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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刚刚破晓,咸阳城就热闹了起来。
正在灾后重建,人人争先劳作。偷懒?别说这是给自家修房子,更有昭法明文所写,赈灾中表现优益的那是有加爵的!
然而这咸阳城中的热火朝天却跟这户人人身披缟素的人家无关。
前廷尉府。
劫的尸身已经在灵堂中放了三日,一国廷尉身死,竟然无一人前来拜祭。
劫死得太过惨烈,莫说当日殿上的群臣被震惊得失魂落魄,整个咸阳城的达官贵胄都因为廷尉的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所有人都在等那位的盖棺定论。在此之前,无人敢于登门。
直到今日,韩非来了。
身为故韩公子,韩非是见过这个廷尉的,知道他精通刑律,执法严苛,但一向绝无往来。
对方只知死守法度却不通法理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就是此人马踏新郑,亲手将连同韩安在内的故韩王室全体下狱,归为刑徒。
罪名是违逆昭王,以及叛国。可笑,韩国将自己的土地献给他国,竟成了叛国,你昭王政早已将故韩土地视作己物了?
韩非为三千公室子弟下狱而怨恨劫,他今日前来拜祭吊唁,却是为了八十万故韩人前来感谢。或许劫的所为并无作用,但这份心意,就足够他韩非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韩非揣摩帝王人心之能,远胜于李斯,他当然看得出嬴政是何打算。他也知道被激怒的韩人即便暂时趁着昭军精英主力不在,能够掀起一些波澜,甚至成功复国。
然而一旦如此而为,只能迎来嬴政更为狠辣的报复,他是要借机铲除故韩内隐藏的全部复辟势力,打断韩人最后的脊梁。
于是韩非来了。
然而韩非被兵士告知不得入灵堂,扫视周围,身披缟素的亲眷们也都被赶了出来,跪了一地。
那个人也来了。
“虽然没跟你说过,其实孤一直很感激你。”
嬴政手按棺木,如同老友闲叙:“孤那个不成器的长子,幼时不知中了什么邪,每日嚷嚷着要废除昭法,以儒治国。
嘿,若不是华阳一向与孤情投意合,孤还真以为这家伙不是孤的种。
孤一直没能办到的事,你个老匹夫居然办成了,也不知用的什么法子,竟然让那个小子甘心学起了昭律。”
嬴政笑得开怀,干脆背靠着棺木就那么缓缓坐在了地上:“你把扶苏教得很好,孤欠你的。”
嬴政把玩着那块惊堂木,上面歪七扭八的字体不用看也知道出自何人之手,“孤从不欠债不还。吕不韦尽心辅佐孤登极,于是那般大罪,孤仍给他留了一份颜面,一个全尸。蒙骜临死之际将蒙氏私军借予孤,让孤能够平乱蕲年宫,孤便还了他蒙家三代荣宠。
即便蒙武再怎么扶不上墙,孤也从未动过他的前将军之位,若不是他身死,孤还打算在他暮年时让他坐一坐国尉的位子。
当然这得在司马错身死以后,嗯,这话你别跟司马老儿讲。”
嬴政讲到此处,敲了敲棺木:“孤是真没想到,你这老农户埋首苦耕了一辈子,临了给孤来了这么一出。
孤又不是什么桀纣……
是,孤那会儿在气头上,听不进劝,那你就不能等两天再说一遍,孤也许就听了呢?”
嬴政越想越气,起身踢了棺木一脚,“孤就知道你这老农一辈子没进过谏,就不知道路数,你学学人家李斯,那说话听着多舒服。
你这头回进谏就这么大阵仗,怕是能名留青史了吧,啊?老东西。”
嬴政嗤笑一声,拍落衣服上的灰尘,转身走出了大堂,“孤绝不会欠你。”
出了大堂,嬴政根本没理站在一旁的韩非,他知道这人会来,却不想他来得这么晚,只是走过劫的家眷时停了脚步:“叫什么名字?”
