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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约会”二字之后,赵阳凶神恶煞的表情顿时烟消云散。
“就是他?”他指着陆幽,双眼反射出好奇的光芒。
陆幽明白接下来的事情横竖都逃不了,干脆把心一横,想要主动将蒙头的麻布取下来。
“等等!”
赵阳忽然急叫,紧接着伸手进花堆里狠狠地拍了一下。
“还不快滚!”
只见花堆里忽然钻出一个白花花、光溜溜的女人,臊得低着头“扑通”就跳进了水中,然后一个劲儿地游远了。
池塘周围的人,很快全都被打发得一干二净。赵阳这才让陆幽走到花船上来,亲手摘下陆幽脑袋上的麻布,紧接着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怎么可能?!”
“这张脸是经过后天修正而成的。”
说起谎话来,戚云初连眼睛都不眨一眨:“这次射礼不比之前的小事,各方面都须得万无一失才好。殿下您也不希望被人当场揭穿吧?”
赵阳却是一个长了反骨的,张嘴就反驳道:“可我讨厌别人长着我的脸!拿刀来,我先亲手割上一刀再说!”
不好。陆幽倒吸一口凉气。
戚云初一直没有发话,很显然并没有要帮他解围的意思。
陆幽明白凡事不能依靠他人,无论如何,首先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殿下,小人既然跟随戚大人进了宫,这从头到脚,每一样东西都听凭殿下您的处置。只是在殿下您做出决断之前,还请听小人一言。”
那赵阳眉毛一挑:“哦?有什么废话,说来听听。”
应该说些什么呢?
陆幽心中焦急,目光在私下里逡巡,忽然发现花船上落着一串殷红的手串,想必是刚才宫女留下的。
他心里头忽然“咯噔”一下,俯身将手串捡起。
“殿下请看。”
他将手串拿到赵阳面前:“殿下可知,这手串是何种材质?”
“珊瑚!”赵阳不耐烦地瞥了一眼,报出答案。
陆幽却摇头道:“殿下万金之体,见过的都是珍奇宝贝,自然以为这是红珊瑚打磨的珠串。然而实际上,这却只是一串普普通通的红豆而已。”
“红豆?”赵阳略微有些讶异,却又皱眉:“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意义就在于,珊瑚与红豆,虽然一时间外表相似,但贵贱有别,最终敌不过岁月的考研。殿下您就是贵重的南海红珊瑚,与金玉为伴,任岁月无法磨洗分毫。而小人则只是一枚红豆,纵然能有一时光鲜亮丽,但终将朽烂褪色,无法与珊瑚相提并论。”
“哦?”赵阳挑了挑眉毛:“你这说法倒是新鲜,可说来说去,就是让我不要动你的意思了?”
陆幽谦恭道:“小人怎敢左右殿下的心意。小人只是觉得,既然殿下有这个需要,不如趁着小人还没有朽烂褪色,好好利用。小人愿意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赵阳倒是个不经哄的主儿,脸上已经得意起来。但嘴上却依旧不依不饶:“可是你长得那么像我,万一趁我不在的时候,顶替了我的身份,那又该如何?”
“殿下倒是不必担心这件事。”戚云初终于说话了:“陆幽已是中人之身。他若有僭越之心,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中人之身?”
赵阳的眼睛又亮了一亮,忽然提出了一个荒谬的要求:“把裤子脱下来!”
“……”陆幽真是措手不及,“殿下,您……”
“哪儿来这么多废话,脱!”
端王的命令当然不可能违逆。陆幽把心一横,唯有宽衣解带,将下裳褪尽,露出平日里连自己都不敢多看的地方。
可那赵阳,偏偏还让戚云初去取了火烛来,对着那个地方猛照。
“切。又是个半吊子的。”
赵阳发出不屑的嘁声。
“我都和父皇说过好几次了,这些中人,要割就全部都割得一干二净。多死几个就多死几个,反正大宁朝上赶着进宫的人多得是。”
说到这里,他冷不丁地伸手弹了弹陆幽的东西。
“你当真没有感觉?”
陆幽既尴尬又羞涩;“……会疼。”
“会疼啊?”
