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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倒是的确人如其名。
扶苏想着,从怀里取出自己的印鉴,交到少年手上,对着少年清澈的眸子,嘱咐道:
“豹,你去安顿好族人,然后带着你们聚居地剩下的老幼来找我。将这个印鉴交给任何一个你碰到的兵士,让他们引你去找我。我只会等你三日,记住了?”
“他……们……”豹指着被绑在队伍后的野人问道。
“我会给他们安排一个住所,让他们在我的庄园里为我做事,不会饿着他们的。”
少年点点头,“信……”
“嗯,我也相信你,所以让你回去安排好妇孺们。没有青壮们捕猎,他们活不下去的。”
豹再次点头,随即冲着伸长着脖子往这边瞅的野人们喊了一声,只是这次的音调低了许多,没有那么刺耳了。
看着豹从在扶苏示意下散开的阵型中疾奔而去,扶苏对嬴骐道:“安排几个人当先回营,将我无恙的消息告知高进等人。”
嬴骐点头,自去安排,随后靠了过来,凝重问道:“昭法明文,野人按律必须处死,兄长如此做,是否会有些不妥?”
“谁说他们是野人了?”扶苏不以为然地笑笑,“他们不过是从魏国逃难而来的流农罢了。”
嬴骐明白了扶苏的意思,但是依然有些担忧,“骐自然以大兄马首是瞻,然而今日事,见证的人太多,难保没有人泄漏。别的不说,这些野人万一说漏了嘴,也会是一件祸事。”
“无妨。”
见扶苏如此自信,嬴骐便不再多言,只是让人传令下去,所有将士不得将今日之事泄露。他能为兄长做的只能是如此而已了。
扶苏将嬴骐的动作尽收眼底,虽然并不以为意,却也没有阻止对方的一片心意。
老巫祝一事后,如始皇所想的那样,扶苏已经彻底看清了昭法的真面目。
所谓上下皆同的煌煌昭法,在它的映射下的无边光芒中,却有一个为人忽略的最大黑洞,那就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是昭法所无法节制的。
因此,在能够自制的始皇帝手上,昭法可以发挥出令帝国无比强盛的作用,而到了肆意妄为的胡亥手上,昭法就会把国家带入深渊。
这单单只是老师以为的那样,仅仅是因为昭法不再合乎时宜吗?
即便是疲民的恶法,然而始皇仍然能够凭借昭法统治帝国。无论国人如何怨声载道,也无人反抗,真是只是因为始皇帝的威权吗?
胡亥所拥有的权力和军队,又哪里比始皇帝弱了?
同样的,赵高之所以能够在一个法制国家随意杀害宗室,祸乱朝纲,是因为他也与自己一样看透了,只要能够掌握最顶峰的权力,昭法就只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而已。
那么扶苏如何能够将野人安置好而不受国法制裁呢?
答案自然很简单,得到始皇帝的许可即可。
那如何得到始皇帝的许可呢?
只要这件事对始皇来说能带来足够的利益,且有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即可。
理由就是扶苏方才所说的,魏国流民。吸引他国流民一直是各国最喜欢的事情,在这个人口就是生产资料的时代,人口就意味着实力。
引入他国人口,能够在增强自身实力的同时还能对别国造成削弱,何乐而不为?
那么,为什么各国喜欢流民,却不喜欢同样无主的野人呢?
首先,野人的来源大多是犯了法度的逃犯或者逃犯后人,这样的人不会往往不会满足于老实劳作,是社会安定和谐的火药桶。
其次,是经验使然。此前不是没有人尝试过安排野人耕种,以图将其作为农民的来源。然而,野人大多早已失去了耕作的能力,更兼法律意识淡薄,今日得了种子,明日就吃光了逃跑,得不偿失。
那么,扶苏打算怎么安排这些人呢?
