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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死?
长眠于地下谓之死。
为何在地下?冷不冷?会不会无聊?有朝一日醒了怎么办?
人活着就一直往上走,死了便该往下走。冷么,是有一点,但不会冻着。也不无聊,只要有惦记的人,光思念的时间都不够呢。醒了……如若醒了,那便是下一世了,前尘尽忘,重新活过。
前尘尽忘?我不要,我还要你做我大哥。
耍赖,我才不要你这个麻烦精!再者说,真有下一世,也该你当大哥,让你体会体会我的难处!
你有什么难处?大家都喊你少镖头,多威风!
你不懂,李澄阳轻声叹息,有时我真羡慕你……
不时有流矢飞来,耳畔全是呼呼的破空之声。万克章武功中流,十几招后就被翟昱砍伤,情势危急。谭凤萱无法再保护李澄亦,吩咐小厮将小少爷带回府里,自己持刀加入战局,和丈夫以二敌一,血战翟昱。李澄亦一动不动,伏在兄长胸前嚎啕大哭。一众镖师小厮们全都在冲锋陷阵,还要防备高墙上不时射出的冷箭,自身难保,顾不上小少爷的安危。
一个玄刀门弟子在拼杀中,且战且退,不甚踩在李澄亦身上,李澄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微弱地尖叫一声,捡起石块朝对方小腿狠命一砸。那人吃痛,低头一看,恶向胆边生,也不顾他只是个半大孩子,一剑刺来。
李澄亦吓呆了,忘记了躲闪,眼看剑尖要刺穿胸膛,那人忽而闷哼一声,被剑光抹了脖子,栽倒在地。一只粗糙微凉的手挡住了李澄亦的视线,他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哆嗦,哭喊道:“师父!”
谢无风一把捞起他:“跟我回去。”
“师父救救我大哥!”李澄亦摇晃着脑袋挣扎,哭着抱住他的大腿,“救救我大哥!”
谢无风默默地打量一旁的李澄阳,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英豪,如今灰头土脸地躺在泥地上,眉宇间永远凝固着悔恨与绝望。他伤口的血迹已干涸,死了有一两个时辰了,照此推算,谢无风与花月影打斗之时,他就已经命丧黄泉。
谢无风轻轻吸了口气,拉着李澄亦要走,李澄亦还在胡言乱语,求他救救大哥,救救爹娘。
“我已通知明彪华、方浪、胡寒等掌门人,他们马上就会赶来调停,”谢无风看了一眼战局,“你爹娘都是高手,如今还占着上风,不会有事。反而是你留在这里,容易使他们分心。”
李澄亦年幼,又遭此重创,听不进道理,只一个劲哭闹:“那把我大哥带走!”
谢无风道:“你爹娘会带他回府。我身受重伤,连轻功也运不出,是骑马来的,只够带你回去。”说罢,也不等李澄亦哭闹,便敲晕了他,放在马背上。
追月在夜色中奔驰,蹄声哒哒,谢无风面无表情地拉着缰绳,怎么也想不起他和李澄阳最后一次说话的内容了。他们因为纪檀音才结识彼此,有过龃龉,也有过争执,关系并不亲厚。李澄阳心高气傲,爱重名誉,行事冲动,容易热血上头,可他也为人良善,慷慨大方,情深义重。
这样的人,阎王一定也不舍得折磨吧。
路旁是一座座小院,谢无风的马不快不慢地走着,四周静极了,可他却听到一点细微的呼吸声。
有人在跟踪。
他左手按着剑柄,等着对方出招,但刺客却迟迟不动手,一直到马儿进了雄图镖局,后头的响动才消失。
说实话,谢无风不大明白花月影,先前若非纪檀音帮他挡剑,现在中毒的便是他自己,可那又如何?花月影以为毒药便能换他俯首称臣?在一个中毒的活人和沉默的死人之间,她居然选择了前者,可见其自负的性情。她以为天下人都逃不出她的掌心,杀之不如控而用之。
可她忘记了,自负过头,总会有失算的一天。
回到东厢房,纪檀音还昏睡着,小玉和青萝守在一旁。见小少爷被谢无风抱在怀里,身上脏兮兮的,很是惊讶。二人对视一眼,小玉大着胆子问:“谢公子是去玄刀门了吗?大少爷真的……”
谢无风将李澄亦放在罗汉床上,没有答话,小玉和青萝凝视着他沉默的背影,什么都明白了,抱在一起呜呜哭泣。
钟楼上响起报时的钟声。
晨光初现,天际泛红,白桃溪畔血流成河。这一场斗殴,玄刀门和雄图镖局双双受到重创。虽然明彪华、方浪、胡寒等人及时赶到,苦口婆心百般劝说,但两家结仇太深,加之花月影表面说和,话里话外却故意挑拨,最终激化矛盾,使两方打斗得更加厉害了,甚至还误伤了几个前来规劝的别派弟子。
眼见死伤者众,明彪华和丐帮帮主方浪被迫出手,将翟昱和李从宁夫妇强行分开。
此时三人均已受重伤,翟昱身中两刀,李从宁左臂骨折,谭凤萱口吐鲜血。雄图镖局的镖师和玄刀门的弟子各有十六七人丧命,冷风吹过,掀起一股呛鼻的血腥味。
这场门派互殴的伤亡竟比想象中惨重许多。
“澄阳之死到底是畏罪自戕,还是翟门主蓄意陷害,你们两方各拿出证据来,等咱们公推了武林盟主之后,大家伙一起判断是非黑白。”花月影井井有条地安排后续事宜,指使玄刀门弟子搀扶翟昱回门派休息,又命令雄图镖局几个沉稳的黑头镖师将李从宁夫妇送回府上。
李从宁托着断裂的左臂,恨声道;“花月影,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过会护澄阳安全!”
