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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公公住在城南的一条胡同里。
宅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买了个婆子照顾衣食,又有个小子帮着跑跑腿,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院子里挂着六七个鸟笼子,养了八哥、鹦鹉。
宅门开着,小于公公才进去,几只鸟儿就叽叽喳喳叫了起来。
婆子听见响动,从厨房探出头来,见了来人,忙堆着笑招呼:「您过来了啊,老爷子在屋里看书哩。」
「不用招呼,我带人过来与干爹说会儿话,」小于公公交代完,又转身引林云嫣,「您小心脚下。」
林云嫣进院子。
于公公本坐在窗下,先见了小于公公,他也就没起身来。
打眼瞧见小于公公身后还进来了个年轻女子,他不由定睛看去。
一身华贵衣裳,举手投足全是宫中气派,且那五官乍一看去还有故人模样。
于公公一下子就猜到了来人身份。
他忙不迭起身,从屋里出来:「您怎么来了?这一晃都十几年了,您也长大了。」
林云嫣与他颔首:「是我突然来叨扰。」
「哪里的话,」于公公请他们进去,嘴上说着,「您能来这儿,说明娘娘还记着小的,小的真是高兴极了。」
几人进里头坐下。
小于公公没让那婆子倒水沏茶,自己熟门熟路地取茶罐、拿茶具,一看就是没少登门孝顺干爹。
马嬷嬷与那婆子说闲话去了,林云嫣不用担心被外人听了去,开门见山道:「今日过来,是想跟于公公打听几个人。」
能由他干儿子陪着来,可见是得了皇太后首肯的。
于公公自是不会推托:「您问。」
「先帝爷的阮贵人身边,有个姓童的公公,不晓得于公公记不记得?」林云嫣问道。
「童公公?」于公公仔细回忆了下,「他走了差不多三十年了吧?
他那人挺不错的,就是没寻到了好出头的路子,进宫最初那十几年受了不少罪,直到调到阮贵人那儿才算扎根了。
可惜年轻时筋骨受伤没养好,稍微上了岁数就吃不消了,走的时候才五十***?
不算短命,但比起小的这个能活的,他还是走早了。」
「听起来,于公公跟他还有些交情?」林云嫣问。
「交情谈不上,小的是娘娘身边做事的,各处人手多多少少都认得,也能说几句话,」于公公道,「您也晓得,主子就是小的们的脸面,他们都给小的脸,但背地里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就难说了。
小的说那童公公人不错,是他不爱捧高踩低那一套,很实诚的性子。
要不是个实诚人,也不至于吃了十几年的苦,才算跟到了个主子。」
「阮贵人曾有一段时间住过碧华宫,当时碧华宫里还住着晋王殿下的生母章选侍,这事有印象吗?」林云嫣继续问,「章选侍那儿有个内侍,好像是叫小耗子的,于公公知道他底细吗?」
「小的知道他。」于公公道。
林云嫣又惊又喜。
原以为时隔多年,又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内侍,于公公即便晓得也要多回忆回忆,没想到竟然脱口而出。
小于公公也颇为意外:「干爹还记得他?」
「记得,」于公公叹了声,「宫里的规矩嘛,都是定死的。
童公公病死了,内务那儿替他收殓,送出宫埋了。
差不多是半年后,赶上清明了,宫里人谁没有几个亲人不在世的?都想偷偷烧点纸。
可按规矩,宫里不能乱烧纸,那几天前后查得就紧。
小
的有事去找内务,正遇着他们抓了好几个,一个个提着记过、责罚,就多看了两眼。
别人都是烧给爹娘的,就有一个小内侍,看着也就十岁冒点头,他说他烧给表舅。
小的就问他,你表舅是谁?
他说,表舅是童公公。
内务那里也想起来了,说之前收殓时这小子也在,哭得两只眼睛跟核桃似的,是个可怜的。
小的多问了他几句,既然表舅当了内侍,怎得还让他也进宫来了?
