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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太子一起吃饭,这是多么荣耀的事情啊!
说出去,人人都会争相羡慕,实际上呢?若他们能和这些新科进士换个位置,成为恩荣宴的座上客之后,他们才会发现,原来陪太子吃饭,其实是一种受罪。
在太子面前,大家都要讲究仪态,生怕自己殿前失仪,所以,就算眼前摆着的是山珍海味,玉液琼浆,这些新科进士们也不可能敞开肚子,举起筷子,大吃特吃,他们只会浅尝而已,就像来之前肚子里已经装满了不少佳肴一般。更多的时候,他们都在偷偷观察堂上高坐的太子朱常洛,希望能从太子的某些言行举止,看出他内心的好恶来,日后是投其所好,或是想避忌什么,也有迹可循。
不过,也有例外。
杨澜和这些人都不同,他就像是在赴一场平时的酒宴一般,该落筷的便落筷,该举杯的便举杯,神色自若,旁若无人。
表面上看,似乎很正常,其实呢?这样的表现才是真正的不正常。
是的,杨澜的心中也有些不安了,固然,他用策论和殿堂上的表现打动了万历皇帝,得到了皇帝的认可,可是,皇帝毕竟已经年老,日后,太子终究会接过他的位置,现在,明显看出,太子对他不感冒,这让他如何不忐忑。
不过,这种忐忑也不是很严重,对杨澜来说,就算日后崇祯上台,就算崇祯要对魏家痛下杀手,凭着那时他的本事,逃走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但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这样做,他不想面对失败。
是的。这是一场较量,他和这个时代的较量;同时,这也是一场赌博,权柄便是他给自己设下的赌注。
在这场权力游戏的较量中,杨澜想看看,自己究竟能走多远。能爬多高?
正因为有所求了,这才有所烦恼。
表面上地镇定自若。其实只是一种掩饰。掩饰他此刻心中地不安罢了!他越是做出一副不在乎地样子。其实内心深处就越是在乎。
不然。此时他便应该选择和众人一般地表现。表现出诚惶诚恐地一面来。而不应该像现在这样神情泰然。这种与众不同地表现更是无形地在他和其他人之间划下了一道鸿沟。
“杨……杨世兄!”
身旁有人在说话。杨澜有些讶异地抬起头。现在。人们都像躲瘟神那样在躲他。就连当初一见到他便凑上前来一副密友模样地冯铨此时也离他远远地。两人视线若是稍有接触。冯铨必定会很快移开。这会儿。会是谁主动来和自己打招呼呢?
和杨澜打招呼地是榜眼方文。
他脸上地神情有些僵硬。似乎很少主动和人打招呼。喊出杨世兄之后。杨澜瞧见他明显地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为下一句即将出口地话做准备。
“方师兄!”
杨澜微笑着向方文拱了拱手。状元,榜眼,探花三人的桌案本就摆放在一起,相互打招呼行礼却也方便。
“杨世兄荣登状元之位,方某心服口服!”
憋了一会,从方文嘴里终于吐出了这番话,他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不待杨澜回话,便掉过头去。说出这句话似乎用光了他所有的勇气。
“好说!……”
杨澜本想恭维方文两句,见对方如此,只好笑了笑,丢下一句不咸不淡的废话。
之后,两人又像是形同陌路,相互之间再也不说话了!
魏好古很高兴,非常非常的高兴,自从来到京师,嗯。准确地说。自从他在弱冠之年中了秀才之后,便从未像现在这般高兴了。
高中进士固然高兴。和太子一桌吃饭当然也高兴,然而,最让他高兴的是太子似乎对新科状元公杨澜一点也不感冒!
现这一点,然后看见各位新科进士都像躲瘟神那样躲着杨澜,魏好古觉得自己地心都像要长上翅膀高高的飞翔起来了,整个人轻松极了。
之后,他便在悄悄观察杨澜。
在他看来,就算有皇帝的宠信,若是得不到太子地欢心,且又受到了同僚的排挤,这样的人在官场上是绝对走不远的,日后,若是爬得越高,那么,摔下来就会越惨,这一刻,魏好古似乎瞧见了杨澜日后身败名裂的下场。
笑容不自觉地浮现在脸上,极其的灿烂。
后来,魏好古发现方文在和杨澜说话,一丝不屑从他眼神中掠过。
诚然,方文的伯父是内阁首辅,本身又才华横溢,文采不凡,但是,以他现在这样二愣子的性格,在官场上也走不了多远,没有了伯父的照料,日后,多半也会成为别人攻击地对象,最后的下场可想而知。
当初,在皇极殿上,面对圣上的询问,方文大言不惭,竟然说自己当位列状元,虽然,圣上当时的确是在大声赞叹,也的确将榜眼之位给了方文,若不是杨澜的表现太过妖孽,说不定这状元之位都是他的。然而,魏好古认为,圣上之所以这样做,其实是给方文的伯父方从哲一个面子,毕竟,方从哲这么多年的首辅做下来,还算合圣上地意,爱屋及乌,也算是人之常情啊!