“李镖头,我已尽力而为,”花月影神色淡淡,语调平平,“只是谁会料到澄阳自己想不开?”
“放屁!”李从宁瞪着她,森寒目光一一落在明彪华、方浪等人身上,好似长着倒刺的钩子:“你们说要在武林大会上公审,好,我答应了!只求到那天真相能水落石出!可如今呢?如今呢!武林大会还没到,澄阳就被害死了!还说他是畏罪自戕!我不信,我的儿子不会做这种傻事!”
恒山派的知春师太没见过这种阵仗,吓得缩了缩脖子,暗中环顾左右,见明彪华等人神色如常,于是硬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花月影扫了一圈,将各个掌门的反应纳入眼底,随后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李镖头,也许你对自己的儿子并不了解呢?”
她语气温和,好似还很诚恳,不知为何,却将李从宁激怒了。李从宁红着眼睛,未及叱骂,几丈外的谭凤萱忽然身形摇晃,晕了过去。
很快,雄图镖局的人便撤走了,沿路留下一行行染血的足迹。随后,洗砚山庄、丐帮、紫松会、恒山派等,也在唏嘘声中相继离开。
七十多岁的丐帮帮主方浪驾着一匹老马,不紧不慢地往城中客栈赶。明彪华与他并驾齐驱,望着远方沉默不语。
方浪忽而讥讽道:“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明彪华问:“你指谁?”
“还有谁?你看她今日颐指气使的模样。如今李从宁和翟昱斗起来了,结下血海深仇,谁也不肯屈居另一方之下,因此均与盟主之位无缘。”
明彪华扯动嘴角,不言语。
方浪摸着下颌的胡须,试探道:“明庄主难道不想一统江湖?”
“不想。”明彪华顿了顿,余光再次瞥向空荡的袖口,左手被人齐腕斩下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痛倒是其次,屈辱才是难以释怀的。“只要能够杀掉夜魔,拔除西番教,为武林除害,谁当盟主我并不在意。”
方浪眯着眼,看似事不关己,口吻却又意味深长:“除魔当然是头等大事,我若当上盟主,对这些邪魔外道也不会手软。”
明彪华目视前方,好似听不懂弦外之音,点头道:“如此甚好。”
雄图镖局弥漫着悲痛的气息,它是血腥味的,呼进鼻子里,盘旋在胸口,再难散去。
李澄阳被放进棺椁,尸身停放在主院的祠堂前面。一旁的厢房里,还存着铁臂功黄筹的棺木,死者依然双目圆睁,未曾入土。
李从宁和谭凤萱一回到镖局便卧床不起,全府上下哀声一片,大小事务无持,处在混乱无序的悲痛状态中。
人心惶惶,群龙无首,不得已,谢无风出面当起了主心骨,和李管家一起处理善后事宜。当初被官兵和仇家追杀,纪檀音领他来此地避难,李从宁曾要求他日后为镖局出力,他随口应允,实在未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受伤的镖师需要医治,死亡的需要厚葬,有家属的需要通知安抚,并给一笔银子作赡养。李澄阳的后事更是急需安排,白事之物与诵经超度都要准备。
谢无风忙得脚不沾地,带着管家和账房先生在东西跨院穿梭,耳边的哭声从未停过。
正乱着,丫鬟小玉和李澄亦的奶妈前后脚来了,两人都惊慌失措,面如土色,不顾体面奔上前揪住他的袖子。
“谢先生,小纪公子不好了!”
“谢先生,小少爷不见了!”
耳边的嗡嗡声乍然变得尖锐,谢无风吸进一口凉气,肺腑好似都结成冰。
他看着奶妈和小玉,不知往哪个方向去,转头问李管家:“大门关着?”
管家点头:“正门角门全都关得死死的。”
“那便不可能在外头,在府里仔细找。”
昨夜李澄亦偷跑出门,在两派相斗中差点丢了性命,奶妈被吓破了胆,如今小少爷又不见踪影,她担心孩子受了刺激,做出傻事,因此心急如焚,泪流不止,希望谢无风能亲自去房中看看,找一找线索。
小玉也落泪:“胡大夫说没辙,刚才背着箱子跑了,纪公子呕吐不止,全身痉挛。”
好像站在悬崖边上,无论往左还是往右,都是万丈深渊。正在两难之时,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一旁的树枝上,道:“我来找小少爷,无常客去看顾纪少侠吧。”
谢无风抬头一看,是阴阳掌通柳奎,他来襄阳后受李从宁邀请,下榻在镖局,但平日里像个幽灵,众人都将他忘了。
谢无风一拱手:“多谢通先生。”又对奶娘道:“通先生武功高强,必能找到小少爷,我随后再来。”
说话间,人已消失在通往东厢房的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