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少年闻听大王发问,跪起回道:“回王上,小子名叫山。”
嬴政微微点头,他知道这个小子,劫老头得了孙子专程跟自己炫耀过,哼,都是扶苏无用。
“拟诏,廷尉劫,一心为国,封忠国君,世袭罔替。”
劫在灭韩之战中立有大功,本就有大良造爵,如今再给个封君也说得过去。毕竟大昭自商君以后,就再无实地封君了,君位只是在军功爵之外,一个荣誉性质的尊荣罢了。
只是这个世袭罔替就厉害了。
原本昭法规定,爵位每继承一次,就会自降一等,如此避免封侯太多,也避免了功臣之后的不思进取。
凡事都有例外,比如这个世袭罔替,这就意味着只要昭国不亡,劫这一支的嫡系家主只要不叛乱犯法,就永远是忠国君。
更有趣的是,劫的嫡子早已阵亡,如此眼前这个舞勺少年,一跃便成为如今大昭最年轻的封君了,恩宠不可谓不隆。
这还没完。
“既已封君,不可无氏以传。拟诏,赐忠国君氏尉。”这是以劫的官职——廷尉——为氏了。
少年尉山还在懵懵懂懂,就见母亲大喜参拜口称谢恩,也忙有样学样,嬴政却没有去看他们,继续下诏:“拟诏,故韩公子非,学问理政均为上才,擢韩郡郡守,即日赴任。”
连下三道诏书后,不给韩非反应机会,嬴政便带着一众侍卫随从回宫去了。
三道诏书一传出,咸阳风向立刻为之一变。
首先就是原廷尉府,如今的忠国君府骤然从门可罗雀变得门庭若市起来。忠国君年幼,当家的担子自然落在了忠国君母亲蔡氏身上。
蔡氏是大家出身,原本老廷尉在时便是家中主事人,迎来送往十分熟稔,并没有对登门之人的见风使舵有丝毫不满之情流露,由此更得京中看重。
送走最后一位前来吊唁的客人,已是华灯初上,蔡氏命人关上大门,转身前往后院。
还未靠近,陶罐破碎的声响与哭声便传了过来,想必是尉山又在发脾气了。
蔡氏挥手让下人退下,独自走了进去。尉山一见母亲,赶忙放下手中高举的陶器,快步奔向母亲,想扑进母亲怀里。
却没想到,一向温柔的母亲却一把将他推开,尉山被重重推倒在地,怔愣之下竟忘了哭泣。
“尔父死于疆场,尔大父死于朝堂。”蔡氏语气轻柔,面容平静地看着这个大昭最年轻的封君,“吾家不可有囿于妇人怀抱之人。”
见母亲不会扶起自己,尉山委屈地自己爬起,垂头听母亲教诲:“你是尉氏第一人,更是如今这座府邸唯一的男丁,你应该,也必须长大了。
“明日,你愿意也好,不愿也罢,都必须随我拜谢所有上门祭奠之人。全咸阳城都在看着你这个忠国君的成色,我绝不允许你给你的父亲,还有你的大父丢脸。听明白了?”
尉山眼泪未干,却不敢去擦,咬牙带着哭腔行礼道:“尉山明白。”
蔡氏并未多言,转身而走,两行眼泪却怎么也忍不住了。
昭王在廷尉府下三道诏书之事,自然也传到了丞相府上。
“父亲,王上这三道诏书何意啊?”李清被蒙恬征召为长史正随军在外,此时发问的,是李斯的次子,李平。
李斯正在练字。
李斯的书法冠绝大昭,当今通行全国的小篆便是出自他之手,为无数人模仿。
闻听这个才能远不及其兄却胜在听话孝顺的庶子询问,李斯并未停笔抬眼,随意道:“你认为呢?”
“儿以为,王上又是封劫为君,世袭罔替极尽哀荣,又是令韩非为郡守,这恐怕是要放过韩人的意思了吧?”
“故韩人。”李斯先是随口指出儿子的语病,才轻声道:“你以为,一个老臣之死而已,就当真能变了这位昭王的心意了?”
“父亲是说……王上此举只是为了暂时安故韩人心?实际上并未打算放过故韩人?”李平改口极快。
“凡事多想一层。如果只是改变主意,将故韩反叛势力轻轻放过,只需要命一小吏,拿着王令免了刑徒入昭即可,何必让韩非归故国呢?况且,诏书上可是丝毫未提要免故韩宗室刑徒迁骊山之事,更没有如老廷尉谏言的那样,直接拨以钱粮赈灾。”
眼见李斯砚中留墨不多,李平忙上前拿起墨饼细细研磨,又听父亲道:“失去了宗室大旗,来了个更有名望的公子,忠于故韩的反叛势力会怎么做?”
李平恍然大悟:“王上这是在给故韩人树立一杆放在明面上的旗帜啊!”
李斯沾饱墨水,轻笑道:“要将故韩这滩浑水下的大鱼小鱼都钓出来,没有足够鲜美的鱼饵怎么行?”
“韩非就是那块对故韩人而言天下最鲜美的鱼饵!”
鱼饵非正在收拾行装。
昭王下诏从不用虚言,说是即日,那便是即日,多留一日都是抗命。
家老韩通此时却推门而入:“公子,有客请见,说是公子故人。”
韩通是随韩非由韩入昭的身边老人,说了多少遍都执拗地称他公子,即便韩国已经不再,这个倔强的老头也拒不改口。
“故人?我在昭国能有什么故人,总不能是李斯来了。”正要让家老将那个妄人赶走,心中一动,迟疑问道:“此人装束如何?”
家老回道:“大晴天的,穿着蓑笠,手拿一杆长蒿,看着像是农家。”
韩非心中一叹,原来嬴政什么都知道了,“请他进来吧,确是故人。”
家老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引了一人进门。
来人摘下斗笠,露出了一张韩非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的熟悉面容:“郑国,见过公子。”
又是一个死不改口的倔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