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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孑骑马护送着晃悠的马车缓缓驶向居庸关。
朱祁镇一身素服伸手推开马车帘子,将半个头微微凑到窗边看着这熟悉却又陌生的山河。
马车悠悠停在高大巍峨的关门下,朱祁镇松下帘子,沉默坐在车内。
居庸关除了守将守兵外再无旁人,冷清得很。
“太上皇,您回来了。”坐在马车另一边的杨善低头恭敬道。
朱祁镇意味深长看了杨善一眼,将手探往马车的正帘上,又迟疑地顿住。
杨善见状赶紧掀开帘子,恭敬道:“这种事应该是老臣为太上皇代劳。”
朱祁镇顿在那里,将手收回,僵硬地起身。
五年了,果真是物是人非沧海桑田了。朱祁镇弓身沉重踏下马车,这一步,仿佛迈了半个世纪,跨了半个人生。过去的荣耀和九五至尊如今看来不过是繁华的一场梦。
原来这世界遗忘一个人能够如此轻而易举。
朱祁镇踏下那一步之时不愿抬头看,又或者说他不敢抬头看。他曾经想过无数种荒凉景象,却怎么也没想过,原来真正的荒凉便是现在。自己于这个帝国而言已经可有可无,无人已会再想起他。
朱祁镇还是抬起了头,看着这个庞大却又渺小的关卡,当初他领着大明精兵铁马踏过这道门离开,时隔五年,他竟是这般苍凉归来。
袁彬下马,走到朱祁镇身后,看着一袭素衣、背影有些落寞的朱祁镇,两人都没说话。
朱祁镇顿时觉得或许一直回不来这大明于他而言就还是一场繁华的梦,不会像现在这般,梦碎成泥。“终究还是回来了。”
此时,门内突然迎来一群训练有素的守将守兵,领队的守将常栒拱手低头长揖,恭敬道:“末将恭迎太上皇!”
后跟的几排守卫也行同样的礼,恭敬齐声道:“恭迎太上皇!”
朱祁镇虽然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这大明江山的皇帝了,但听到这一声声虚有其名的“太上皇”还是如一把冷兵器刺穿自己整个心脏。
朱祁镇挤个笑颤颤道:“免礼。”
杨善上前一步对常栒道:“既然来了,便快迎太上皇回京吧。”
常栒收起手挺立慷声道:“京城迎接队伍还未至此。”
“路上许是出了些事。”朱祁镇沉静道,手掌却微微拍着素服。“等等也无妨。”
是啊,五年都等了,这些时间又算得了什么呢?若是今日自己那亲弟弟真做得如此绝,未派京城迎接队伍前来,那他便是这个帝国最多余之人了。
朱祁镇沉默站在居庸关前,看着远处的天与山。当他将目光再扫至居庸关门内时,进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张一直都很熟悉的脸。只是现在这张脸上夺下两行泪。
钟吾焉将钱皇后扶下马后只是静静看了朱祁镇一眼,他的目光确实平静了许多,也沧桑了许多。但是这眸子却不招人厌,反而多了几分祥和。
若是没有五年前那件事,或许他能是个爱民如子的君主,虽然也未必是个圣明的君主。
钟吾焉骑上马掉头离开,该放下了,这其中的是是非非,这其中的错与对。
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又或者,是一个将来未必有普通日子过的普通人。
……
“焉儿,于伯伯要你去做一件事。”于谦收拾桌面上的围棋,深深道。
“于伯伯你说。”
“钱皇后还不知太上皇今日要回大明,你去将她送到居庸关。”
钟吾焉眉头颤了一下,微微道:“于伯伯,您明知……”
于谦将围棋重新摆上,拿个“将”在手上仔细端详,幽幽道:“焉儿,有些事必须放下,否则它会变成你的梦魇。于伯伯是亲历那场战乱之人,很多事情,不是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
“于伯伯……”
“身为将领,最忌讳的便是优柔寡断,钟将军一生果断骁勇,你不会不明白。”于谦放下手中的棋子,“现在就去吧,别耽搁了时间。”
……
钱皇后挂着泪缓缓走向朱祁镇,她步履沉重似被在两足间灌了铅。这五年来,她用尽了所有钱财,耗尽了所有心力努力去救他回来,可这一切都只是徒劳。这一段夫妻间的距离,仿佛隔了千山万水,走过了半个世纪。
朱祁镇嘴巴微微翕张,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哽在喉间。
钱氏站到朱祁镇面前,身子微微颤抖,泪水哗啦啦打下来。她已经看不太清眼前这个夫君了。
朱祁镇发现钱氏看自己的眼睛变得有些模糊,想起朱樾容向他说起的她眼睛落下了疾病,便觉心如刀剐。
“钱儿……”朱祁镇颤抖地将钱氏抱在怀里,曾经他是很多女人的丈夫,如今沧海桑田,他只属于她,也只有他。
这个跳崖式的命运啊。
“回来就好……”钱氏哽咽说着,这个当初有条不紊处理整个后宫事务的威严女子,如今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妻子。
居庸关内响来微弱的马蹄声。
