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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朴园。
庭院深深。
整间前后五进,方圆约十余亩的大宅,此刻,大部分院落都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不过,也有清雅安静的所在。
原本应该在人群中接受众人道贺的杨澜便在这样的一个偏院内。
院内,四下无人,魏忠贤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神情萧索,原本应该欣喜兴奋的杨澜脸上同样带着一丝沉郁。
“姥爷,娘亲大人便在中院的大堂上,姥爷可否要前去看一眼?”
杨澜小声地说道。
暮晚的夕照穿过头顶的树梢枝头,落了下来,魏忠贤一脸斑驳,这一刻看上去,显得极其的苍老,这时的他,才像是一个五十余的老人,而非如同往日,精神奕奕,生龙活虎,便如三十许一般。
“看么?”
一丝低沉而沙哑的腔调从魏忠贤嘴里钻了出来,这声音并不像是一个阉人所发出的一般,不见有丝毫的尖锐。
他苦笑一声,摇摇头。
“还是算了吧?”
魏忠贤扬起头。眯着眼睛。迎着从树梢洒下来地点点金光。
“那时。咱家离开小娥地时候。她才五岁。我抱着她去杨家地时候。她问我。爹爹抱她去哪儿?我说。爹爹抱她去一副人家吃大米饭。小娥很高兴。她唱起了她娘教她唱地小曲。她说。爹爹。我们吃上大米饭之后。妈妈是不是就回来了?……”
说到这里。一丝晶莹出现在魏忠贤皱纹横生地眼角。他深深地呼出一口长气。低下头。当他再抬起头时。那滴晶莹已经消失不见了。
魏忠贤回过头。望着杨澜。惨然一笑。
“你娘亲并不晓得。她这个爹爹为了自己活命。把她卖给了那户人家!”
“姥爷!”
喊了声之后,杨澜顿了顿。继续说道。
“姥爷,这不是你的错!我们这些穷苦人家,要想活下去,有时候,免不了是要做一些伤感情的事情啊!”
在后世,杨澜并没有接受过多少中国式教育,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理解朴素的阶级斗争思想,一直以来。在谈论到魏忠贤过往数十年的悲惨往事时,他都非常作想地用阶级斗争思想来化解魏忠贤对当日抛弃妻子的内疚。
穷人之所以受苦,乃是因为有富人存在。
魏忠贤是穷人。肃宁县,虽然是个穷县,却也有着许多富人,正是因为这些富人的压迫和欺凌,魏忠贤才不得不走上了这条道路,所以,错不在魏忠贤身上,他之所以做错事,根源还是在那些富人身上。
魏忠贤相信杨澜的话么?
他已经活了五十多年。曾经在低贱地市井里厮混,也在高贵的皇宫中求存,他虽然还是认不得几个大字,他的脑海中却有着魏忠贤似的的聪明。
穷人之所以受苦,便是因为富人的存在。
这句话他相信,但是,他同样也认为,这个世界,就算是只有两个人活着。也还是有着穷富之分,无法避免。
要想不受苦,只能让自己当上富人,要想成为最富地那个人,便只能不停地往上爬,作为太监,魏忠贤的梦想便是司礼监的那把椅子。
当初,他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还不是想当上富人。只不过。他选择的路是一条不怎么样的路而已!
靠赌钱发财?
也只有那个时候的他才相信,现在的他仍然喜欢赌博。只是,他不在赌钱了,而是在赌自己的命!
当初,自己挥刀阉割自己,何尝不是一种赌博?
就凭道听途说听来的那点东西,他便敢对自己下刀,这条老命居然不曾丢下,这何尝不是在和自己地命运赌博时,他赢上的一铺。
魏忠贤非常清楚,自己之所以落到这步田地,完全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其他人,谁叫他的爹是一个穷人,他却想当富人呢?
想当富人,在这个时代,连书都不想读地家伙,能有什么办法呢?味投机取巧,挑战规则,只能撞得头破血流啊!
不过,魏忠贤还是选择了相信杨澜的话,至少杨澜的说话能让他减少几分自责和愧疚,越是活得久,对于过去种种,他的记忆就越发清晰了。
“哎!”
魏忠贤长叹一声,非常果决地将心中的那丝多愁善感抛开,他笑着对杨澜说道。
“今儿个,是你的大日子,好日子,姥爷错了,不该提这些伤心的事情,一会,你就不要管姥爷了,姥爷就在这里待着,待新娘进屋之后,让陈光来陪我饮几杯便是了!”
杨澜想了想,咬牙说道。
“姥爷,要不你就出去坐在正堂吧?我把你的身份介绍给大家,一会,和新娘拜堂的时候,也给您老人家磕上几个响头!”
“使不得!使不得!”
魏忠贤慌忙站起来,连连摆摆手。
说实话,他何尝不想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喝上两杯新媳妇茶,但是,现在还不是暴露他和杨澜关系地时候啊!
“姥爷!”
杨澜苦笑一声。
“我现在在士林的名声虽然还没有到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地步,却已经糟糕透顶,糟得不能再糟了,就算我们的关系暴露了,那又何妨!”
这番话是作秀?
还是真正出自自己的肺腑?说实话,就连杨澜自己也分不清,他只是想到了,也就说了出来。
“不行!”
魏忠贤沉吟片刻,重重地摇了摇头,坐了下来。
“我已经偷偷瞅了你娘亲一眼,从前的小女孩现在都已经双鬓花白了,哎!连你这个外孙也都成亲了……”
魏忠贤沉默了一下,说道。
“咱家已经很知足了,现在。你已经被任命为左庶子,成为了皇太孙的侍读,在这个时候,你我的关系更是不能暴露啊!”
