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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梁城外南郊,有涂之山。
孟雁回与韩云舒隔着几步的距离,一先一后走在山间的某条小径上。
“此处光景独好。”
“小时候我们似曾经看过。”
“看过吗?哦,我以为是山中的风光有相似之处。”
涂山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涧流影波横,冬临山木体如云。
孟雁回闻言浅浅一笑。
韩云舒也回之以一笑。
“幼时家中父母常唤我作雁姬,阿云往后也可这般唤我。”
孟雁回何等心明眼亮,先前便看出来了韩云舒的为难,只是这时她才有机会说出口。
韩云舒一怔,失声道。
“你不走了吗?”
说完他自己也哑然了,这又怎么可能。他亦从来没做过此想。
只是这声称呼唤醒了他旧时的记忆和感情。
“嗨,我叫雁回,你叫什么?”
云舒看了看对面的女娃。
她看上去有点熟悉,应该也是附近住着的孩子。
“云舒,你可以叫我云舒哥哥。”
“哥哥?噗嗤。”那小女孩嗤笑出声音。
“你看上去顶多不过和我一般年纪,凭什么我要叫你哥哥?也许我比你还要大点呢。”
这女孩儿……
“就叫你阿云好了。记住我啊,明天我再来找你玩。”
第二天她果然又来了。
那以后他们就成了朋友。
也许是叫朋友吧。
“阿云,你看这棵树像不像那天上的浮云?”
云舒不知道这树怎么就像是天上的浮云。
要像也是浮云像这树才对吧。
“我爹爹平日里老叫我要刻苦,可我不懂刻苦是什么。”
这个词距离几岁的小孩子实在太遥远了。
远到难以去具体描述和理解。
“阿云啊,你知道吗?”
刻苦吗?他太知道了。
刻苦就是累,无比的累。
以往一天的功课结束后,他只喜欢一个人静静坐在这里等待这一天的日落。
直到天地间最后一抹太阳余晖彻底落下,黑夜前第一缕长庚星辉终于托起。
可自从雁回出现,这里便再也没有过安静的时候。而他竟然也不觉得她吵闹。
对年幼的云舒来说,这个叫雁回的女孩子是一个格外新奇别致的东西。
左近的孩子嫌他太闷,当面都不愿意和他玩,背后则觉得他“古板”、“没意思”,而他则嫌他们太吵。
他是家中独子,虽然小小年纪,但因家中长辈对他寄予厚望,是以他素来寡言少语。
他从没有接触过这么鲜活的同龄人。
他其实很羡慕雁回。
她总那么快乐。
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雁回对他而言,是个有点不一样的人,无法用语言去形容的人。
也许……是因为她总能像不经意间就触碰到他心中那些不能与人言的情感。
然而对她而言,他大概只是个很好的听众。
他们从没认为过彼此间有什么不同。
“你怎么总和他玩呢?韩伯子那人太乏味。你们是不是在一起了?”
柳家的孩子问道。
雁回一愣,然后道:“嗤,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
她藐视的看着他。
意有所指。
柳仲子顿时恼了。
我好心好意提醒你,你却嘲笑我个子小吗?
卿父说过的,女人小时候长的比男人快,等男人长大了就比女人高了。
你怎么瞧不起我?
柳仲子是执政的儿子,他一恼,魏梁城里同龄的孩子们更加排挤起韩云舒了。
开始有人在他耳边说一些奇怪的话来。
诸如。
“你是不是喜欢孟姬?”
这样算是好的。
还有的孩子这样说。
“你们定亲了吗?哈,孟姬的父亲不是上卿,正好和你这样无趣的人来作配。”
这话就严重了许多,多到甚至有些刻薄。
孟姬家里已经好几代都无人在魏国出仕。
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开始知道事情了。
他们虽不懂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家中的长辈告诉过他们要多和上卿家里的孩子玩耍。
魏国有三个上卿,六个上大夫。
孩子们经常能见到柳上卿的仲子,所以他们当然更喜欢去听他的话。
虽然孟姬是很漂亮,但谁叫她总不愿意和大家一起玩?
彼时他还不懂话里的轻蔑意。
不过他们仍然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
“我们每天都在一处,就像国人所传的‘孟不离焦,焦不离孟’。所以以后也要一直一直在一处,让以后的世人来传‘雁不离云,云不离雁’。”
有一天雁回突然对他说。
其实也并不突然。
可他一时间起心动念,且实在没能忍住,故意逗她。
“你是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奇怪故事吗?说这样的话只会让别人当你喜欢我,我卿父说了,我是有未婚妻的男人。”
雁回瞪大了眼睛,恼怒道。
“怎么?你也听了那些人编的瞎话?竟来这样戏我,难道你就不觉得我们彼此间分外投契?这样的我们难道不应该永远做一对好朋友?”
堂堂正正,何畏人言?
