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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风撞开门,看见青萝半跪在纪檀音床榻前,一边为他擦脸一边默默垂泪。
纪檀音面色蜡黄,因为消瘦而颧骨凸出,嘴唇干瘪发皱,好似一片干枯的花瓣。
“我瞧瞧,”谢无风弯腰凑近,颤声唤道:“阿音!”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垂,纪檀音似有所觉,眼皮抖了几下,却因为虚弱而未能睁开,于是伸手在床褥间摸索。
谢无风握住他的指尖,用力捏了一把,附在他耳边说道:“我在这里。”
纪檀音微弱地哼了一声,乌黑的眼睫停止颤动,似是觉得安心了,沉沉地昏睡过去。
谢无风拨开他脸畔的发丝,在他额头上吻了一记,目不转睛地望着。纪檀音的呼吸时重时轻,眉头紧蹙,无论他怎么抚弄都舒展不开。
“我出去一趟,”半晌,谢无风小心翼翼地抽回手,轻声嘱咐青萝,“你把门关好,仔细照顾他。”
他从东跨院的角门出去,汇入最热闹的西市街当中,在城里兜了几个圈子后,抄近道去了青城巷。僻静的小院门扉紧闭,正是当日从老鸨嘴里撬出来的,安措等人的居住之处。上次来时,只见得人去楼空,这一次——谢无风推开院门,双眸微眯,面色不善。
“关上门,”树下的小丫头对他的臭脸视而不见,问道:“可有人跟踪?”
谢无风语气冰冷:“甩开了。”
“那就好,我还担心——”安措话音一顿,看向指着心口的剑尖,噗嗤一笑,“谢大侠这是作甚?”
“李澄阳死了。”
安措收敛笑容,低声喃喃:“我已知晓,可我只能保一个。”
谢无风怒斥:“你昨日为何不来?”
“你以为我不想?”安措一把拨开沉沙剑,上前一步,仰脸对着谢无风,咄咄逼人:“花月影满城搜捕我们,没有一处能够久在,这两日都是疲于奔命,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告诉你,我此番出疆,带的人手本就不多,已经死了好几个了!”
谢无风一声叹息卡在喉咙里,憋闷不已,想要收剑回鞘,终究是意难平,翻转手腕,剑尖朝上,将还赖在枝头不走的枯叶尽数扫落。
安措身披淡青袄子,两手拢在袖子里,娇小的身躯靠着树干,眉目间满是忧愁。她并未制止谢无风的发泄,只是劝道:“动静小些。你从老鸨那里得知我们的藏身之处后,花月影很快也问到了。所幸我们搬得及时,否则便要被她一网打尽。她这次来襄阳,明面上只带了十几名弟子,实则上百死士都跟了过来,扮作普通习武之人,散于城中。我们无法辨认忠奸,身为魔教,也不敢向各大门派求援,可信任的人寥寥无几,实在是四面楚歌。”
谢无风瞅她一眼,问:“她知道你来了?”
“我不确定。这次出来,我叫手下都做中原人打扮,甚至洗去刺在肩膀上的本教纹身,她没有实证,应当只是猜疑。但即便如此,她至少能肯定翟映诗还未死,有人在暗中保护她。”
这正是谢无风的不解之处,他对尸身被损毁面目这一点感到奇怪,因此怀疑死去的女子并非翟映诗,自认反应足够机敏迅速,但花月影却依然提早布局,逼死了李澄阳。
安措苦笑两声,为他解惑:“死的是诗儿的丫鬟,名叫新菱,是周晓婉好多年前收养的,知道为什么收养吗?因为跟诗儿长得有五六分像。”
这真正是个意料之外的消息,谢无风难掩惊讶,眉头紧锁。
“花月影住在玄刀门,二人相貌相似一事,她应当是从翟昱嘴里打听到的,因此一分怀疑立刻化作十分肯定。新菱不是什么有名人物,又是玄刀门内的女眷,此等家事,你如何知晓?自然慢她一步。”
一阵寒风吹过,二人屹立不动,袍袖猎猎作响。