赵阳点点头,却突然又将那东西一把抓住了,狠狠地捏着。
“啊——”
陆幽疼得两眼一黑,腿都差点软了,但好歹捂住了嘴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那赵阳也不知道捏了多久,终于松了手,好整以暇地看着陆幽痛苦的表情。
“看你那熊样儿,真是个一辈子做奴才的命。本王今天就饶过你,记住!射礼之日给我好好表现,若是敢坏了本王的好事,小心我把你从头到脚砍成一片一片的,丢去喂狗!”
言毕,他再不多看陆幽一眼,径直离船登岸,往晖庆殿中去了。
“怎么样。”
戚云初负手立在一旁,轻声问道。
陆幽迅速整理好衣裳,这才长出一口气来:“比我想得要好对付许多。”
“这只是赶上了他心情好的时候。”
戚云初微微一笑。
“当然,当朝这几个皇子里面,最难弄的人,绝对不是这个宣王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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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第三日,阴雨暂歇。家家户户踏青游春,紫宸宫内百花齐发,人声喧嚣。
辰时三刻,陆幽悄悄走进了晖庆殿的后寝,与等候在那里的宣王赵阳见面。
“待会儿给我好好地射,我会根据你的表现来决定你还能够活多久。”
说完这一番最后的警告,赵阳命令陆幽交出外套,自己打扮成小宦官的模样溜了出去。
偌大的寝殿里头只剩下陆幽一个人,他正懵然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见外头有宫女请安。
“殿下,时辰快要到了,请殿下更衣。”
穿上华贵的紫色团花绫袍,腰系金钩玉带。透过侍者手捧的宝镜,陆幽仿佛看见了自己,又好像面对着真正的宣王。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有一点颤抖。或许会影响到临场发挥。
但事到如今,已经别无退路了。
燕射之礼,选在紫宸殿东侧的武德殿前进行。当陆幽穿戴停当赶过去的时候,殿前的广场上已经立着不少人。
皇帝和皇后仍旧坐在北面武德殿的南檐下,一旁有长秋公戚云初亲自侍候;御座两侧则是皇子们的席位,康王赵暻等人已经入席,只是没看见端王赵晴的身影。
众目睽睽之下,陆幽心如擂鼓一般。但是他很快发现,并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察出他的异常。
比照着前天晚上的筵席,陆幽原本也想往御座的右手边去。却见那里已经坐着一个比他年长十多岁的青年,正沉着脸色看着他。
陆幽心里打了一个突,紧接着意识到,这位应该就是皇太子赵昀了。
太子赵昀与宣王赵阳都是萧皇后所出,算是骨血至亲的兄弟。然而眼下,陆幽却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太子对自己的敌意,看起来兄弟二人的感情实在并不怎样。
担心节外生枝,陆幽没有再与太子对视,而是转身来到御座前,向帝后请安。
不愧是最受宠爱的小儿子,萧皇后一见到他便眉开眼笑。
“阳儿近日可有好好练习?”
陆幽知道赵阳平日说话大胆,却依旧不敢放肆,只点头道:“回母后的话,儿臣最近日日勤加练习。只盼能够不负父皇母后的期望。”
“哼。”
一直没有开口的皇帝,忽然发出了一声轻笑:“之前给你请了骑射的师父,让你在禁苑里头练习。你不是立刻就躲得无影无踪了吗?怎么,此刻倒是说得比唱得还要好听?”
陆幽听得出这话中并没有真正怪罪之意,急忙回答道:“父皇明鉴。那都是儿臣少不更事,一心贪玩而疏忽了礼乐之道。如今儿臣已经知错,还请父皇就此揭过罢。”
他这一番话,实在委婉温驯,倒让皇上与萧后面面相觑起来。
好在他的长相实在与赵阳太过相似,帝后二人竟然也没有产生疑心,反倒戏谑道:“倒是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了。怎么,不怪那千牛将军愚钝鲁莽,教不会你这个冰雪聪明的人儿了?”
