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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直走到西跨院后边的竹林里才停下。谢无风从黄筹脸上看到一丝后悔,这位老先生显然对他的人品心存疑虑,可又因为纪檀音那句“喜欢”略加青眼,这会负着双手,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纪檀音问:“黄伯伯,什么事?”
相比他的焦急,黄筹显得心事重重,犹豫不决。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檀儿,你可知你师父在何方?”
纪檀音摇头:“我还想问您呢。”
黄筹严肃地望着他:“目前江湖上的传言对他十分不利。”
纪檀音沉痛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黄筹加重了语气,“如今武林中已然将杀死玉白师太,重伤明彪华的神秘人认定为纪大哥。一旦你师父再露面,就会成为众矢之的,甚至有性命之忧。”
纪檀音不解:“让我师父对大家说清楚不就好了吗?而且,他们也没有证据啊!”
他的天真让黄筹露出一丝苦笑:“怎么没有证据?明彪华不是亲口承认被纪恒所伤吗?恒山派的女尼不是看见师父死在玉山剑法之下吗?目前来看,除非抓到冒充你师父的神秘高手,令两人当面对质,几乎不可能洗清纪大哥嫌疑。那人的武功你是见过的,抓他谈何容易!更何况恒山派的掌门之争正激烈,为玉白师太报仇是最能立威的一件事。他们哪管什么真相?都说是纪大哥杀的,那么冲纪大哥讨债便是,大不了日后说一句‘搞错了’。”
纪檀音听了他的话,感觉冷汗迭出,青筋直跳。他知道外头流传着谣言,因怕自己听了生气,控制不住出手伤人,这几日都窝在院子里,不知江湖上竟是这番一触即发的光景。
这当口,师父是现身好,还是不现身更好?纪檀音一时迷茫了。
“你今早问我去四川做什么,我明白告诉你吧,我是去查一桩二十年前的案子,你听过唐家堡吗?”
纪檀音隐约有些印象,一旁的谢无风提醒道:“是二十年前的一个大帮派,在沈沛府上时王算盘提过。”
纪檀音迟疑道:“可是那个无头悬案?说什么堡主夫妇一夕之间离奇身亡,后来帮派便散了。”
黄筹轻轻点头,他用忧愁而凝重的目光望着纪檀音,一开始纪檀音不懂,还以为自己脸上沾了奇怪的东西,后来他感觉到一点模糊的恐惧,无意识地动了动嘴唇。
这时黄筹长吁一口气:“我怀疑,唐连卫夫妇是为纪大哥所杀。”
纪檀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否认:“不可能!”
黄筹目视远方,沉声道:“这只是我的猜测,但如果他们二人真为纪大哥所杀,一定另有隐情。如今嫁祸纪大哥的幕后黑手,十有与当年的旧案有关,因此我要亲自去查一查。”
纪檀音说不出话,三魂七魄好像在打架,脑子里乱糟糟的。他习惯性地看向谢无风,想求得一点依靠。
谢无风靠近了,握着他的手,用力捏了捏。他的眼眸是冷静而坚毅的,唇角微微勾起,给了纪檀音一个安慰的弧度。
纪檀音稳了稳心神,问道:“黄伯伯,你怎么会联想到唐家堡旧案呢?”