安措用足尖踢着树根旁的土,一下又一下,心绪烦乱,眼眶湿润:“这些日子,雄图镖局与玄刀门为了争夺武林盟主,闹得很是激烈,诗儿了解花月影的狠毒,因此才会答应与李澄阳见面,她抱着劝解说和的目的,试图让两家停止争斗,勿被那个女人渔翁得利。新菱跟她一道出去,结果路上遇到朱月阁的杀手追踪。你知道,因为二十年前的事情,花月影早就有心除掉诗儿,借此机会,正好一箭双雕,既杀了人、斩除后患,又引起两家争斗,将盟主之位收入囊中。为保护诗儿,新菱与她在密林中互换了衣裳,代替诗儿前去赴约。诗儿则从林子另一端逃出,一路躲躲藏藏,后来被我们的人找到。新菱穿着她的衣服,受命去见李澄阳,谁知她抵达时,李澄阳已被朱月阁的下了药。”
谢无风提着剑,在庭院中来回踱步,听到这里,身形一顿。
安措揪着手帕上的绣花,丝线被扯得乱七八糟,叹道:“李澄阳固然无辜,可他在整个过程中都是糊涂的,而新菱却是清醒无比,一直承受着折磨,直至咽气。”
谢无风沉默了一阵,道:“李澄阳家教严格,玉山神剑一门也极为重视品行,他为人高洁,若是神智清明之时,绝不可能做出此等龌龊之事。”
“是啊,”安措轻轻抿了抿嘴唇,“我的人好不容易在瘟疫村找到他们,那时新菱已死,我妹子劝李澄阳先逃走,日后再澄清真相,可他木头似的,听不进去。没说几句话,花月影就领着部下来了,无法,我们只好划烂了新菱的脸,企图蒙骗花月影。我想着,一来她以为翟映诗已死,两家已结深仇,便不急着杀李澄阳,二来,尸身面目被毁,案子存有疑点,雄图镖局与玄刀门都是名门大派,能够相互制衡,彼此争执起来,李澄阳的性命暂时无忧。谁成想,这么快就——!到底是那女人魔高一丈啊。”
“你相信李澄阳是畏罪自戕吗?”安措目光悠悠,思绪飘忽,听者像个闷葫芦,不发一言,但她也不需要对方回答,自说自话:“我信。我们寻到时,药效已过,想必李澄阳知道怀中女子并非翟映诗,也明白自己造人暗算,可他仍旧不肯走,觉得自己有罪。此种情形下,朱月阁的弟子随便一激,他便可能做出自尽的举动。唉,人啊,正派的一般都过得不好,正派又一根筋的,那更是下场凄凉。”
谢无风轻扯嘴角:“依你所言,世上就不该有正派人。”
“怎么不该?还有一种啊,正派的聪明人。”安措揪着一绺发梢把玩,斜向上瞟了他一眼,淡淡的,藏着点欣赏,“谢先生不就是吗?”
谢无风好似听了什么荒唐的笑话,眉间浮现数道皱纹,哈哈两声,自嘲道:“教主抬爱了。这世上还是更需要傻子。”
花月影在林中所言,什么算计人心你不如我,此刻又回荡在耳边,谢无风只觉遍体生寒,刹那间恨意滔天。他转开话题:“逝者已矣,我找你,是为了阿音。”
安措一愣,关切道:“纪公子怎么了?”
谢无风将前一夜的事情简略说了,从袖中拿出一方手帕,洁白的布料被黄绿色的污浊弄得脏兮兮的。“阿音时睡时醒,体温时冷时热,兼又呕吐不止。公谦老儿既然在你手里,你叫他给我制出解药来。”
安措接过手帕,听谢无风道:“两个时辰。”她眉心一蹙,抱怨道:“哪有这么快的?”
“我不管,两个时辰还没有解药,我让他全家陪葬。”
安措仰起脸,圆眼睛里流露出讶异和震撼,忽而咯咯笑道:“谢先生,你这行事作风,真不像正派大侠,不若加入我们西番教算了!”
谢无风眼神如刀,一字一顿:“我没开玩笑。”
安措立刻便明白了,纪檀音一定情势危急。她将手帕收好,郑重道:“我知道了,会转达那老头,两个时辰之后,在会安街后巷见面。小心些,别被朱月阁的人发现。”
谢无风自然明白,在二人谈话这一刻钟里,他一直警惕着周围的动静,点头道:“你们也要小心,武林大会召开在即,她对你们的追杀只会更加紧迫,一定要保证翟映诗的安全。”
安措应下,奇道:“她就没想着推迟武林大会?”
谢无风冷笑:“倒是有这个意思,可日子本就是她先前定下的,也不好打自己的脸。”
“知道了,她既想借此机会功成名就,我就让她身败名裂。”
谢无风要的可不止身败名裂,他希望花月影有去无回,恨不得亲手诛之。可惜如今身负重伤,确实难以与之抗衡,提醒道:“还有件事,需要告知你。前些日子,江湖上都以为夜魔与朱月阁假扮的西番教是合作关系,那天我见到夜魔,才知他完全被花月影所控制,是个傀儡,而且就藏在襄阳附近。如今我身负重伤,武林大会上帮不了你们许多,小心别遭魔头毒手。”
安措将信将疑:“只要揭穿花月影的阴谋,集你们中原各大门派之力,还灭不了夜魔?”
