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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影不肯给他们叙旧的机会,阴阳怪气地抢白:“你来给纪恒作证?我看分明是你二人沆瀣一气!各位,我早说了,纪恒和魔教二十年前便勾结在一起,他妻子是大洵国奴隶,而西番教与大洵国有勾当早就众人皆知,因此他们会合作,我可一点也不意外!”
这番话冒犯了好些人。安措与纪恒同时变脸,怒不可遏。
纪恒道:“唐洛昀,这是你我之间的恩怨,你牵扯我亡妻做什么?”他自露面起,始终谦逊有礼、从容沉稳,这时却勃然大怒,好似一道闷雷突地炸响,让人心惊肉跳。
安措张了张嘴,想要反驳花月影对西番教叛国的污蔑,在纪恒气势磅礴的尾音中,整个人沉寂下去。
花月影双手抱胸,傲慢地抬着下巴:“我说的是事实,你们狗急跳墙做甚,果然是心虚了。”
“不要脸!”纪檀音未料到花月影竟如此卑鄙,连逝者都不放过。他师娘确实出身卑微,父亲是大洵国俘虏,她一生下来便是奴婢籍,受了许多磨难,直到遇见纪恒,才脱离苦海。夫妇俩鹣鲽情深,这份感情不容亵渎。
“你们别再吵了!”李从宁快要发疯了,抄起长枪将几张桌椅打烂,“老子要知道真相,真相!”
安措的小脸上露出一丝悲悯,她咳了一声,说道:“我叫安措,五岁时被选为西番教圣女,八岁时喝下驻颜水,现今是西番教教主。那个——”她指了指丹晴,“是我亲妹子。”
“十五岁时,我因不耐教中枯燥生活及苛刻规训,和妹妹逃了出来,一路北上,想去中原见见世面。巴蜀之地有趣,我们便多待了些时日,一直玩耍到唐家堡附近。我和妹妹看上去一般年龄,外人不晓得内情,只以为是两个无爹无娘的流浪小孩,因此,我们便被人盯上了。”
花月影仍保持着那副傲慢而不屑的姿势,面上的肌肉却有些僵。她嗤笑一声,“我且看你如何编造。”
安措半边脸扬起一个阴沉的弧度,似是回忆起当初的遭遇,语气都显得焦急起来。
“一日中午,我在客栈睡午觉,我妹子下楼去了,在街边看杂耍。我在窗棂前看了两眼,见她身边站着个同样年龄的小丫头,打扮得光鲜漂亮,两人一边观看,一边叽里咕噜地说话,很是投缘。我没当回事,复又躺下,谁知一觉醒来,丹晴就不见了。我急死了……四处去问,打听那个和她说话的女孩是谁,可是没人知道。三天,我妹妹杳无音信,我绝望了,也不想再活……”
在场的不乏有儿有女的爹娘,安措顶着稚嫩的脸,用童音说起这段遭遇,让他们纷纷想起自己的孩子,同情地拧起眉头。
“我来到大桥底下,想要跳河自尽,这时却看见那天那个丫头,正和拱桥下面和一个脏兮兮的乞儿说话,喜笑颜开的。过了一会,那丫头带着乞讨男孩走了,我悄悄跟在后面,和他们一直走到荒凉的城外,正想跳出去询问我妹子的去向,树林里突然窜出来一个中年男人,一掌劈在男孩的后颈,将他打晕了。我吓了一跳,死死捂着嘴才没叫出来。我听见他对那丫头说,洛昀,做得好。”
花月影暴跳如雷,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砰”地甩出一柄毒箭:“你少在这里造谣生事!”
安措侧身避过,那支箭扎在轿子边缘,入木三分,被射中的木料上沁出一层淡绿色。
“入骨青!”华凌派掌门吓坏了:“花阁主,你怎么随身带着这种剧毒?”
花月影不耐烦:“关你甚事?我朱月阁买得起,不像你们这种穷酸门派。”
“我是不是造谣,在场的自有分辨。”安措清亮的眼眸牢牢地盯着花月影,“我那时武功还不到火候,只能远远地跟着,偷听到只言片语,是关于一门叫做至尊大法的上古邪功……后来,他们扛着那昏厥的孩子进了一个地方,名叫唐家堡。我不敢硬闯,急得焦头烂额。”
“那时我明白了,唐家堡一直在拐骗幼童,密练邪功,而唐洛昀则假意亲近那些流浪儿和乞丐,赢取他们的信任,将他们骗到唐家堡杀害!反正他们没爹没娘,死了也无人在意!”
