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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友重逢,若是坚持“食不语”的规矩,显然是有点好笑,可卫昭和姜澈都不知该说什么,就聊起了朝堂之事。这样的话,他们至少不会冷场,更不会相对两无言。
卫崇荣怀疑自己的存在有点多余,影响了卫昭和姜澈聊天的心情,就匆匆扒完饭跑出去玩。谁知卫昭和姜澈还是老样子,反而更不知该说什么了,卫崇荣躲在门口,看着可着急了。
只见姜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故作镇定道:“阿昭,你这些年,过得还好么?”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自己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卫昭闻言失笑,笑得前俯后仰,好容易止住笑,他看着姜澈,喃喃道:“阿澈,你是不是喝醉了?我怎么可能过得好?”
“阿昭,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姜澈看着卫昭笑出来的眼泪,一脸的惊慌失措,再无人前的从容淡定。
卫昭摇了摇头,漠然道:“你都看到了,我有个儿子,我和赫连濯的儿子……”
姜澈不等卫昭把话说完,斩钉截铁道:“阿昭,这不重要,我知道他是你的儿子,这就够了。”
“阿澈,你听我把话说完。”卫昭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继续道:“姜家的爵位需要传人,而你也需要一个王妃,一个世子。至于我,我有荣儿就够了,他很好。”
姜澈不相信,质疑道:“阿昭,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起初,年幼的小皇子告诉他,他喜欢他,姜澈有喜有忧。
喜的是他爱慕的人有着和自己相同的心思,忧的是过于高贵的出身让他们完全没有在一起的机会,卫昭是得宠的嫡皇子,没有下降的可能,他是世袭罔替的永安王独子,也不可能进宫。
即便如此,卫昭还是服用了素云丹,他说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要不到的。
服药的前三个月,最是痛苦难熬,偏偏卫昭还是瞒着宫里人的,除了在姜澈面前有发泄的机会,全得咬牙忍着。
有好几次,卫昭痛到受不了,抱着姜澈直哭,边哭边说以后只生两个儿子,一个姓卫,一个姓姜,刚好可以继承王位。
面对这样的卫昭,姜澈又是心疼又是得意,根本说不出劝卫昭放弃的话。他的小王子为了他,什么事都可以做,什么苦都可以吃,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但是现在,卫昭说他要放弃了……
卫昭唇角微翘,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阿澈,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经明白,人活在世上,不可能每件事都依照自己的心意运行,要得到有些东西,就必须放弃某些东西。”
姜澈直直看着卫昭,似要从他眼中探出究竟。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身,走到卫昭面前,单膝跪地,拱手道:“无论何时,只要殿下用得着微臣,微臣定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卫昭扶起姜澈,与他平视,道:“我不用你死,我要你好好活着。”卫崇荣越听越困惑,正在皱眉思索,就被出门的姜澈发现了,然后就被生气的卫昭拎回宫了。
半天出宫之行,卫昭发现卫崇荣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就是喜欢偷听大人说话,因而对他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训,还把他关了一晚上的小黑屋。
