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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想不到,翟映诗到雄图镖局拜访,竟是为了与李澄阳结亲。她一个人来的,满身缟素,头簪白花,孤零零地坐在敬德轩中,面庞依然清秀,却透着消沉的气息。
桌上的茶盏腾起袅袅的水雾,似乎是迷了眼睛,她往左侧别开头,于是看见了站在门槛外的李澄亦。
四目相对,彼此都是一怔。
“姐姐,”李澄亦吃力地跨过高高的门槛,对翟映诗微笑,“姐姐果真漂亮,难怪我大哥那般喜欢。”
“澄亦,”翟映诗有几分生硬地念出对方的名字,“是吗?”
李澄亦点头,直勾勾地盯着她,慢慢地靠近,眼神坦荡而纯真。
翟映诗离开椅子,在李澄亦面前半跪下来,与他眉目齐平,试探着摸了一把他的头发。
李澄亦紧张地绞着双手,模样乖乖的,还带着一点怯意,又成了那个倍受宠爱的小少爷。
“姐姐,”他红着眼角问,“我能抱抱你吗?”
过了一盏茶功夫,翟映诗被带到主屋,与李从宁夫妇相见。
李从宁对儿子冤死一事不能释怀,虽知翟映诗也是受害者,但仍控制不住迁怒之情,没好气道:“你来干什么?”还责备李澄亦:“谁许你把她带进内院的?”
“你声音小些吧,”谭凤萱从病床上支起身子,稍微将帐幔拨开一点,温和地问:“翟小姐,你娘的身子可好些了?”
翟映诗向二人行了大礼,回答:“多谢伯母挂怀,如今我娘的左手已能活动了。”
谭凤萱点头,道:“你来镖局,有什么事?”
翟映诗三言两语将来意说了,忐忑地抬起脸,不敢看李从宁,只是咬着嘴唇,哀求地望着谭凤萱。
李从宁冷笑:“荒唐!你不过是猫哭耗子罢了,我儿子死了,死了!你嫁过来有何用!”
翟映诗不卑不亢,平静道:“伯父伯母年纪大了,我嫁过来,可以协理镖局,教养小叔子。”
李从宁张了张口,想要驳斥什么,最终哼了一声,转开了头。
谭凤萱沉思片刻,说道:“婚姻大事,并非儿戏,更何况是冥婚。澄阳之死,罪魁祸首并不在你,你无须赔上后半生。我们都是明白事理的人,也不愿耽误你日后的幸福。更何况,想必来这里是你的主意,你爹娘还不知情吧?”
翟映诗静默片刻,脸上显出倔强的神色,坚持道:“澄阳待我情深义重,我代他尽孝,也是理所应当。伯母不知,我已快三十岁了,情爱一事,哪还有什么指望。与澄阳结亲乃是我心甘情愿,望伯父伯母成全!事后我自会告知爹娘,他们一定不会阻拦!”
说完,磕了一个头。
李从宁粗声粗气道:“我可受不起!”
李澄亦将翟映诗搀扶起来,央求道:“爹,娘!”
谭凤萱将满头白发用一根木簪挽起,有些无奈地望着翟映诗,叹了口气:“翟小姐,我且问你,若澄阳还活着,你可会答应他的提亲?”
翟映诗犹豫地抿了抿嘴,诚实回答:“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愿意,”谭凤萱咳个不停,被丈夫强行按回床褥上,她从帐幔中伸出一只暗黄的手,轻轻摇了摇,“你回去吧。若愿意认我做干娘,不时过来看一眼,我倒很愿意,这结亲一事,还是算了。你也别气馁,年纪大了又如何?指不定,缘分还在后头呢。说到底,是澄阳与你无缘啊……”
她语带哽咽,李从宁也淌下泪来。翟映诗拜了两拜,捂着嘴离开了房间。
出了院子,她没头没脑地瞎走,眼前的景象模糊成一片,直到在花圃转角撞上了人,才仓皇地停下来。
“翟小姐,”纪檀音听闻恒山派搜到了夜魔踪迹,急不可耐地去找李从宁求证,没料到半路上遇到泣不成声的翟映诗。
翟映诗扶着一旁的石凳坐下,含糊地答应:“纪公子。”
纪檀音见她偏头躲避自己的目光,知道不便停留打扰,招呼过后就走了。
“是真的,”在主屋前的小院里,李从宁对纪檀音细说了搜捕夜魔与花月影一事的进展,“如今已能确定他们躲在太别山的华鼎峰中,洗砚山庄、紫松会两派弟子将山峰包围,明彪华发信给我,要我召集各路英豪,上山诛魔。”
纪檀音握紧拳头:“我也去!”
“你……”李从宁停顿片刻,终究没有阻拦,只是叮嘱道:“你大病初愈,要当心身体。”
“嗯。”
他们一个丧子,一个丧父,两厢对望着,无话可说了,只能作别。
纪檀音顺原路返回东厢,路过花圃时,见翟映诗还坐在石凳上发呆。他犹豫了一阵,默默走上前,在她身畔坐下。
翟映诗泪痕已干,呆呆地望着一个泥泞的脚印出神,那个狭长的浅坑里有许多被碾碎的落花和枯叶,肮脏粘腻,再不复夏日枝头上的风光。
“你是不是也恨我?”她问纪檀音。
纪檀音摇头。
“我对不起李澄阳,也对不起新菱……你认识新菱吗?”
