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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旧宫前。
原本宽阔的场所被数万民众挤得满满当当,水泼不入,更多国民只能站在远处的街道上穷极目力,试图捕捉那个曾被无数人当作大魏希望之人的身影。
与咸阳不同,魏国城市中并没有适于人群集会的广场,因此为了聚拢民众,魏无忌只能利用魏王宫之前空旷的地面。
数万人的集会,让王宫前的莫泱极为不安。作为负责安保秩序的侍卫统领,莫泱心知一旦有稍许动乱发生,汇聚在一起的慌乱民众会造成何等样恐怖的情况。
作为宫中莫大貂珰的养子,莫泱是见识过当年迁都之事被捅出去后,丧失理智的暴民们冲击魏王宫的情形的。
那种不顾他人甚至不顾自己生死,只一心以肉身冲击甲兵的狂热,让莫泱至今仍觉历历在目。
就以如今宫门前这薄薄一层的守卫甲士,一旦遭遇暴民冲击,别说阻止,根本连稍作阻挡都做不到。
莫泱抬头看了看现在还空空如也的城头,心中惶惑不安,君上究竟想对这些愚夫蠢妇们说什么?他们听得懂吗?
然而,此时的安邑,别说是动乱,连一丝人声都没有。如果不是衣袂摩擦、布履曳地的声响,几乎让人以为这是一座空城。
没有人交头接耳,也没有人左顾右盼。所有人都只是默默如涓流汇集,再找个空位默默站定。然后,默默等待。
等待那个告诉他们应该如何面对昭军恐怖铁蹄的男人的出现。
文侯以来两百年,安邑人从未有过如此的惶恐不安。
自大魏在李悝主持下率先变法,一跃成为战国时代第一强国。安邑,作为强魏的国都,就一直是这个天下最为璀璨的宝珠。
这里曾有无数士子趋之若鹜,竞相将满腹所学兜售贱卖,就连那个被昭人奉为商君的公孙鞅,也曾被挑花眼的惠王弃如敝履。
这里曾是九州通衢,南来北往的商贾为了能在安邑获得指甲大小的商铺不惜拔刀相向。
这里曾见过天下名将意气而出,大胜而归。吴起、乐羊,甚至那个少有人提起的庞涓,都曾在这里拜将持符,为大魏开疆扩土。
大魏更一度将昭人赶出河西之地,将这个西边的老邻居欺负得不敢东向。
赵人将阏与之战吹嘘了足足二十年,以血战阻昭为傲。
那是他们没见识过吴起的魏武卒以五万破昭人五十万的壮举。
然而,魏国的荣光在其最盛时却戛然而止。
先是马陵之战,曾百战百胜被誉为吴子第二的将军庞涓丧师辱国,再有叛魏入昭的公孙鞅借机倒戈相向。大魏痛失河西之地,被昭人捏住了脖颈,自此一蹶不振。
魏人自然不会想到商鞅是由于在魏国不受重视,又被孝公诚挚的求贤令打动才入昭谋国。
他们只觉得即便是魏王不愿以丞相,甚至大夫之位换取你公孙鞅的才学,那你也不能叛逃入昭。毕竟你是在魏国学有所成的,即便只得卑位,也理应有所回报才是。
更何况,商鞅入昭变法所依凭的,正是他从魏国偷带而走的李悝《法经》。这更让魏人咬牙切齿,将商鞅与昭国一并视为贼子。
大魏人理解不了昭人那种求贤似渴的心态。自昭王以下,似乎全国人都对才干之士卑躬屈膝,这让一向以培育贤才之能为傲的魏人深觉不耻。
在他们看来,不应该是国家以高官利禄求着贤才来投,而应该由自家培养士人贤能,然后让他们以自身的才能求取官职才是正道。
但无论魏人如何不耻、如何诅咒,西昭仍是不可阻挡地强大起来了。其强大的速度,国力的鼎盛,让与昭国近在咫尺的魏人除了痛恨,更多的却是惧怕。
两国百年世仇,自魏建国以来,不知与昭人血战了多少次,两国之间从来就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果不其然,公子卯为卫鞅所欺,魏国被迫割让河西地求和,随后惠文王割阴晋以飨虎狼。
之后连串大战,魏国国土一再缩水,焦城、襄林、曲沃、濮阳、武遂等二十余城在短短五十年间里或降或割,被昭国逐步蚕食。
随着范雎重蹈卫鞅的脚步叛魏入昭,此后的魏国社稷更是在昭军兵锋之下风雨飘摇,每日里魏人所耳闻的,都只有两个字:割地。
魏人深耻之,但却毫无办法。