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马蹄声,好听得刺耳。
眼见两个宫廷小侍卫骑着两匹马带着一辆淡青车轿缓缓而来。侍卫停在他面前,拍袖跪在地上,低声道:“恭迎太上皇。”
朱祁镇笑了,道:“袁彬,我们该回去了。”
说罢便沉默扶着钱氏上了那辆破旧车轿,放下正帘子。
“皇上,”话音未落,朱祁镇轻拍她的手背低声道:“往后不要这般叫我,危险。”
钱氏微微看他一眼,淡淡弯起嘴角笑了。
马车悠慢驶进京城,朱祁镇能听到京城街巷的热闹声,透过这声响,朱祁镇眼里浮现了一些消失了五年的景象。那时他到民间视察,听到的便是这样的声音。有些嘈杂,却不恼人。
“夫君不看看这马车外的世界吗?”钱氏看见朱祁镇的手正犹豫地探到马车窗帘边,却迟迟未拉开。
朱祁镇松下手,幽幽道:“不看了。”
车轿外,哪里会有什么文武百官的迎接,哪里会有百姓的欢迎。
……
车轿停在东安门外,朱祁镇扶着钱氏缓缓下了轿,往门边缓缓走去。
素衣布鞋,步履维艰。
一双镶着金边的黑色高靴出现在自己眼前,顺着那华贵龙纹黄色纱罗服看上去,是一张认得出来却完全陌生的脸。
“大哥。”皇上朱祁钰喉里发出两个干干的字。
朱祁镇静静看着朱祁钰,良久发出一个浅浅的笑,道:“皇上有心了。”
皇上似乎对他对自己的这个称呼很满意,弯起嘴角将金色的扇子拍在手掌上,仰头道:“看到大哥身体健硕,朕也就放心了。”
朱祁镇只是迎着他笑。
“大哥,朕今日就不能给你接风洗尘了,近日这奏折真是把朕压得心闷。”皇上招手道:“喜奕,快带太上皇回寝宫。”说罢便不客气地拂袖离开了。
太监喜奕甩动拂尘阴阳怪气道:“太上皇请随咱家来。”还特意重说了这个“太上皇”。
钱氏抬头看了一眼波澜不惊的朱祁镇,便安心环着他的手跟在太监身后。
太监停在一座荒凉的院落前,摇头摆脑扯着嗓子道:“太上皇太上皇后请入住,这寝宫周边守卫森严,绝对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所以太上皇和太上皇后大可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危。”
朱祁镇弯起嘴角笑回道:“是啊,连蚊子都飞不出来了。”
喜奕白了个眼,阴阳怪气道:“那既然已将太上皇和太上皇后送到,咱家就先行告退了。”说罢便甩着袖子转身摇摆着走去了。
朱祁镇斜着眼看着这座荒凉的院落——南宫。
这里很久没人住了,一股浓重的霉味冲入鼻尖,抬头见那门匾已被青苔染绿,吊下一丝又一丝软绵绵的绿苔。
朱祁镇同钱氏弯身走进那狭小的门,一派更荒落的景象撞进眼来。枯井上结满了一张张荷叶那么大的蜘蛛网,吊下一只又一只干老的死蜘蛛。破陋屋顶的乌鸦正苍凉叫唤着,踢下几片破瓦,打碎在地上。
“朱祁镇轻拍着钱氏抓着自己的手,用安慰的语气道:“让你吃苦了。”
钱氏抽手包住朱祁镇的手,笑道:“繁华时,我觉得我是你的。繁华褪尽后,我觉得,你也是我的。这些都不是什么苦,你平平安安我就很幸福了。”
朱祁镇转身看见眼前有一棵直直立着的柏树,那叶倒是青葱得很。这绿倒也是能让他感动片刻。钱氏顺着朱祁镇的目光看去,浅浅笑着。
他们除了彼此便什么都没了,连自由都没有了。
“夫君先在这里等着,等我收拾好了这屋子你再过来。”钱氏抽出手向屋子里走去。
朱祁镇抓住钱氏的手,微微道:“我们一起。”
……
朱樾容远远望着这座藏在角落的院落,也只身离开了。
曾经他和这两兄弟,他们三人亲密无间肝胆相照,如今却成了这番景象。
他曾经犹豫过要不要他回来。
他不回来,或许他们三人少年时那段深厚情谊还可以在黑暗的角落里苟延残喘。
如今他回来了,那份情谊真正的成为了王位的祭祀品。
朱樾容勾起一边嘴角轻蔑笑起来,喃喃道:“不久了。”
朱祁钰,你对自己的亲手足都可以这般绝情,那你对我的信任什么时候会化为皇位的祭奠酒?
罢了罢了,不过都是那虚权了牺牲品。此间再无少年。
那个干净淡泊的少年消失了,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失的,朱樾容今日才真正接受这个事实。
我无能为力。
三个人的情谊,就这样沦为了皇权的祭祀品。
…………
“大哥,你可让我离这些王权远一点,我这个人自由洒脱惯了,就想像现在这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这大明的天有你顶着。”曾经的朱祁钰摆摆手饮下一杯茶。
朱祁镇摇头笑看个子尚小的朱樾容。
朱樾容瞪眼将身子往后仰,天真笑道:“别看我,我可不要什么官职,我长大后就想好好办办案吃吃茶耍点剑。况且我就一破残之躯,只会给朝廷添乱。”
……
呵,都不见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记得那两个大少年,那个小少年。
最后一次。
朱樾容紧紧攥着手中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