“哈,可笑至极,你污蔑我也就罢了,竟还往我爹娘身上泼脏水!我决不允许!”花月影胸口砰砰作响,她打定主意要杀了安措,然而才拔出剑来,左右便各伸出一把钢刀,交叉着拦住她的去路。
胡寒和明彪华站在她身侧,威胁似的晃动着兵器。
明彪华道:“花阁主,听她说完,再杀不迟。”
花月影两鬓散乱、双目充血,半晌,松开紧咬的牙关,挤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垂下剑尖后退一步。
安措道:“第二日,我故意在唐家堡附近游荡,穿得破破烂烂,扮作乞丐。唐洛昀出门看见我,又装出热情亲切的模样,和我攀谈。我骗她说家乡发了水灾,爹娘都死了,我一路乞讨至此,孤苦无依。她到底是个八岁小丫头,自以为聪明,最后被我骗了一次。她从家里拿来糕点给我吃,里头下了蒙汗药。因我在西番教时,受过种种训练,又习武七八年,那药对我无效。我装作晕倒,不一会,唐连卫便出来了,将我扔进唐家堡一间偏僻柴房中。他二人以为我失去意识,站着说了会话。我听到,他们计划天黑时将我运到东庄那个祭坛,还提起十日前从襄阳拐回来的丫头,受了惊吓疯疯癫癫,需要早日料理了。”
“襄阳?”翟昱的要瞪出来了,“襄阳!”
“是,”安措郑重地、一字一顿地重复,“襄阳!”
“妖女,你——可恨!”花月影试图冲上前,可是她稍一动作,明彪华和胡寒便警示地扬起刀剑。
“不可能!我女儿是偷跑出家门看花灯时走丢的,她亲口所言!”翟昱半张着嘴,褪去血色的嘴唇一个劲发颤。
“那她是被何人的花灯所引诱,翟门主可知道?”
“我我……你……我……”
花月影见翟昱神思恍惚、方寸大乱,喝道:“翟门主,这魔女妖言惑众,诗儿亲口告诉你的话,你难道还不相信吗!”
安措继续说道:“那天夜里,唐连卫夫妇俩将我驮在马背上,想要运到祭坛去。我仍旧装作昏厥,打算到了地方再想办法。万幸,竟然遇到纪大侠!他武功高强,为人正派,在苗疆也是大名鼎鼎的……我张口向他求救,控诉唐连卫二人拐骗幼童、密练邪功的阴谋。纪大侠质问唐连卫,唐连卫露了馅,双方便动起手来。我从马背上跳下来,一直赶到东庄,找了一个时辰,才找到那个祭坛。当时……里面除了我妹子,还有那个乞儿,和一个发高热、神志不清的小丫头。乞儿无家可归,小丫头受惊失魂,什么也不记得了,于是我便将他们一同带回了西番教。”
她指着轿子周围一名神色警惕的西番教青年,“这便是当年被拐骗的乞儿。”
“哈!”花月影嗤笑,“这故事编得真好!你所谓的两个证人,不也是你的姊妹和部下?欺负明烟此刻不在罢了!”
“你,你是说……”翟昱枯瘦的大手在空中抓了一下,似乎想找个支撑的地方,大弟子段秦适时递上一把木椅,翟昱坐下,深吸一口气,道:“你说诗儿当年是被花月影拐骗的?”
花月影道:“翟门主,你信么?此女好生狠毒,诗儿已离世,无法澄清真相,她却拿亡者做文章!”
她斜着眼,暗中注意安措的反应,见那该死的小丫头冷冷一笑,心中蓦地一紧。
翟昱精疲力尽地坐着,盯着脚下缄默不语。
围观众人也集体噤声,沉沉的呼吸此起彼伏。纪檀音听安措讲述当年之事,只觉得惊险至极,令人感伤,不禁悄悄往谢无风身边拱了拱,贴着他的肩膀。
“唐洛昀,你丧尽天良!”白桃溪畔回荡起安措愤怒、高亢的指责,“当初我一念之仁,想到你是年纪小不懂事,受爹娘指使才犯下罪孽,因此未找你算账,对纪大侠也不曾提起,没想到却埋下祸根,让你二十年后在武林中又酿出风波,害死多少无辜之人!”
花月影“呵”地笑一声:“安措教主,你除了撒波耍赖、丑态百出,还有其他证据吗?”