纪檀音道:“不认识。”
“你自然不认识,”翟映诗揉了揉眼睛,凄楚地一笑,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狂热、疯狂,“没几个人知道她,更无人提起她,以后还有谁会思念她……”
纪檀音沉默着。
翟映诗用衣袖抹眼泪,像绝望的人抓住一根漂浮的稻草,只管倾诉:“她对我,就像谢无风对你一样。”
纪檀音一愣,低低地“哦”一声。
“她以为我不明白,其实……她的眼神里……哪藏得住……”
“那你呢?”纪檀音问,“你喜欢她,还是喜欢我大师兄?”
“不知道、不知道……”翟映诗又哭起来,将脸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颤抖。
她无法回到过去逼问自己答案,唯一确定的事情只有——再也不会有人爱她,她也不会再爱任何人。
纪檀音悄悄地走了。回到东厢房,谢无风却不在,问过丫鬟小玉,才知前头有人来拜访他。
谢无风在襄阳无亲无故的,纪檀音担心有仇家找上门,赶忙跟着去了。
结果来的竟是两个黝黑敦厚的中年人,手上满是茧子,自称是炼锋号铸刀厂【注】的师傅。他们捧上两只精铁所制的剑鞘,质地轻薄却坚硬,上面还镂刻着细细的花纹。
当初李澄阳砍断谢无风的花梨木剑鞘,谢无风开玩笑地索要赔偿,谁知李澄阳竟然当了真,四处托人打听,最后找到炼烽号,请他们精心烧铸了两副剑鞘,用来赠予谢无风和纪檀音。
其中一人道:“李公子的事情,江湖上都传遍了,他分明是受人陷害才杀了那名女子,最后却自刎身亡,实在是……唉。这等气节,我们佩服不已,紧赶着将剑鞘锻造出来,也算不负所托。”
谢无风沉默良久,从袖中摸出一两银子,说道:“有劳了。”
两位师傅不肯收受,作揖之后便匆匆离去。纪檀音换上崭新剑鞘,对着阳光端详一阵,漫无边际地想,若大师兄料到今日之景,会不会送他一柄杀人的利剑。
次日,李从宁、纪檀音、谢无风带着二十余名镖师出发赶往荆州,在城门口,遇到翟昱领着三十名玄刀门精锐也要上路。
曾打得头破血流的两方狭路相逢,尽管仍然暗潮涌动,却又生出一股令人悲痛的惺惺相惜。翟昱拍马上前,想与李从宁说两句话,解释他查清的真相——花月影在地牢的守卫中安插了朱月阁弟子,借着巡视的机会将匕首丢给李澄阳,唆使他自尽。
“李兄,”翟昱嗫嚅着,艰难地开口。
李从宁目不斜视,一夹马肚子,高喝一声“驾”,与他擦肩而过。
两日间,上百名侠客陆续从中原各地赶赴荆州,其中除了各大门派的精锐,便是武林中久负盛名的高手,甚至当年与纪恒齐名的几位前辈,也重出江湖,协力诛魔。
众人兵分两路,一路前去朱月阁逮捕花月影的同党及属下,一路则深入华鼎峰,与夜魔决战。
是日立冬,朔风凛冽,草木呜咽,景致萧索。恒山派一名女弟子在南边搜山,忽然被一股黑色煞气击中,当场丧命。众人急忙赶到,在及腰高的荒草之后,看见一个隐蔽山洞,夜魔守在洞口,衣衫破烂、双目无神,人不人鬼不鬼,模样可怖至极。
他脸上的面具和妆容有些斑驳,然而依然能够辨认出,那是纪恒的面貌。
一瞬间,纪檀音感到恨意暴涨,几乎要将身体撕裂。他流着泪拔出映雪剑,直冲上前。
夜魔为纪恒所伤,行动迟缓,真气也大不如前,只能凝出一头黑色的小狼,在身前变幻撕咬。
为尽量减小伤亡,年轻弟子留在外围掠阵,由李从宁、明彪华、翟昱、谢无风等二十余名顶尖高手站在阵中。
黑色煞气自夜魔手中流窜,所过之处割草断叶,细碎的叶片被卷进漩涡中,越转越快,锋利如刀,向四面飞散。
有少许的惊呼和哀嚎响起,幸而白桃溪一战后,各派弟子都有了防备,且此次诛魔的都是个中好手,伤亡并不严重。
谢无风以无常剑法压制夜魔行动,纪檀音、李从宁等寻隙而上,组成精妙阵法,有条不紊地向夜魔要害处攻去。足足鏖战了半个时辰,直至天地变色、万木齐哭,满山的野兽惊恐咆哮,夜魔终于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摇晃着血淋淋的身体跪了下来,随后身子一歪,重重地倒在地上。
十几把刀剑同时了他的胸膛。弥留之际,夜魔似乎恢复了一丝神智,他垂下手臂不再挣扎,眼眸固执地望向灰色的天空,一行浊泪缓缓而下。
“花月影!”李从宁用力拔出染血的长枪,将偷逃出洞口的女人拦下。
“别杀我!别杀我!”花月影尖叫着,满是灰尘的脸上,嘴角奇怪地着,“你们杀了我,就永远找不到《至尊武学天书》了!我已研制出克服神智丧失的办法,真的,真的!你们谁救我一命,我一定告诉他!”