如今,人人都在躲着杨澜,唯恐避之不及,方文却偏偏凑上前去和其交谈,其人的政治智慧可想而知,所以,在自认为熟悉官场规则的魏好古看来,这方文若是为政敌,可谓不足为虑。
不屑之意自然油然而生了。
在魏好古看来,冯铨才是真正能在官场上呼风唤雨的人物,和冯铨相比,方文就像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小孩子。
别看冯铨平时和杨澜称兄道弟,一副形影不离的样子,眼见杨澜受到了太子的冷落,你看他,立刻便和杨澜划清了界限,没有丝毫的犹疑。
这样的人,不管是与之为友。还是与之为敌,都要小心提防,不可全抛一片心啊!
自然,会有很多人不耻冯铨地行为,不过,家学渊源地魏好古不会这样想。要想在官场上生存,要想左右逢源,节节高升,他的父亲以身作则地告诉了他,脸厚,心黑,手辣是不二地法门。
既然,杨澜现在受到了众人的冷落,那么。正是打落水狗的好时机,那个计划也该实行了吧?
魏好古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狠辣。
为了对付杨澜,那个计划他谋划了许久。
当然。不会是简单的行刺了,现在,杨澜已经是堂堂的状元公,又是在京畿重地,再玩刺杀那一套已经行不通了,何况,能否杀了他,也未可知啊!
大家既然已经进入了官场,便用官场那一套来相互争斗吧!
魏好古坚信。杨澜对自己仍然毫无防备,自己既然躲在了暗处,并且,很快便要抓住对方的把柄了,如此,若是仍然不能除掉这个人,只能说天命不在自己身边!
时间过得很快,眼见自己在场,大家都不能尽兴。朱常洛很大度地宣布恩荣宴结束,算是了结了众人地苦难。
接下来,一干人便前往鸿胪寺,太子朱常洛将代替万历帝赐状元朝服,冠带,赐中进士宝钞。
太子朱常洛自然是先行离开的,接下来,这些新科进士才在礼部官员的带领下前往鸿胪寺,他们要在礼仪官的帮助下学习一个时辰的礼仪。之后。朱常洛才会再次出现,举行赐朝服。冠带,宝钞的仪式。
在学习礼仪的过程中,新科进士们很自然地按照同乡,同党之类的划分组成了各个小集团,也有些家伙是无门无派,这些家伙便在那些小集团中间来回穿梭,希望能取得某些小集团的认同,混入他们地圈子。
方文不需要去靠近那些小圈子,他自然而然地站在那里,自然有一些人聚拢过来,这些人中间,大部分为浙党子弟,然而,其中也不乏东林,或是齐党,楚党的子弟。
杨澜自然也不会去靠近那些小圈子,他不想自取其辱,其他人也不会向他靠拢,他这个状元公,基本上被别人无视了,立在场中,就像是一个透明人一样。
不过,也有例外。
他的同乡魏好古上前来,与杨澜小声地聊了几句,一些不咸不淡地废话而已,只是表明某种姿态,将姿态表明之后,魏好古便离去了,融入了他自己的小圈子,自然,他没有把杨澜拉入自家那个小集团的意思。
从杨澜脸上,你看不出丝毫的不安和惶恐,看他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其他人在无视他,倒不如说他在无视其他人。
他中规中矩地随着礼仪官学习礼仪,记住自己上场的顺序,以及该说的话,烂熟于心之后,他便沉默地站在角落里,神情淡定,就像独自一人站在一处高峰之上,远望云海翻涌,霞光万道。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朱常洛来到了鸿胪寺。
一番跪拜之后,进士们按照名次依序站立,杨澜站在最前方,他将第一个上前,从朱常洛手中接过朝服,冠带。
和恩荣宴上相比,朱常洛的脸色要难看了一些,似乎是因为身体有些疲惫的原因,他明显没有一个时辰前精神。
落座之后,他用自己那略微有些沙哑地声音说道。
“开始吧!”