“回父皇的话,儿臣不怪将军。”
陆幽答道:“礼记有云:射求正诸己,己正然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儿臣怎么能够为了自己的怠惰而去怪罪别人呢?”
“哦?”
皇上瞪大了眼睛,显然对“赵阳”今日的表现感到惊奇。
“朕倒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且去一旁乖乖地坐着,朕倒要看看你今日能射出朵什么花儿来。”
陆幽点头称喏,转身就有宦官来将他引到一旁的席位上。才刚坐定,就听见鼓声响了几通,吉时已到。
燕射之礼,自古而今,因袭旧制,未曾有过多少的变化。
齐鸣的鼓乐声里,应邀参与射礼的臣子们将来到武德殿台阶前。酒过二巡,文臣往东,武将往西,分别在宫殿南边的席位上落座。接下来就是正式的比射。
左右千牛卫呈上御用的弓矢,皇帝从御座上站起身来,走到西边的射位上。乐坊开始演奏《驺虞》,这是向皇帝提示射箭时机的乐曲。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九五之尊和他前方的熊皮箭靶上。唯有陆幽一人的目光,却穿过了整个射箭场,看向了坐在对面的大臣们。
戚云初的手札上一共记载有二十五个人的名讳,然而到场的却显然远远不止这个数字。
因为几乎所有受邀的臣子都带来了他们的家人。有的是兄弟,有些是叔侄,但是最多的还是父子。
费不了太多的功夫,陆幽就看见了他要找到的人。吏部尚书唐权就坐在东阶下第一排席位上,而坐在他身边的,正是唐家的独子——唐瑞郎。
那日匆匆一别,转眼又是百余个日日夜夜。
记得上一次看见唐瑞郎,还是在青龙寺里,透过纸窗小洞里的匆匆一瞥。当时昏暗凄凉的场面至今仍历历在目,可唐瑞郎的面目表情,却是一片模糊。
陆幽深吸一口气,摆脱掉阴沉的回忆。他乜斜着双眼,眺望眼前的那个人。
十四岁的瑞郎,身量拔高,轮廓加深,已经依稀有了英俊青年的影子。即便此刻他端坐于群臣之间,但是那奕奕有神的姿容,也绝不输给任何一位皇子。
陆幽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唐瑞郎,而瑞郎的目光则落在了正弯弓搭箭的皇帝身上,专注中带着一丝期待。
陆幽依旧记得当唐瑞郎注视着自己时的感觉。
那是一种让人心跳加速的悸动,是一种甜蜜和酸楚交织的慌张,是自己浅尝辄止的美好记忆。
但是,这一切仅仅都只是记忆。
……都是因为那个男人!
陆幽再度将目光转向唐权。
如果此时此刻手边有一把弓箭,他想自己会忍不住射穿这个男人的咽喉。
这个男人,不仅害得他家破人亡,更间接地将他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生离死别、半残之身……过去的种种苦难逐一在眼前战线。
陆幽一阵阵地起着寒栗,胸口不断上下起伏。虽然理智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能误事”,但是身体却好像一位激进愤懑的大将,拒绝听从理智软弱的指挥。
耳边,“驺虞”的乐曲声节节相催,仿佛一个好战者从旁蛊惑。
就在陆幽头昏脑涨的时候,他仿佛感觉到了一道视线,像是有谁在注视着自己。
他勉强回过神来,冷不防地发现唐瑞郎竟然正在看着自己。
陆幽的思绪在这一瞬间变成一片空白。再回神时,他已经与唐瑞郎四目相交了好一阵子。
巳时初刻的阳光落在唐瑞郎的脸上,让他的双眼透出柔和的琥珀色。他的眼神也如琥珀一般温和沉稳。
上一次如此对视,那是什么时候?