“你急什么?”安措停顿片刻,将思绪梳理清楚,说道:“几个月前,我听到谣言,说我西番教残害朝廷官员,感到异常震惊,因此乔装打扮前来调查。抵达商丘附近时,发现有武林帮派拐卖孩子。”
后面的事情纪檀音大约知道,安措扮作哑女试图深入虎穴,却被自己误打误撞截了胡。于是西番教顺着入骨青的线索,绑走了制毒大师公谦老儿。
一个矮胖的老头被丹晴揪着耳朵拽出轿子,踉跄几步勉强站稳,满脸敢怒不敢言的憋屈,四下看了一圈,尴尬地咳了几声。
“那便是公谦老儿?”纪檀音未曾见过,小声问身边的人。
纪恒在发愣,好似仍陷在往事里,谢无风道:“正是。”
公谦老儿是个侏儒,身高和安措相差无几,但四肢粗壮、膀大腰圆,像一个行动的树墩子。他是个财迷,只认钱、不谈道义,因此虽负有制毒的盛名,却不讨人喜欢,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
看他吃瘪,不少侠士都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公谦老儿搔了搔头皮,他知道西番教抓他来是为了什么,开门见山地讲:“半年前,有人从我这里买了数十瓶入骨青,价值千金。他要得着急,量又大,我说等半个月,结果那人竟拿刀威胁我,硬是逼我七天内制成。”
他将一个花梨木令牌扔在地上:“这样大量购入剧毒,肯定有所图谋,因此我留了个心眼,偷了这个木牌。后来发现,买入骨青的是朱月阁。”
那个朴素的、只刻着数字的令牌刺痛了纪檀音的眼睛。他从怀中摸出另外两个形制相同的,抛在公谦老儿面前。“当初追杀我的刺客,也佩着这样的令牌。”
方浪先前受了花月影的羞辱,此刻格外积极,充当起判官的角色,问道:“花月影,你可承认?”
花月影一脸索然无味,答道:“我还当要他说什么惊天秘密呢。朱月阁训练弟子,有用毒一课,买入骨青有何不妥?至于我杀纪檀音,仅因为他是纪恒的徒弟,我与纪恒有杀父之仇,自然想方设法要给他制造些不痛快。”
纪恒闻言,歉疚至极,揽着纪檀音的肩膀欲言又止。他眼底好似流淌着一条大河,泂阔、深沉、仁慈,纪檀音觉得难受,龇牙一笑:“师父,别信她,我不是好端端的嘛。”
安措道:“花月影,你坏事做尽,夜里就不怕冤魂缠身吗?”
花月影不受激将法:“安措教主这是黔驴技穷了?这般诋毁可真没意思。”
安措厉声逼问:“你给李澄阳下药,使他神志不清、犯下大错,后来又逼他自尽,挑拨玄刀门与雄图镖局互斗,死伤数十人,又如何解释?”
如同一滴火星溅在油锅里,噼里啪啦炸开阵阵嘈杂。两派弟子呆若木鸡,满头白发的谭凤萱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话语被淹没在浪潮一般的噪音里。
花月影暗中观察地形,虽然她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在场的有上千人,不同的面貌跃动着相似的激愤,层层叠叠地聚拢过来,让她本能地有些发怵。
“你……你这个……”西番教恶名在外,终是有人对安措发出了质疑,只是对着一张孩子的脸,再愤怒,语气也不由得柔和了些,“你这丫头!若无佐证,便不要再耸人听闻了!”
安措淡淡一笑:“我们是魔教,你们不信也正常,所幸我还有个证人,时隔二十年,两次从花月影手下死里逃生——翟小姐,出来吧。”
鲜艳的轿帘又一次飘荡起来,但幅度并不大,一只手握住它,坚定、从容地掀开,探出一张明丽而憔悴的脸。
女子荆钗布裙、发髻散乱,走了几步,朝玄刀门的方向跪下,磕了个头,哽咽呼唤:“爹!娘!”
“你——!”翟昱惊得从木椅上弹起来,两只眼珠子瞪得硕大,呼哧呼哧地喘气。
“诗儿!”周晓婉躺在一旁软榻上,因为瘫痪而动弹不得,只能对着空荡荡的蓝天哑声呼唤,“我的女儿!”
“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谭凤萱指着跪在人群中央的女子,好似得了什么疯病一般,指尖控制不住地发抖,“不是死了吗?翟昱,你——”
“伯父,伯母,”翟映诗转了个方向,朝李从宁和谭凤萱深深跪拜,伏地不起,“我对不起澄阳……”
李从宁一步窜至翟映诗面前,揪着她的衣领将女子拽起,阴森道:“你给我说清楚!”