李从宁一脚将她踹倒,用颤抖的手举起长枪:“你害我儿子,我今日……”
“她的命该我来取,”明彪华上前一步,“我山庄死了多少弟子!还有我这只手!”
花月影大张着嘴,惊惶地向四面张望:“真的,真的!我有办法改进至尊大法,谁练了就能一统天下!你们找遍朱月阁也不会有的,只有我知道!谁救我,我告诉他!”
纪檀音提着剑,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他麻木的脸上波澜不惊,只有眼中闪着一缕慑人的光,那是一把苦苦支撑、不肯熄灭的火焰。
周遭争论的声音逐渐降低了。明彪华、胡寒、李从宁等都不再言语,默认由纪檀音动手。
花月影还在绝望地求救,灰头土脸、丑陋狼狈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当初的风采照人。
谢无风不动声色地打量众人的反应,对花月影的这番鬼话,他们个个都表现得义愤填膺、不屑一顾,可谁知有没有人心生动摇呢?
他催促道:“阿音,快动手!”
纪檀音的右手轻微地发着抖,他扬起映雪剑,垂眸盯着那个抱住他小腿的女人。
“小纪,小纪,咱们姐弟一场……”
银光闪过。纪檀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看见了被鲜血沾湿的鞋尖。
他又望向四周,面前的人神色各异,有的如释重负,有的茫然悲怆,他们都在说话,嘴唇一开一合,然而纪檀音听不清内容,耳边只有单调的风的呼啸。
他感到胸口发闷、头晕目眩,于是微微张开嘴呼气,试图把心中那股强烈的空洞感填满。
一只手抵在他的后背,然后将他揽进臂弯里,掌心微凉,那温度是他所熟悉的。纪檀音的肩膀松弛下来,他扭过头,真正平静地望着谢无风。
人群陆陆续续地散了,仅剩李从宁、胡寒、方浪等几个围攻夜魔的高手还在寒暄。翟昱有意与李从宁和解,见他态度冷漠,便作了个揖,带着玄刀门弟子离开了。
阴阳掌通柳奎背着手,慢慢走到夜魔尚未凉透的尸体旁,饶有兴趣地问:“你们说,这人到底是谁?能假冒玉山神剑,想来本身武功也是不低,只可惜成了花月影的傀儡。”
大家都有些好奇,方浪道:“想知道,扯了他的面具瞧瞧不就好了——怎么,还怕诈尸啊?”
通柳奎傲慢地冷哼一声,表情有些不自在,仿佛是被拆穿后的恼羞成怒。他在夜魔的尸体旁停顿片刻,弯腰飞快地撕下了人皮面具。
一张衰老、苍白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五官平常,除了左颊一块棕色胎记,并无其余特别之处。明彪华、胡寒等围拢上来,一一看过,都觉得面生。
李从宁正跟手下吩咐事情,无意间一瞥,整个人便是一惊。他快步走近,有些急躁地推开明彪华和方浪,蹙着眉头仔细辨认,良久,长叹一口气,用难以置信,又恍然大悟的语气道:“原来是他。”
胡寒问道:“什么人?李镖头认识?”
“是朱月阁上一任阁主,花月影的师父。听闻六年前就病逝了,不成想竟被……”李从宁又叹了一口气。
人群静了片刻,不知是谁发出一句感慨:“大逆不道啊!”
这时,一股浓烟从华鼎峰的西北方向升起。在几十里外,历经数百年风雨的朱月阁被夷为平地,葬身火海。数人默默眺望着,神情冷肃。
不多时,明彪华、方浪、李从宁等人也拱手作别,相继离开了。华鼎峰上,只剩下纪檀音和谢无风两人。
“风大,”谢无风道,“咱们也下山吧。”
纪檀音点头,走了几步又回头望,只见夜魔刀剑穿胸,大大地张着嘴,血红的双眸还盛着一点浊泪。他踯躅一阵,最终抽出映雪剑,砍倒了一旁合抱粗的老树。
硕大的树冠倒下来,盖住了夜魔的尸体,纪檀音转过身,对谢无风道:“走吧。”
谢无风笑笑,他忽而忆起初见之时,两人在路边遇到一具死尸,纪檀音挥汗如雨,硬是挖坑将老者埋葬了。
如今,他遭遇了巨大的不幸,也深深体察过人世的残忍,褪去单纯青涩、变得坚毅成熟,竟然还怀有那份珍贵的慈悲。
这是谢无风所没有的,或许,这便是他爱纪檀音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