这就是他要用来打动始皇帝的方式了。
在回到大营命人将野人俘虏严密看押起来并且安排喂食之后,扶苏与嬴骐相互道了别。
即便自信已经无人能追赶上自己的猎获,嬴骐还是打算再继续扩大战果。
而扶苏,自然要趁着野人之事还未传扬开来,先回咸阳将此事告知始皇帝。
高进等人还未回来,想必是仍然在外面找着自己,此前已经让嬴骐安排过人通知他们,此时也不必干等着。
于是扶苏唤来蚨,让他领着十名骑士护卫,一行就跟着扶苏向着咸阳出发了。
处在国境以内,十名骑士完全足以保卫扶苏的安全了。即便再有野人来袭,也不可能是这十名甲胄齐备的骑士对手。
虽然距离不近,全员精骑的队伍还是赶在日落之前通过了咸阳城门。这次,扶苏当然不敢再让踏云撒开蹄子狂奔了。
一人一马都不无遗憾。
扶苏进宫自然不需要传唤,并且在他遇刺之后,始皇特命,长公子可以有五人以下护卫一同进宫。
于是扶苏随意点了五人随自己入宫,其余人等自然被他打发先行回府。
到了章台宫前殿门口,五人就不能随扶苏进去了。就连他自己也必须要摘下佩剑,得了始皇同意后才能入内。
进得殿中,始皇果然一如往常在批阅奏章,扶苏快步上前,拜道:“儿扶苏,见过父王。”
嬴政随意摆手,让扶苏坐下,等自己看完这一册再说。
扶苏依言坐下,打眼望去,始皇身周依然是如山的奏折,只是不知为何不见了几乎从未离开过始皇的赵高?
疑窦方起,便见赵高从殿外迈步而入。扶苏哑然失笑,这人还真经不起念叨。
赵高入内看见扶苏,本就凝重的面色突然一滞,看得一直观察着他的扶苏心中大为疑惑。
始皇此时放下竹简,对着赵高道:“别愣着,如何了?”
赵高如梦方醒,应了一声,快步走到始皇面前,俯身耳语。
嬴政阻止了赵高耳语,“扶苏就在这儿,也说给他听。”
此事与自己有关?扶苏心中疑惑更重,能有什么事情是与自己有关,赵高却不愿当着自己面说的?这货想要秘奏谗言?
“唯。”始皇帝发话,赵高自然不敢反驳。“日前刺杀扶苏公子的幕后之人现已查明。奴方才奉王命前去与那位对质,那位……也已承认了。”
扶苏长身而起,正要再问,却听始皇道:“扶苏,你母亲待你如何?”
为什么问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
扶苏不解其意,却只能压下嘴边的问话,躬身回答:“母亲对扶苏,恩重如山。扶苏万死不足以报之。”
嬴政听了,大笑不止,笑声中却有让扶苏甚觉惶惑的悲凉。
如此雄才伟略的始皇帝,居然也会给人以悲凉之感?
赵高更是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边哭边磕头不止,不停大呼自己有罪。
嬴政制止住赵高,“起来吧,此事错不在你。”
赵高不敢违拗,依言起身,仍是以衣袖掩面而泣。
扶苏被这一景象搞得大为不安,难道这件事竟然与华阳夫人有关?
不可能!扶苏立刻自己否决了这种荒谬的猜测,先不论母亲对自己从来恩重,若说自己的身死对谁的损失最大,无疑就是华阳夫人。
“孤问你。”始皇垂问,扶苏即便心中再为翻江倒海,依然只能躬身听询,“若有一日,你的母亲要杀你,你会如何?”
扶苏睁大双眼,胸中如万鼓齐振,难道真的是华阳夫人!
“孤问你话!答!”嬴政见扶苏久久不言,竟动了罕见的大怒,将手中的竹简劈手砸来。
竹简在始皇愤怒一掷下,失了准头,没有命中扶苏,却也把他惊出一身冷汗。
扶苏只好再拜,咬牙道:“即便母亲真的想要杀我,我也只能……只能躲她远一些而已了。”
嬴政听闻此话,方才勃发的怒气突然收敛,叹了口气,“是啊,还能如何呢?难道还能真的杀了她吗?那毕竟是孤的母后啊!”