紧接着昭王政灭韩,上党郡守向赵国献地,赵人借此兵犯上郡,将魏国一分为二。魏王无奈迁都,安邑就此失去了它最后一道光环。
自那以后,安邑人只能瑟缩在并不厚重的城墙之内,在绝望中等待昭王政吃下这块嘴边的无主肥肉。
在最低谷的时候,上天给了穷途末路的安邑人一丝希望。
那个为天下所重,更为魏人骄傲的公子无忌,与朝阳一起,只身出现在了安邑城门之前。于是不用喊话叩门,安邑人便在令君曾培的带领下,将公子与晨光一起,迎入了久在黑暗中彷徨的安邑。
安邑人都理所当然地以为,有了无忌公子在,昭人隆隆的铁骑之声,便会自此远去了。
然而,随着那个黑色的消息与黑色的军阵一起出现在视野尽头,已对绝望习以为常的安邑还是陷入了恐慌之中。
人们或是主动,或是被人流裹着,抛家舍业背西而逃,只想离着那个黑色的国家远一些,再远一些。
趋利避害,人之天性。魏人并不觉得自己背离给自己带来过久违希望的公子无忌有何过错。
直到那个在短短数月间苍老了无数倍的身影出现在宫墙之上,魏人看着那个几乎再无当日入城时如日初升般炫目光彩的公子,第一次为自己的背叛感觉到了愧意。
有人低头小声啜泣,有人牙关紧咬目露坚毅,更多的人羞惭不已以手覆面。但,无一人离开。
知耻近乎勇,魏人将耻辱与尊严一并从被踩踏得千疮百孔的魏土之上,缓缓拾起。
魏无忌看着城下千姿百态的国人,面上不忍之色一闪而逝,强迫自己开口演说:“父老国人们,我是魏无忌,安邑人。”
说完一句,魏无忌停了片刻,以等待宫墙之下数百精心挑选而出,各个都膀大腰圆的士卒们将自己的话语高声重复给全城人。
原本低头自惭的安邑人抬起头来,看着这个自家最有出息的子侄兄弟。
是啊,公子自然是所有魏人的骄傲,但是养育出如此一个君子的,却只能是他们安邑啊。
魏无忌思绪飘荡,仿佛儿时的岁月在他身边轻轻流淌而过。
“我与你们一样,生于斯、长于斯,我吃过胭脂巷的饴糖,喝过庆祥坊的高粱酒,少不更事时,也偷过翡翠楼姑娘的亵衣。”
听到最后一句,男人们放声大笑,直觉得这位公子是与自己一般的性情中人。自然,笑过以后就是痛哼,自家娘们的粉拳消受起来也不容易。
胭脂巷的老板们得意洋洋,四处夸耀自家的饴糖才是值得公子一尝的人间美味。
与公子一样喝过高粱酒的好汉们高声唱和,相约在昭人退去后再行畅饮。
翡翠楼的姑娘们嬉笑不止,都在猜测是哪位姐妹能有如此的好福气。
那些荒唐的日子,那些肆意妄为的日子,那些沐浴在阳光下无所畏惧的日子。
不能让他们就此消散。
“无忌想让魏人的子孙后代,也能吃上美味的饴糖,也能与友人痛饮高粱酒,也能在长成之后与小娘们在翡翠楼纵情享乐,而不用时刻提心吊胆,担忧着明日是否会命丧昭人屠刀之下。”
无人再谈笑,已经将尊严重新拼凑完整的魏人,此刻俱是屏息凝神,等待公子的下一句话。
等待着那句能让他们再次站直脊梁的话。
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士卒们传话的声音方落,魏无忌便向城下抱拳而拜:“无忌斗胆,请诸位父老随我赴死。”
整个安邑,无论男女,俱是向公子抱拳回拜:“愿随公子赴死!”
人群中,好不容易逆着人流赶到安邑的刘季与樊哙,同样激动得浑身发抖,泪流满面,与身周素不相识的魏人一起,高声怒吼。
一日之内,魏无忌成兵三万,人人身披白甲。
随着公子无忌在安邑的演说扩散开来,原本争相东逃的人群开始回流。西魏国土上,家家户户的男丁们都被身披缟素的妇人赶出了家门。
此去便当永诀,郎君无以家念。昭人西逐之日,吾家团圆之时。
原本身处东魏的游侠儿们,早已受够了魏王圉割地屈昭的丑态,也纷纷自备马匹兵甲,在家人们的欢送下远赴旧都。
不求名扬天下,只愿死于公子之前。
在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魏人要让昭人、要让天下人重新忆起,魏国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