是水边的那座破败小亭,唐瑞郎将他搂在怀中,放任他大声地哭泣。
“哭吧。我知道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当日画影亭中的这番话,时隔数年依旧无法从心底深处抹去。
忽然间,陆幽心里的纷乱开始了沉淀。就像一场暴风雪迅速归于平静。
而当障眼的风雪平静之后,陆幽猛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悬崖边缘。如履薄冰的高高朝堂,一旦坠落下去,就是万劫不复。
自己究竟是如何才走到了现在这一步?陆幽恍恍惚惚,如同做了一个大梦。
但是他明白,自己绝对不能掉下去。
因为戚云初说过:雨落到地上就会变成污水,而只有高高地积蓄在云端,才能令人仰望。
“唐瑞郎看见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宣王赵阳。”
陆幽如此告诫自己,同时冷淡地别过脸去。
就在他刚才出神的时候,皇帝的四支箭已经全部射完。熊皮箭靶上的箭枝也全部被取下了。陆幽虽然没有看见成绩,但从皇帝的表情上不难看出他并不满意。
皇帝之后,第二位上前射箭的自然是太子赵昀。只见乐声响起,太子弯弓搭箭,架势十足。
燕射的熊皮箭靶上共有五种颜色的标的,从由内而外,分别为红色、白色、苍青色、黄色和黑色。
太子赵昀这第一箭射出,中得是第二格白色的位置。第二箭中苍青色,第三箭则正中中央朱红色标的。
如此成绩,对于一名皇子而言已经算是不错。陆幽扭头去看皇帝的表情,果然比刚才柔和了一些。
这个时候,太子架起了他的最后一支箭。
不对!陆幽眉头一皱。
只听弦声乍响,箭枝向着熊靶飞去,却将将擦过了最外层的黑格,射中了唱靶者避箭用的屏风。
末箭脱靶,这可不是什么吉兆。
不止是皇帝,就连在场的宦官与观礼的大臣们都面露惊愕尴尬之色。
唯有太子本人反倒哈哈大笑起来,将弓矢随手塞给一旁的侍者,径直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是故意的。
陆幽看得真切,那最后一支箭,太子故意将箭尾往上挑了一挑,自然射不中靶位。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不屑还是不满?
陆幽暂时没有头绪。
接下来射箭的人是康王赵暻,表现也是平平。陆幽倒没有仔细看——因为接下来就轮到他比射了。
在小宦官的引导之下,陆幽走下台阶,来到了武德殿的西门外。
在这里,他脱下左边的衣袖,袒露出整条左臂与半边胸膛,右手拇指套上白玉透雕的扳指。再从侍射者手中接过弓,并将三支箭插在腰带上。
弓与他平日里练习时所用的重量差不多,弦在阳光下微微闪光。他勾起弓弦弹拨两声,听见清脆的嗡嗡声。
穿过西门,他可以看见康王赵暻已经归位。他深吸了一口气,迈开脚步朝着射位走去。
鼓乐声响起,但射箭的时机还未到。陆幽深吸一口气,目光从容地扫视四周。
皇帝与萧后看似闲适地靠坐在御座上,双眼却流露出关切的神色。太子赵昀喝着茶,康王赵暻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南边观礼的大臣们则十分安静,数十双眼睛不带情绪地看向这边,不是期待也不是紧张,单纯的例行公事而已。
陆幽又一次看见了唐权,这个阴沉危险的男人同样也正看着这边。那目光如刀刃,在陆幽的脖颈边上游走着。
不要管他。
陆幽告诫自己稳定心神,同时缓缓拉开弓箭,将箭枝架在弦上。
他努力控制住呼吸,尽可能地减少手腕的抖动,开始将目光一点点地移向靶位。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余光再一次看见了唐瑞郎。
等一等,唐瑞郎的那种表情……
不同于任何一位在场的观礼者,只见唐瑞郎瞪大了双眼,死死地盯着陆幽的脸庞,连嘴唇都微微张开了,仿佛下一秒钟就会突然站起来喊出什么似的。
他这是怎么回事?!
陆幽心中“咯噔”一声,紧接着却又听见耳边《狸首》之乐急促,已经到了必须射箭的节奏点上。
没时间再做调整了。
仓皇之中,陆幽方寸大乱,仅仅凭着感觉举箭就射。谁知弦声响起的同时,左手虎口忽然一阵剧痛。
观礼的人群中又响起一阵潮水般的低呼。只见那箭枝斜擦过箭靶,落在了文官席位前,距离唐权仅仅只有五六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