翟昱从惊骇中回神,顾不上抹一把老泪,冲上前将李从宁推开,把女儿护在身后。
翟映诗欠了欠身,说道:“李镖头、各位,安措教主所言句句属实,我约澄阳见面,本就是提醒他警惕花月影,以防两家相争,叫她渔翁得利。谁知路上遭朱月阁追杀,我丫鬟……新菱,跟我换了衣裳,替我前去。到了地方,却见到一张字条,让她到瘟疫村去。若新菱折返,也不会死……可这个傻丫头……在瘟疫村,澄阳被朱月阁的人下了药,神志不清,将新菱……”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好似瀑布一般,怎么擦都止不住,于是猛地一吸鼻子,讲起往事:“二十年前,我也是差点死在花月影手上。那是元宵节,我看花灯太入迷,不慎与奶妈走散。自作聪明到处转悠,谁知却迷了路。夜深了,我在街边大哭,唐洛昀与我搭话,说带我去她家里歇息。那时爹娘怕我遭人绑架利用,叮嘱我在外不许透露自己身份,我便告诉她父母都在外地,我是来此处远亲家做客。我自以为警惕,结果却被她用药麻晕,带回荆州。路上见到唐连卫杀了一个不听话的流浪儿,吓破了胆,发起高热,奄奄一息。所幸为安措教主所救,勉强留下一条性命,只是对自己姓甚名谁已全忘了。”
在场之人唏嘘感叹、听得专注,忽听谢无风道:“何处去?”
只见青色衣角飘动,他已离开原地,抽出沉沙剑来。
胡寒、方浪、明彪华等人,注意力都在翟映诗身上,听见动静后回头,见花月影已跳上高台,若非谢无风及时拦住,已叫她逃了。
“想跑?”他们纷纷上前助阵,将花月影困在狭小角落,三股叉、四楞锏,铁索连环,各式兵器织成大网,任凭花月影左冲右突,狼狈招架,像一条走投无路的鱼。
明彪华怒道:“夜袭我洗砚山庄的是你?”
胡寒也问:“夜魔与你什么关系?”
朱月阁的黑衣死士试图来救,被义愤填膺的武林人士一通乱打,很快死的死、伤的伤。
花月影不答话,她头顶的金钗掉了,发丝乱舞,汗水打湿了胭脂,脸上红一道白一道。
“咔擦”一声,李从宁将花月影双臂擒拿,卸了她肩膀的骨骼。翟昱则一脚踹在她膝窝,使得她跪倒在地。
“是你害死澄阳?是你害死澄阳!”李从宁面目狰狞地咆哮,浊泪之下,嘴角古怪地扯着。
花月影趴在地上,“呸”地吐了口血沫,慢慢弓起身子。
安措道:“唐洛昀,你可认罪?”
花月影额角破了,鲜血糊了左边眼睛,越发显得鬼魅阴寒,她道:“什么罪,我不认。”
安措细细数来:“你筹谋多年,步步为营,计划可谓缜密。这盘棋,你本想一石二鸟,其一,遮掩你爹娘当年的丑事,将他们塑造为正义侠客。为此,便需要除掉当年的知情者,尤其是我和纪大侠。纪大侠便罢了,西番教根基深厚,仅凭朱月阁无力撼动,于是你豢养死士,扮作我西番教教众,血洗紫松会、洗砚山庄,在武林中散播恐怖,由此实现武林结盟。这还不够,你又找人冒充纪大侠,令他修练至尊大法、杀害玉白师太,在武林中散布纪大侠堕魔的谣言。有了夜魔与西番教这两个敌人,中原各派便不得不联合起来,使你能够借助他们的力量,将我们一并铲除。其二,即使武林结盟,你也未必能当上盟主,翟昱和李从宁都是劲敌。为达目的,你刻意挑拨两家关系,同时派人暗杀翟映诗——她恢复记忆后回到玄刀门,你害怕她讲出当年之事,早就想除掉她。到襄阳后,你发现李澄阳喜欢诗儿,于是精心设局,逼得李澄阳自尽,最终让两家决裂。”
花月影跪在地上,昂着头颅,一副摇摇欲坠、弱不禁风的模样。
高台之下,人群大声嚷嚷:“杀了她!”
“花月影!”明彪华用判官笔重重戳她的下颌,“你还有什么话说?”
“当然有。”花月影露出一个血淋淋的妖艳笑容,“我早就怀疑翟映诗没死,这武林大会,自然是有了万全之策才敢来的。”
只见她高高地仰起脖子,口中发出尖锐的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