若是真正的小孩子,从小跟着乳母、丫鬟睡惯了的,突然间一个人被关在一间空旷的寝殿,肯定会被吓得哇哇大哭,但是卫崇荣不会,身边没人守着,他比平时睡得更香。
尽管不怕卫昭的惩罚,卫崇荣仍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了深刻的自我反省,得出的结论就是,墙角以后还是要听的,就是功夫要练到家,不能轻易被人发现,这样卫昭就不会嫌他丢人了。
翌日,卫昭早起,看到卫崇荣已经在院子里练功了,无语望天。他有种感觉,卫崇荣根本不怕他,但愿只是他的错觉,不然四岁就管教不了,长大后如何了得。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卫昭没有再带卫崇荣出宫,这并不是卫昭在处罚儿子,而是他催促多回,庄钰终于同意给他拔除体内未净的药性了。
庄钰并非故意拖延,不给卫昭诊治,而是扶余的秘药,自有它的独到之处,需得内服外敷双管齐下,才能将其拔净。
先前,卫昭重病初愈,还需调养,他如何能够下手,便是现在,庄钰也觉得有些勉强,只是卫昭不肯等了,催得厉害,他才硬着头皮上的。
内服简单,再苦也不过是几碗汤药,捏着鼻子喝下去完事。倒是外敷,让庄钰很为难,因为最重要的那剂药,必须达到一定的温度才能起效,可是药都敷上去了,如何还能加温。
庄钰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个法子,他改良了药方,把原来的外敷改成了药浴。这样一来,温度就不成问题了,只是苦了卫昭,每天要在味道古怪的浴桶里泡上三次,每次至少半个时辰。
卫崇荣对卫昭,向来是最亲近的,哪天不缠着他亲上几次,抱上几次。可自从卫昭身上沾染了挥之不去的药味,卫崇荣见到他,就会避让三尺了,那个味道,实在是让人受不了。
卫昭见状很不爽,让庄钰也给卫崇荣整了个药浴的方子,泡了有助于根骨生长,对他练武很有好处。卫崇荣自然是不情愿的,但卫昭软硬不吃,撒娇没用,反抗也无效,只能委屈地接受了。
从此以后,卫昭每天泡药浴有人陪了,不至于太过无聊,而卫崇荣身上的药味比卫昭还重,也没理由嫌弃他了,父子关系恢复如常。
日复一日的治疗枯燥无味,好在夏天结束秋天到来的时候,庄钰总算宣布,卫昭体内的药性已经清除完毕,剩下就是长期调养了,毕竟他被下药的时间,有差不多五年,总是有些后遗症的。
最倒霉的是卫崇荣,庄钰给他开的是长期方子,日日坚持,不可懈怠。想到未来至少有十年时间,天天要跟苦哈哈的药汁打交道,就是不用喝下去,卫崇荣也是烦得要命,可惜就是不能反驳。
与此同时,卫昭早就修建完成的王府也装饰一新,随时可以入住。对于卫昭出宫开府的事,卫夙和姬婉并无过多不舍,卫昭好歹是在京城,常年都能见到,比起就藩的卫晓,不知好了多少。再说卫昭早已成年,自己开府才是正理,没得说一直住在宫里的道理。只是卫夙也说了,就算卫昭出了宫,永福宫照样给他留着,逢年过节可以回去小住。
卫崇荣对出宫这件事充满期待,大衍的皇宫实在太大,宫里的人也都隔得太远,兼之前世不愉快的记忆,他住在里面,浑身不自在,只想尽快搬出去。
九月十九,黄道吉日,宜嫁娶、祭祀、开光、出行、搬家、安床,卫昭便在这一日,带着卫崇荣搬进了崭新的王府。由于卫昭失陷扶余多年,永福宫大多数伺候过他的宫人都已被放出宫外,或者是被皇后调往宫中他处,只有绿衣、青袖、蓝裳、紫纱四位大宫女随他出宫。除此之外,王府的其余下人,都是皇后让少府的人精心挑选的。
在永福宫,卫崇荣是跟着卫昭住的,虽然不像在扶余时睡在一张床上,也是一个里间,一个外间,晚上能够照应到,只有被罚那回,卫崇荣被卫昭扔到了无人的偏殿。
搬到王府,卫昭给了卫崇荣一个单独的院子,说是他明年就要到宫学读书了,因他没有基础,怕他届时跟不上进度,打算过几天给他请个先生来,先恶补下基础知识,自己有个院子方便点。
在大衍,无论皇室宗亲,还是世家贵族,未成年的少爷小姐,日常生活都是乳母负责照料,少有当家主母亲自照顾儿女的,她们主持中馈,料理家务还忙不过来。
秦丨王府没有女主人,卫昭纵然关心卫崇荣,衣食住行这些细节,也不是他能想到的,至于卫崇荣的乳母,不提也罢。于是,他把蓝裳和紫纱给了卫崇荣,让她们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卫昭三岁习武,从此勤练不缀,直到落入赫连濯的手中,被他禁制住全身武功。自从庄钰为他解开了药性,卫昭就想恢复练武,但是庄钰再三提醒,此事不可操之过急,秦王的身体尚需调养,短时期内不能承受太过剧烈的活动。绿衣她们几个奉了皇后的诏令,对卫昭盯得很紧,他稍有异动就会传到未央宫,因此卫昭再是心急,也没敢在宫里就开始练武。