他当然认同于心,而且十分欢喜情愿。
然而彼时他已生出孩童心性,便笑而不答。
彼时雁回又经常不厌其烦的几度找过机会追问他。事隔多年,他也已经忘了自己到底有没有应下,只知似乎最后不了了之。
小孩子才相信承诺。
日月匆匆。
有一天,他在家中看见她了。
“云舒,这是你孟伯父家的妹妹,你们以后要好好相处。”
“这是你云舒哥哥,他姓韩,你要叫他阿兄。”
他突然有点讨厌这个孟伯父。
他其实已经不想让这个朋友叫他哥哥了。
雁回当然也不愿意,她看上去简直像是要跳起来。
呵呵。
他露出一抹笑容来。
她现在知道了原来她真的比自己小。
哈哈哈。
“韩家阿兄。”雁回突然开口。
当看到她的脸,云舒笑不出来了。
心里突然就有种说不清的滋味。
这些大人什么都不懂。
大人们从来不相信孩子的友情。
那以后他们仍旧常在一起玩。
她好像能感觉他心中那些不忍言的压力和童年失落的不舍。
他自己也不完全明了那些隐疼。
每每如此,他总会惊异于她感官的敏锐。
一日涂山上绿意盎然、山花烂漫,远远看去美不胜收。
白鹿别宫外,鸟鸣嘤嘤,流水悠悠。云舒却取出一个埙来,这种乐器音色质朴、醇厚低沉,自学起来也很容易,是以他常爱独自吹奏。
不知不觉雁回到了他身旁。
“阿兄不开心吗?”
云舒不想理她,继续吹埙。
“我听到天上有细雨落下,落到山谷中,里面空空荡荡。”
埙声悲切,所以虽然被称作独为天籁,然而世间少有人善听。
“风在雨中,起风了雨才有声,阿兄不如奏风声来。”
他放下埙。“你来吹。”
“我?……我吹的没有阿兄好听。”
“嗤。”他露出一抹小小的笑容,在心中说道,你根本就不会吧。
但云舒的心情不知不觉就变好了。
雁回看懂了,她不服气。
“我会去学的,待我吹的好了,再来奏给你听。”
云舒笑了,他很少笑。“我等着。”
忽然从天外响起一声笙鸣。
韩云舒被笙鸣声惊醒。
方知天地中生有万物。
他闭眼静静聆听。
笙声簌簌,秋声潇潇。
忽感凛冬将至,落叶鸿雁南渡。
笙声时疾时徐,如秋风惊动鸿雁振羽。
北风生,雁已飞。
乐声欢快。
大雁非是独行,自有往者同归。
共效鸿雁于飞。
激昂清越,不断回旋上升。
此去千山万水,一路星辰大海。
忽然急转而下。
路长道阻,天宫难闯。
笙声低沉压抑,如此反复。
朝朝暮暮日夜,霜刀雪雨雷霆。
故人在梦中。
却道乡愁长。
宛转徐回,渐停渐消。
此时无声胜有声。
不知多久,突然有笙声起,恰如惊雷乍响。
长夜已逝。
星辰将启。
笙声高昂愉悦,豁然疏阔开朗。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雁思乡。
归去来。
余音袅袅。
韩云舒睁开眼,就看见孟雁回以一个极洒脱优美的姿态自然斜倚于一棵望天树上极高处。
青袍倜傥宽大,人影柔美清瘦。
山上、地上,高枝上,皆覆有一层薄雪。而她是茫茫天地林野间唯一一抹入眼的浓墨重彩的深青。
清露鹤声远,碧云仙吹长。
曲罢不知处,巫山空斜阳。
乐为心声。
在天元,乐道之大成者可凭手中乐器道尽平生一切难以去言说的事物。
孟雁回眼角挂着一滴晶莹,显然之前演奏时动情已极。
乐曲若能引起人共鸣,便是一种比语言更好、更直接的交流方式了。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道巴山夜雨时。
韩云舒平复好心绪,抬头问她。
“这曲子可有名字?”
“现在有了。”
“叫什么?”
“《鸿归阙》。”
“好名字。”韩云舒赞叹道。
鸿雁飞天,鸿雁归阙。
确实是个好名字。
孟雁回面带笑意,低头看他。
见她居高临下说道:“阿兄可能奏出这样的曲子?”
韩云舒哑然,从怀中取出埙来。
席地而坐。
相彼鸟矣,犹求友声。
这些年他仍爱吹埙,在埙声中他感觉好像忘记了一切,唯再没有过知音者。
埙声苍凉悲壮,浑浊抱素。
像从远古之初传声,像从云外星空落雨,像从心灵深处奏响。
孟雁回在望天树上引笙以和。
笙声圆融柔和,清越高迈。
于是遂古之初始有逝水东去,雨幕沃野始有风过幽谷,深冬严寒始有大地春回。
笙埙和合,人间天籁。
涂山此后三日余音不绝。
良久以后,韩云舒站起来出声感叹:“荡荡兮若东流水。”
声音很低。
孟雁回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旁边,她的声音也很低,她说:“潇潇兮若谷临风。”
韩云舒想了想。
“汤汤兮若三冬暖。”
孟雁回摇摇头,无声的微笑着,说:“浩浩兮若天地春。”
“妙极。”
小时候云舒本以为这是永远。
直到有一天雁回来找他。
“韩家阿兄,我家大人说要带我去见外公。”
“去吧。”
此一去云山万里,此一去总角散开,此一去,再见时已知有仙凡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