谢无风拉开门栓,道:“他那邪门内功,一日千里,还是谨慎些好。”
离开小院后,谢无风在城中兜了几个圈子,买了一份桂花糕,一串冰糖葫芦,用油纸包着,匆忙赶回雄图镖局。东跨院鸡飞狗跳,地上散布着碎砖烂瓦,花园也是凋零殆尽。
一个小厮扒着梯子,三两步从房顶下来,身上落满草叶和灰尘,焦急之色溢于言表。谢无风记得他名叫贵三,是李澄阳的贴身小厮,唤住对方问道:“小少爷还没找到?”
贵三摇头:“没有,四处找遍了,屋顶上也没影子。谢先生,小少爷会不会跑出去了?”
“不可能。”李澄亦的三脚猫功夫,还做不到飞檐走壁。谢无风思忖一阵,实在无法,道:“你去问一问老爷夫人吧。”
正房一排共有五间,是李从宁与谭凤萱平日起居之所。他二人凌晨回府后便各自进屋,足不出户,里面一点声响也无,只有门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小厮心惊胆战地敲门,汇报了李澄亦消失之事,没一会,李从宁走了出来,吩咐道:“再仔细找找,我跟夫人说一声。”他身上还穿着染血的衣裤,骨折之处草草包扎,言谈有气无力,好似一棵干枯的老树。
隔壁的房门一推就开,李从宁抬脚进去,忽而愣住:“凤萱,你——你醒了。”
谭凤萱在几个时辰前受伤昏迷,被镖师抬回府内,喂了几颗丹药,李从宁以为她还在昏睡,却不知对方一早便醒了过来,一直坐在窗前发呆。
曾经的一头青丝,如今全部化为白雪。
李从宁红着眼眶移开目光,道:“澄亦不见了,你平日与他玩耍,可知他喜爱躲藏于何处?”
谭凤萱恍若未闻,两手搭在桌面上,直勾勾地瞪着虚空,胸膛不见起伏,眸子也没有生机,那模样,好似被乍然抽走魂魄,只留下一具怪异的皮囊。
李从宁沉声劝道:“你节哀,身体要紧,事已至此……”
话音未落,茶杯便碎在他脚下,谭凤萱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盯着丈夫:“你竟有脸说出这种话?”
李从宁喉头一梗,捂着胸口问:“那你还要如何?澄阳已经死了!”
“我要公道!公道!公道!”谭凤萱满头白发忽而狂舞,她悲愤至极,一边怒吼,一边重重拍击红木桌面,随着撕裂般的尾音,八仙桌碎成数片,砰砰砰地砸在地面上。
一束阳光屋内,木屑飞舞、烟尘飘荡,映照得一清二楚。他们彼此对视着,耳边噼啪巨响,心中却感到无边空寂。片刻后,李从宁转身面对太阳,疲惫地合上眼皮,叹了声气。
“老爷,夫人,找到了,小少爷找到了!”李管家站在台阶下,远远地拜了一拜,让他们二位继续歇息。
李从宁怒火顿生,喝道:“他在哪里?”
“这……”管家面露犹豫,扑通一声跪倒,含糊道:“在祠堂里。”
“李澄亦,你给我滚出来!”
这一声怒吼,听得人肝胆俱碎,家仆们还是头一次见到老爷对小少爷疾言厉色,个个捂着嘴不敢出声。李从宁旋风似的冲进祠堂,第一眼就看见正中摆着的棺材,登时心如刀割。他本能地错开视线,向四周环视。祠堂的摆设一览无余,并无李澄亦的身影,李从宁大发雷霆,高声喊着小儿子的名字,结果只有空旷的回声应答他。
他气急了,待要训斥管家,这时屋顶悬挂的白布垂落下来,掉在他头顶上,软软地蹭了两下。李从宁忽而意识到什么,目光慢慢转向那口棺材。
赤色的漆,厚实的板,制作精良,却教人心生憎恨。棺盖没关严实,留了一条缝,似乎逝者还有什么话要说。李从宁缓步上前,颤抖的手抚摸着棺材,随后一掌将其推开。
李澄亦就躲在里面,睁着惊恐的眼睛,蜷缩在李澄阳身畔,哭道:“爹,我不想大哥独自在这里……”
李从宁木然地望着,热泪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