之后,一切便按照事先制定好的程序进行,杨澜独自一人上前,来到朱常洛座前,三跪九叩,跪拜在地。
朱常洛神色复杂地注视着匍匐在自己身前的杨澜,他叹了叹气,喊杨澜起身。
杨澜起身后,朱常洛站起来,从一旁的内侍手中接过朝服,冠带,捧在手中,这时,杨澜又要跪下去,须得跪拜着从朱常洛手中接过那些物事。
就在杨澜即将屈膝之际。朱常洛脸上挤出一丝微笑。
“状元公,免礼!”
杨澜有些讶异地瞧了朱常洛一眼,他知道对方不喜自己,不过,这态度为什么突然会发生转变呢?
当然,杨澜这个时候没有追询究竟的必要。他忙低下头,双手平摊向前,朱常洛将朝服,冠带放在了杨澜摊开的双手中,不过,朱常洛并没有将自己的手拿开,杨澜也只好保持着前倾的姿势,没有将手收回。
“杨爱卿,恩荣宴上。本宫对你有些失礼了,爱卿,可曾有怨望!”
朱常洛冷不丁地说出这番话来。杨澜顿时觉得心中一紧,不及细想,他忙跪倒在地,高声说道。
“臣惶恐,臣不敢有丝毫怨望!”
“呵呵!”
朱常洛笑了笑,神情温和地说道。
“爱卿没有怨望,本宫看得出,本宫很欣慰啊!杨爱卿今年才十八岁而已,大明朝建立以来。爱卿也算是最年轻的状元了,当初,周延儒中状元时,都已经二十岁了,你比周爱卿还要年轻有为啊,怕你年少气盛,本宫这才故意冷落与你,考验你地心性,如今看来。状元公果然是饱读诗书,养气功夫极好,不负本宫的期待啊!”
“臣惶恐!”
不晓得该说什么,杨澜唯有低着头,如此回话。
“十八岁地状元啊!杨爱卿,不可否认,你乃天纵奇才,正因为年少得志,所以。在做任何事情之前。你务必要三思,谨防行差踏错。陛下乃至本宫对你都寄予厚望,你莫要让本宫失望,更不要让陛下失望啊!”
说罢,朱常洛收回双手,脸上的疲态更盛了。
“陛下和殿下对臣如此寄予厚望,臣必不负陛下和殿下!”
杨澜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呜咽,显得极其的激动,有点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得到父母的劝慰一般。朱常洛抬起头,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他上前一步,亲自将杨澜搀扶起来,随后,拍了拍他地肩膀。
“杨爱卿,但愿你不忘本宫今日之言!”
说罢,不待杨澜磕头回话,他挥了挥手,用叹息一般地语调说道。
“爱卿,下去吧,记住,本宫在看着你,陛下也在看着你啊!”
朱常洛对杨澜地态度为什么前后不一呢?这其中自然是有原因的!
在恩荣宴上,朱常洛之所以冷落杨澜,地确是因为心中不喜,然而,离开恩荣宴,来到鸿胪寺,朱常洛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休息,在这个时辰里,他想了许多事情,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万历帝对杨澜赞赏有加的态度。
对于自己的父亲,朱常洛是深深畏惧地,一丝一毫也不敢忤逆对方,处处以孝为先,在他看来,而这便是自己的生存之道。
若是让父亲知道自己在恩荣宴上的表现,知道自己对他看重地状元如此冷落,父亲心中会有何想法呢?
想到这里,朱常洛打了个冷战。
于是,在鸿胪寺的典礼上,他对杨澜的态度才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表明他先前的冷落只是一种磨练而已,如今,杨澜通过了他的考验,证明了杨澜的心性极好,所以,他希望杨澜再接再厉,不辜负父亲和他的期望。
朱常洛突然改变态度,很让在座的各位新科进士吃惊,同时,也让他们异常失望,既失望杨澜并没有真正失去太子地好感,同时,又失望自己当时的表现,那个时候,在杨澜最困难的时候,为什么自己不主动上前与之为友?
哎!
真是后悔莫及啊!
这个时候,若是有人能够听到他们的内心说话,当能听见一片唉声叹气声。
当鸿胪寺的典礼结束,杨澜带着新科进士们前往孔庙行“释菜礼”,然后由工部立碑刻名时,他身边便多了不少笑颜相对的仁兄,其中,冯铨跑得最快,就像当初的拒而远之不曾存在一般,他满脸带笑地跟在杨澜左右,说着一些俏皮话。
人啊!
杨澜脸上带着标准的微笑,心中却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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