赵太后!
扶苏心下雪亮,又突然放松了一口气,不是母亲华阳夫人就好。
如果是赵太后行事,那么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凶手为何能够在深宫之中安排刺杀,为何能让一个身居高位、即将颐养天年的老貂珰甘愿为其身死,为何能让赵高对此讳莫如深。
随即,扶苏稍稍抬头,看向那个一直给人以无缺之感的身影,突然对始皇帝有了一些自己都觉得难以言表的,同情。
此刻,这位始皇帝再也不是那个与自己相隔两千年时光的伟岸背影,也不是那把时刻悬在自己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此刻,只有此刻,扶苏所面对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也会悲伤、会痛恨、会震怒的,人。
始皇帝统一六国之后,拒绝承认自己也有情绪,从礼法、律条、制度上将自己从人类这个群体中摘出,置于一个与神等同,甚至犹有超越的存在。
而无论当世还是后世之人,目睹他的丰功伟绩,也会被那万丈光芒遮蔽视野,无不将其视为神明。
人们或是主动,或是被迫,都渐渐忘记了,如此的始皇帝,在面临至亲背叛的时候,也只是一个无助的凡人而已了。
世人都以为始皇囚禁母后,是为了惩罚她。
他们错了。始皇所做的只是为了远远躲开而已,他只是无法面对那个对亲生儿子举起屠刀的母亲而已。
无意间触碰到始皇血肉的扶苏,从此时开始,才真正将自己放在了始皇儿子的位置上。这有仍有血肉的人,才能够被视为父亲吧。
“你以为,孤该当如何做?”
扶苏大惊看去,始皇竟然的确是在问自己?
“说吧,无妨。”嬴政疲惫地闭上眼睛。虽然第一次得到赵高汇报后,他就已经在心里断定此事必然是母后所为,但是当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打破之后,嬴政心灰已极。
母后啊,你就当真为了那两个贱种,如此恨孤吗?
那个与自己在敌国相依为命的母亲呢?那个为了让儿子能够脱身,不惜身陷囹圄的母亲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血脉相连的两人,竟成了生死不共的仇敌呢?
嬴政第一次感觉到了彻底的无力感,甚至将此事的处理方略交给了扶苏决断。
只是片刻,嬴政就从这种无力的情绪中振作了起来,嗤笑那个所谓的母后,也嗤笑着竟然会放纵情绪的自己,正要下令,却听扶苏竟然真的胆敢开口。
“儿请父王,迎太后重归甘泉宫。”
嬴政又一次为这个儿子惊讶了,一向给人优柔寡断、意气用事的扶苏,竟然能够做出与自己相同的判断?
或许是误打误撞?嬴政决定要问清扶苏做此决断的原因,“为何太后要杀你,你反而为其求情?”
“大昭欲要统一天下,需以孝义为先。如果父王自己都做不到孝顺太后,如何能让国人以为榜样,为国死战呢?
并且,大昭要完成连横,就要让他国见识到父王能够以德报怨的胸襟。如果父王连企图杀害自己的人都可以赦免,那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
另外,赵太后之所以能够远居蕲年而能命人杀扶苏,是因为她有人可用,且难以监管。将其迎回甘泉,可以趁机斩除她的羽翼,也方便就近监管。”
“准。”嬴政欣慰点头,“赵高。”
赵高应声领命,嬴政又道:“拟诏,赵太后……年老体弱,若仍久居蕲年宫,不便孤随时侍奉,即便违背母后之愿,孤也只有请太后复归甘泉宫。”
这是将流放太后的原因归结于赵太后自身的意愿了,这是给双方都留一个台阶,众人当然对此心知肚明。
赵高领命,刚要躬身退下,却听始皇又下一诏,“另拟诏,公子扶苏,孝悌恭谨,辅国谏言多有殊勋,封承国君。”
承国君!扶苏与赵高心中俱是大震。
即便是没有直接将其立为太子,然而此诏一出,天下人都会知晓,扶苏距离那个金色的位置……
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