童公公以前过得再不好,跟着阮贵人之后也算不错,凑合凑合银子养活个外甥儿总是没问题的。
一辈子没个儿子,把外甥儿当儿子养,总归是有人送终了,怎么舅甥两人都绝了后呢?
那小子说,他是进宫后才认的这个表舅,他年纪小、不会办事,全靠老舅指点着才在宫里站住脚了,可惜老舅走了。
他一边说一边哭,哭得小的和内务几个人心里都不好受,最后也没怎么罚他。
毕竟啊,小的们这种人,家里也没人牵挂着咱们,入土后有人烧纸,多难得啊。
是了,小耗子是他的外号,他本姓劳,都管他叫小劳子,叫着叫着就成小耗子了。」
林云嫣又问:「章选侍过世后,小耗子是调去别处做事了,还是继续留在碧华宫、跟着童公公学本事?」
「调走了,」于公公道,「董妃娘娘把人调去她宫里了,说是毕竟伺候过殿下生母,就别随处打发了,留在殿下那儿就是了。」
林云嫣不由捏紧了手中帕子。
这条线渐渐清晰起来了。
之前,曹公公那儿怎么都找不到一个能对得上号的童公公。
先不说冯尝交代的那个,苏昌在陈米胡同见到的童公公就与所有的童公公的年纪都对不上。
但是,小耗子的年纪是正好能对上的。
小耗子认了童公公为表舅,看起来感情颇深,那他几十年后在外行走,以童姓自居,也能说得过去。
话说回来,若非没有陈米胡同里的童公公,林云嫣此刻还要多揣度揣度小耗子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小耗子是奉董妃的命害了章选侍,是李渡的仇人,亦或是他当年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内侍,因伺候过生母而得李渡信任,又在李渡查明生母之死时派上了用场,两种皆有可能。
不过,陈米胡同那一出,大抵就是后者了。
当然,林云嫣十分赞同皇太后的话,既然查到了线索就要慎重再慎重,尽量多些旁证,不要出错,更不要灯下黑。
「那小耗子长相如何?」林云嫣又问。
于公公皱起了眉头。
时间太久了,相关的事情能记得一二,五官模样当真想不起来了。
「也没个明确的特点,」他道,「当时他也小,现在长大了,不清楚又有多少变化。」
这个答案,并不叫林云嫣灰心。
苏昌说过,「童公公」普通模样,没有什么特点可以形容。
倘若于公公记忆里的小耗子有鲜明的特征,那才是又要断了线索了。
关于小耗子和童公公的部分暂且为止,林云嫣便另问起了其他的:「于公公印象里,有没有哪个内侍是猴脸的?年纪嘛,定国寺出事那时候,那猴脸内侍看着是四五十岁。」
于公公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他就说,皇太后会让郡主来问的,必定都是要紧事。
那童公公与小耗子两人,他看不出要紧在哪里,但定国寺这个,他太明白了。
定然是那夜有了新的线索。
于公公格外谨慎,闭上眼
睛仔仔细细去回想,半晌颓然道:「郡主,小的想不起来,要么没见过,要么就是见过了印象也不深刻。」
林云嫣只好再问旁的:「从前伺候过晋王爷的内侍们,公公还记得几人?」
这个问题好答许多。
于公公回想着,一一作答。
最初时是董妃那儿挑选的人手,等晋王长大些,又点了几个过去……
他只答他记得的,林云嫣也不担心遗漏,既然联系到了晋王那儿,之后曹公公那里少不得对照着花名册,那这么多年晋王身边的内侍宫人们都梳理一遍。
日头偏西了。
林云嫣起身告辞。
于公公送出来,道:「之后若还有想问的事情,郡主使人招呼一声,小的就过去国公府。」
「不劳烦于公公来回跑,」林云嫣笑道,「说起来,于公公的腿脚近来如何?给国公爷治腿伤的大夫还在府里住着,我明儿让他来一趟,于公公也看看腿。」