搬家第二天,技痒难耐的卫昭早早就到了练武场。他尝试着去拉弓,但是两只手抖得不行,根本拉不开。
卫昭瞬间愣住了,满眼写着难以置信。常年被人下药,并且伤病不断,卫昭能够想象到,纵然自己解开禁制,武功也不可能恢复到最佳状态。可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体力和功力,竟会退化到如此地步,就连王府最轻的弓也拉不开。要知道,这是他不到十岁就能运用自如的弓,还曾在上林狩猎的时候,亲自用它为父皇射杀过白虎,从而被卫夙赞道:“此子颇有昭阳遗风。”
现如今,他却连这张弓都拉不开了,他还有可能重新回到战场,亲自手刃仇人吗?卫昭抱着弓箭,一脸似笑非笑,欲哭不哭的表情。
说卫昭在笑,他的眼里却是凄厉之色,好像下一秒,就能落下泪来,哪有半点笑意;若说他在哭,他的唇角又是微微上扬的,仿佛噙着一抹嘲讽的冷笑,若隐若现。
绿衣和青袖自小进宫,都是从小宫女时候就开始伺候卫昭的人,曾经的四皇子是何等的英姿勃发,她们都是见识过的,见到此时的卫昭,难免伤心抹泪,还得躲远点,免得被他发现了。
卫崇荣练功的地方和卫昭相隔不远,自然看到了他的异常,心下也是胆战心惊,卫昭的心理素质不会这样差吧,他这些年不是病就是伤的,拉不开弓怎么了,很正常,慢慢练习不就好了。
卫崇荣很想上前安慰卫昭,但他知道,现在的卫昭肯定是不愿见到自己的,所以他远远瞧着,不让卫昭发现自己的存在,只是他自己,也没练习的心思了。
霍青阳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他拍拍卫崇荣的肩膀,轻声道:“小王爷不必担心,殿下只是一时不能适应,他会调整好自己的。”他的脚步很轻,走到身后卫崇荣都没有反应。
卫崇荣转身,讶然地看着凭空出现的霍青阳,只见他的眸子亮晶晶的,对卫昭是全然的信任,心里不自觉就安定下来,卫昭肯定不会这样脆弱的,因为他是卫昭。
沉默半晌,卫崇荣后知后觉道:“青阳哥哥,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如何不知道?”有客上门,估计还是没帖子的,门房不该知会卫昭和他一声么。
霍青阳凝神看了卫昭一眼,挑眉道:“我昨天半夜就到了,有人睡得跟小猪似的,当然不知道了。”
卫崇荣气急,跟他睡得熟不熟有何干系,秦王丨府比永福宫大多了,他和卫昭的院子说是挨着的,两边的正房也隔了老远,除非有人过来传报,不然谁能知道院子外面发生的事。
这样的理由不好道出,卫崇荣干脆问道:“青阳哥哥,你怎么半夜三更过来,有什么急事么?”他们还在长宁王府的时候,霍青阳就跟着姬辛去了西城大营,此后一直没有见过面。
霍青阳叹了口气,无奈道:“殿下搬家,我要道贺,如何不是急事。再说我只得一日假期,若是今早出门,到了王府恐怕只能赶上午饭,岂不是很浪费?”
其实,霍青阳早就想看卫昭了,只是西城大营管得严,他每个月只有一天假期,偏偏卫昭住在宫里,他有时间也见不到他。前几日,听姬辛说,秦王要出宫了,霍青阳便把这个月的假给请了。
卫崇荣想想也是,遂点了点头,把视线重新投回练武场上的卫昭。霍青阳也不再说话,动作和卫崇荣如出一辙。
果然,正如霍青阳说的那样,卫昭很快就冷静下来,他继续练习,一遍又一遍,毫不气馁。
不知练了多少次,卫昭终于能把弓拉满了,可射出去的箭却不听话,不是高了就是低了,没有一支射在靶子上的,他不放弃,继续张弓。
见此情形,饶是霍青阳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禁扼腕叹息。当年的秦王殿下,可是能拉开最重的弓,还能三箭连发全中靶心的,如今这样轻的弓,这样近的距离,他都没有办法……
听到霍青阳的叹息,卫崇荣仰首道:“你不是说,你相信爹爹能做到吗?”
霍青阳颔首,肯定道:“我自然是相信殿下的,我只是……有点心疼……”卫崇荣没见过最好的卫昭,他却是见过的,如何能不心疼。
卫崇荣抿了抿唇,不说话。从他们逃出扶余那天起,命运的轨道就和前世发生了分离,卫昭的路,必须他自己走,他自己的路,同样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