绵里藏针地暗指玉山神剑并未洗脱嫌疑。纪檀音对他的印象一落千丈,可此刻局势未明,不好发作,拱手道:“多谢各位叔伯信任,我明日即飞鸽传书去玉山,向师父问个清楚。”
沈沛又向众位高手道谢,说道今日多谢他们助阵,来日必将报答云云。
纪檀音快步走到谢无风身边,紧张地拉着他的手,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通,悄声问:“你没事吧?”
谢无风摇头,将纪檀音冰凉的手心按在自己胸口上,嗔怪道:“你才是吓死我了,好端端的,跟这么多厉害的人拔剑!”
纪檀音回想起来,也是心有余悸,调皮地冲他吐了吐舌头。
“我去看看花姊姊。”他安慰了谢无风几句,朝榕树下盘坐的花月影走去。
花月影先前和黑衣人打斗时,不幸中了一剑,好在伤口不深,现下血已止住了。
纪檀音朝她深深一揖:“花姊姊,方才多谢你了。”
花月影还礼:“有甚么好谢的,不过实话实说罢了。明庄主他们一时冲动,行事多有得罪,你不要计较才好。”
纪檀音忙道:“我明白。”
月亮从乌云后露出了头,皎洁的光芒洒在被刀光剑气弄得一片狼藉的花园中。沈沛道:“今日之事多有蹊跷,方才那贼囚杀害了我两名徒弟,此事绝不能善终。天色晚了,沈某斗胆请各位朋友在府中住下,共同商议,”说着,意味深长地朝纪檀音看了一眼,“尤其是纪贤侄,一定要留下。”
纪檀音向来吃软不吃硬,听到他要将自己强行软禁,心中气愤,正要反对,花园角门突然被撞开,沈沛的大徒弟一身脏污地闯了进来,哭喊道:“师父,蔡大人和蔡千金……遇害了!”
沈沛身子一晃,被七杀拳骆尤及时扶住了,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徒弟双目圆睁,脸色苍白如纸,汗如雨下。不知是见了怎样一幅恐怖景象,他剧烈地发着抖,语无伦次道:“是……是真的!都是一剑封喉,尸体已经溃烂了……全身布满脓包,流黑水……还有一种白色的虫子……”
沈沛吞了口唾沫,他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镇定下来,匆匆往蔡辉卢歇息的地方赶去,经过大徒弟身畔时,忽而抬脚将他踹出两丈之外,吼道:“废物!我命你护卫蔡大人安全,你就是这么做的!”
明彪华、骆尤等人跟在沈沛身后,面色凝重地相互使眼色。
纪檀音一听那徒弟描述尸体情状,就知道与杀害温时玉的是同一个人,当下便要跟上去看,这时谢无风忽然扯住他的衣角,严肃地摇了摇头。
纪檀音不明白他的意思,压低声音解释:“温大人也是这样……”
“你还不明白吗?”谢无风一把将他扯到怀里,温热的嘴唇在他耳畔,悄声道:“刚才的黑衣剑客和杀蔡大人的是一伙的,这边调虎离山,那边伺机下手,你师父已经被他们怀疑了,要我说,当务之急是离开这儿。”
“可是……”耳朵湿热而麻痒,纪檀音忍耐着搓揉的欲望,明亮的双眸闪着一点倔强的光芒,“既然跟师门有关,我就更不能袖手旁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