“因为这个局做得太好了,像是筹备多年的结果。我仔细排查过你师父的仇家,无人有这样大的能力。那日偶然听人聊起唐连卫夫妇一案,我忽然忆起你师父那阵子恰在四川行走,因此生出怀疑之心。”
“可师父行事一向光明磊落,若唐堡主夫妇真是他所杀,他为何不承认?难道说……”
他没说出口的话,在场三人心照不宣。
纪檀音感到一阵鼻酸,他忽然发现,他对师父的了解是多么单薄。在问灵峰的狭小世界里,纪恒是慈父,是严师,是名震江湖的一代大侠,而下山以后耳听目睹的一切,将他的形象变得丰满了,使纪檀音得以畅想他当年仗剑行走的风采,可也将他拽下金光闪闪的神坛。
黄筹道:“你师父当年猝然退隐,我就觉得奇怪,问过多次,他只说倦了,要和你师娘过平淡日子。现在想来,说不定与唐家堡旧案有关。”
纪檀音敏感地抓到了破绽,着急地反驳:“可是,唐堡主夫妇是二十年前遇害的,我师父是十五年前归隐的。”
这也是黄筹纳闷的地方,不过,只要弄清楚当年唐堡主夫妇遇害的真相,这个问题大半就解决了。
纪檀音心中忧虑,想跟他一起去四川,黄筹严词拒绝,安慰他如果一切顺利,十日左右自己便可返回襄阳,他让纪檀音留在雄图镖局,万一那魔头带人来洗劫,可以帮忙守护一二。
纪檀音撇嘴:“哪里用得上我?李伯伯早些日子就在招兵买马了,听说昨日还在兵器铺和玄刀门起了冲突。”
“总是有备无患的好,那伙人智计无双,武功高强,还擅用毒,你看洗砚山庄和恒山派,都是大门派,却落得这个下场。”
纪檀音问:“黄伯伯,你真觉得不是西番教干的?可他们说梭哒语,还有人看见他们肩上的纹身!”
黄筹道:“中原武林跟西番教时有摩擦,但几十年没有起过大规模的冲突,今年西番教忽然大举进犯,并不正常。至于梭哒语和纹身,只要有心,总能模仿个七八成。”
前院传来一阵喧哗,是李澄阳在寻找他们,要开宴了。黄筹叮嘱纪檀音不要将他去四川的目的告诉李家父子,纪檀音问:“为什么?你怀疑他们?”
黄筹摆摆手:“非也。”却不再解释了。
午饭的氛围十分诡异,纪檀音和谢无风坐在一起,对面是虎着脸的李澄阳。纪檀音沐浴着大师兄痛惜的目光,垂着脑袋拼命扒饭,谢无风倒是淡定,夹了一块鱼肚子肉放到他碗里,还对李澄阳挑衅地一扬眉毛。
李从宁和黄筹聊着闲话,互斟美酒,对三个小辈之间汹涌的暗流视而不见。
纪檀音将鱼肉放进口里,囫囵嚼了两下就咽了,谁知厨房今日疏忽,未把鱼刺挑干净,他又吃得急,竟被一根尖刺卡住喉咙。
黄筹第一个看见,连忙招呼:“快拿醋!”
话音未落,两盏碟子已经递到了纪檀音面前。纪檀音抬起头,左边是谢无风,对面是李澄阳,均意味深长、充满威胁地望着他。纪檀音喉咙刺痛,眼眶里熏出薄薄一层眼泪,一会流向这边,一会流向那边,对这两个幼稚鬼的行径哭笑不得。
最终他接了李澄阳手中的碟子,将香醋一饮而尽,同时在桌底下狠狠踩了谢无风一脚。
李澄阳余光瞥见此景,心中格外畅快,觉得小师弟还挺明事理,几个时辰前因为那句“喜欢”而受到的震惊也化解了不少。他强压着上翘的嘴角,殷勤地给纪檀音夹菜,还剔了一只肥螃蟹给他。
谢无风依旧是不形于色,他的饭吃得很少,酒喝得很多,静默地坐在那里,看不出情绪。纪檀音很快开始担忧,不自觉地去讨好他,指尖在他的掌心轻挠,直到看见谢无风露出一丝微笑才安心。
李澄阳趁热打铁,当天晚上便吩咐仆人在自己居住的小楼收拾出一间卧房,随后勒令纪檀音住过来。他自我反思,认为前几日忙于镖局事务,怠慢了小师弟,因此有意补偿,拉着纪檀音秉烛夜谈。
纪檀音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如今江湖上风声鹤唳,师父又不知所踪,避开敏感话题不谈,便只有他和谢无风这段说不清楚的亲密关系可供评论了。李澄阳旁敲侧击,语气时而沉痛时而激昂,说来说去,还是叫纪檀音和谢无风早日了断。
纪檀音温顺地听着,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抱着膝盖缩成一团。李澄阳的长篇大论对他而言并非全无触动,听到“了断”两个字,他忽然感到一阵凄凉,少年人的骄傲不许他示弱,可在师兄面前,说出口似乎也无妨:“要断也是他和我断,大师兄,线全都捏在他手上呢。”
李澄阳心尖一颤,他在油灯下看到一张倔强而哀伤的脸,恍然意识到纪檀音长大了,他已不再是问灵峰上那个天真无虑的少年。江湖磋磨了他,谢无风也是江湖的一部分。
李澄阳心情激荡,一时无言,反而是纪檀音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和他打趣:“师兄,你只会说大话,情之一字,我看你也不懂!”