「这哪里使得!」于公公忙摆手,「小的这个岁数了,反正没碍着日常起居,也不折腾了。」
「怎么使不得?」林云嫣道,「看个诊而已。」
于公公推却不了,笑着应下。
马车出胡同。
小于公公要回宫复命,心里很不踏实:「仅靠冯尝喊出来的童公公,不够确定藏在背后的是晋王。」
林云嫣明白。
苏昌的口供是徐简靠非常法子弄来的,只他们自己晓得,从未上报过。
如今也报不得,一来显得刻意,二来交代不了彼时瞒报。
他们两人私底下小动作真不少,贸然摊到圣上那儿,往后可就难以灯下黑了。
「皇太后说雁过留痕,」林云嫣道,「不着急,一点一点全给他逮出来。」
这事说简单不简单,说难其实也没那么难了。
夜里,林云嫣与徐简讲了这一日的收获。
两人从头至尾梳理了一遍至今掌握到的消息,又定下来之后要做的事。
也就五天工夫。
朝堂上一切如常,也没有谁拿着永济宫死了一个内侍做文章,但水面之下,暗潮涌动。
曹公公查了小耗子。
与于公公说的都对得上,此人被调到李渡身边后,只待了四年就因病出宫了,那之后的去处、宫里自然不清楚了。
而李渡身边的内侍,在那些年里调动得很是频繁。
有一些出宫,有一些是犯错被调离。
曹公公查得细,这些犯错的太监基本都是董妃让换的。
董妃对李渡养得格外用心,身边人几经调整,不机灵的、机灵过头的统统不行。
「与其说是李渡的心腹,」徐简与林云嫣道,「不如说都是董妃的心腹。董妃娘娘把宝都押在李渡身上,看得比眼珠子都紧。」
林云嫣明白了:「难怪那小耗子出宫了。若是留在宫里,迟早也不能跟着李渡了。」
「小耗子既是李渡自己的人,就得不了董妃信任,」徐简赞同,「再者毕竟伺候过章选侍,未免意外,董妃哪天神不知鬼不觉使人处理了他都不稀奇。
一开始李渡还小,留着小耗子正好让他安心。
等李渡长大了,董妃自然不会再留。
李渡不想为此与养母起矛盾,让小耗子借病出宫也算两全其美。」
林云嫣点了点头:「他当时可能意识到了章选侍死得蹊跷,那他就不是被定王的死给点醒了,而是早早就发现了端倪,只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只能在董妃那儿装孝顺儿子。
也可能他并不知情,小耗子也
不晓得,只是明白董妃教养他细碎又顶真,身边全是董妃的人,干脆就把小耗子送走,免得起冲突。」
说起来,不管董妃有没有杀章选侍,养儿子这一条道,她是认认真真走了。
教养一位皇子,不是容易事。
养活难,养大难,养好了更难。
董妃掌控欲望强烈,让李渡身边全是她的人,这一点别说是养母子了,亲生母子都容易出隔阂。
「到底是哪一种,也只有李渡、小耗子才知道了。」徐简道。
翌日。
顺天府里,单慎熬了几天大夜,辛辛苦苦的,总算也给徐简交了份答卷。
那座宅子的东家算是叫他挖到头了。
「绕三绕四的,一层套一层,」单慎牙痒痒,「真正的东家姓劳,至于这姓劳的是什么人、什么来历,我就不晓得了。我查到他头上,当年替他出面办事的人早入土了。这我去哪里找他。现如今表面上的东家姓姚,蜀地人,我就算想找他问话,往蜀地喊人前后也得几个月。」
徐简却是笑了:「姓劳就行了,我正好有个姓劳的人能交差。」
这一回,单慎嘿嘿一笑,没有多问。
傍晚下衙后,李邵回宫,徐简也一道进宫、后又往御书房去。
汪狗子看着徐简的背影,问李邵道:「殿下,好像近来辅国公常常面圣。」
「有什么奇怪的,」李邵道,「他原先是养伤不进宫,他最初跟着我在礼部观政时,也没少被父皇叫去问话。」
汪狗子嘴上应着,心里却不太踏实。
他跟上李邵的脚步,眼珠子盯着李邵的后背。
他有一种感觉,似乎是错过了一些要紧事情,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