次日一早,黄筹动身前往四川。一行人送至襄阳城外长亭,拱手道别。临走时,黄筹忽而将谢无风唤至身畔,耳语了几句。
“黄伯伯说什么呢。”纪檀音好奇,想要一探究竟,没走两步,衣领就被人拽住了,李澄阳黑着脸训斥他:“一天到晚凑热闹。”
接下来几日,纪檀音过得分外艰难,李澄阳与他寸步不离,不让他有一丝接触谢无风的机会。饭席上两人的座位也被安排得很远,偶尔目光交汇,未及给一个苦笑,就被李澄阳挡住了。
万籁俱寂的夜晚,纪檀音躺在柔软的床铺上,毫无睡意。他从怀中掏出两枚黄花梨木令牌,就着月光看了一阵,毫无头绪地再次收好。翻了个身,揪着枕边的流苏,重重地叹了口气。
清早,纪檀音才有了点朦胧的睡意,就被李澄阳喊起来练剑,他心中闷着一股气,不行礼也不搭话,提剑便刺,几招下来,李澄阳很是吃惊:“你竟这般厉害了!是师父点拨的?”
纪檀音也没料到自己竟能一出手就在气势上压住了李澄阳,呆呆地摇了摇头。
李澄阳本还抱着逗弄小师弟的心思,这下不敢大意了,心中默念剑诀,左膝微曲,右脚缓缓变换步法,对纪檀音道:“再来!”
他一认真,纪檀音便觉得吃力,只能堪堪相抗。僵持不下间,他忽而忆起和谢无风月下斗剑那一幕,试探着将玉山剑法中本该横削的一招变为斜刺左胁。
李澄阳始料未及,绵绵不绝的剑招忽而乱了,破绽百出。纪檀音不及深思,近乎本能地出招,玉山剑法在他手中似乎有了万千变化,却又万象归一,有着相同的神韵。
“当啷”一声,李澄阳被映雪剑拍中右腕,吃痛松手,长剑坠落在地。他被剑身的银白光芒晃了眼睛,讶异、迷茫、尴尬地望着纪檀音。
纪檀音心脏砰砰跳,因为发热出汗,整张脸红通通的。此情此景也令他感到意外,师兄弟三人,李澄阳的剑法最为高明,他没想到自己竟有击败对方的一天。
叫好声打破了古怪的沉默。谢无风不知何时来到小院门口,倚着一棵翠竹,含笑看着纪檀音。
“师弟的剑法进步神速,”李澄阳回过神来,掩饰着失落夸赞道,“可传师父的衣钵了。”
纪檀音忙道:“分明是大师兄有意让我,加之今日侥幸,才胜了一招半招。”
李澄阳咳了一声,捡起佩剑:“我进房换身衣服,今日娘和弟弟要回来了。”
他的身影还未消失,谢无风便憋不住笑了一声,随后就收到纪檀音谴责的眼神。他做了个撇嘴的怪表情,对纪檀音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过来。
纪檀音磨磨蹭蹭地走到他面前,被谢无风抱了个满怀。他的黑眼珠左转右转,下巴若即若离地蹭着对方的肩膀,脸上雀跃,语气却不情愿:“你做什么,青天白日的。”
谢无风发出低沉的笑声,猛地将纪檀音抱离地面,在他嘴唇上轻轻一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