说罢,他用期望的眼神盯着杨澜。
“凤梧,你地前程很重要啊!”
见魏忠贤心意已决。杨澜也就没有再多说话了,不管魏忠贤出去与否,他的这番话已经达到目的了,他和对方的感情在亲戚血缘地份上无疑又多了一些别的什么。
“对了,你怎么弄来了这么一间大宅院?京师地价昂贵,就算巧夺天工日进斗金,现在才多少日子,你也没有这么多钱置办这样一家大宅院啊!”
对于自己这个外孙,说实话。魏忠贤有些看不懂,他相信,就算当初他和朱由校没有介入。杨澜也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和东厂的那些人达成协议,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如今,他又神奇地多出了一家大屋来,以魏忠贤的能力,就算他在皇宫钻营这么多年,现在地职位油水这般足,他也没有能力置办这样一间大屋啊!
杨澜没有犹豫,他笑着对魏忠贤说道。
“姥爷。我做了一些事情,弄了一些钱,因为和姥爷久未见面,所以,姥爷不知情,等那日空下来,我再好好和姥爷细说一番!”
“哦!”
魏忠贤也知道现在不是问这些地时候,不过,他虽然点了点头。却还是留有一些遗憾在心中。
“对了!姥爷,上次你不是让我将表姨,表叔从别人家那里赎出来么?我已经借着一个大户人家的名头,做成了这件事,他们以为是我看在亲戚地份上,才这样做的,还不晓得是姥爷的吩咐,要不要,告诉他们这件事情?”
“不!”
魏忠贤斩钉截铁地说道。
“还不到时候。我大哥。也就是你舅公一家都是穷人一个,一遭得了富贵。肯定口无遮拦,所以,你还是要瞒着他们,就让他们以为我真的出关外做生意了,无法赶回来吧!”
“嗯!”
杨澜点了点头。
就在这个时候,院子外传来了敲门声,杨凌在门后轻轻唤道。
“公子,有客上门?”
客人?
杨澜有着太多的秘密,所以,没有向外人发请帖,中午的冯铨,此时的方文,都是不请自来地,像夏新权,周延儒等人也只是派人来送上一份礼便罢了,除了这些人之外,杨澜想不到还有什么客人会上门。
“有客人来了,你去吧,一会叫陈光来陪我,便不用再理会我这个糟老头了!”
魏忠贤笑着说道。
杨澜干笑了两声,便走出偏院,在杨凌的带领下,往前院行去。
“来客是忠义侯王虎剩!”
没等杨澜发问,杨凌忙把客人的名号报了出来。
忠义侯?王虎剩?
杨澜蹙起了眉头。
他现在上门来作甚?现在,那家伙地人应该已经打探出了自家的底细,莫非,是上门来寻事的?
“带了多少人?”
杨凌愣了愣,立刻答道。
“只带了两个下人,帮他拿礼物!”
“哦!”
杨澜应了一声。
那就不是来寻仇滋事的,不过,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对方既然晓得了是自己在为凤娘出头,肯定晓得自己控制着王百万家的大权,也就明白是自己派人深夜潜入侯府杀人,且把人头放在他床头的,那么,对方会有什么应对呢?
不一会,杨澜便来到了前院,因为不晓得该怎样安置王虎剩这个不请自来的贵客,杨庆正亲自出面,和他闲聊,打发时间。“我家公子来了!”
瞧见杨澜行来,杨庆忙对王虎剩说道。
王虎剩原本坐在一张木椅上,听杨庆一说,忙站起身,目光落在杨澜身上。在那一刻,他的目光尖利如针。
杨澜根本就没有丝毫的反应,他脸上带着淡淡地微笑,缓步行来,抱拳说道。
“贵客上门,在下迎接来迟。恕罪则个!”
“哪里?哪里!是本侯不请自来,多有打搅,恕罪!”
下一刻,王虎剩脸上已经堆起了笑容,对自己刚才突然的逼视,对方处之泰然,若无其事,王虎剩便知道遇上了正主儿了,这样的人。干得出那种杀人立威的勾当,毕竟,对方可是活生生地从东厂黑狱出来的人。根绝王虎剩的信息来源,东厂那批人可是被这个小书生弄得焦头烂额,灰头土脸地。
两人寒暄两句之后,便成为了多年未见的好友了,看两人那副架势,说他们不是一见如故都没有人相信。
人来了,自然是要留下来饮酒的。
在杨澜地邀请下,王虎剩也就勉为其难留下来了,现在。他的策略便是,多看,多听,多接触,至于,是不是和杨澜结为盟友,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
有人来了,有人要离开。
王虎剩来了,方文却要走了。
他原本是想参加完杨澜的婚礼。饮几杯喜酒意思意思才离开地,但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力。
眼看人家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再想到自己的心事,方文真是愁肠百结,他之所以没有离开,只是想找个机会把大伯方从哲带给杨澜的话说给杨澜听罢了。
当杨澜将王虎剩带入不多的几张客人席位时,方文便站了起来。说是身有要事。需要先行离开。
杨澜自然是劝他留下来饮几杯喜酒再走,方文却坚持要走。杨澜自然没有强行挽留。
当然,要将方文留下来非常简单,杨澜只要把祝无双会参加婚宴的消息告诉方文,这小子绝对会留下来,你就算那扫帚赶他走,恐怕也赶不走。
但是,有这个必要么?
这方文见了祝无双,不晓得还要滋生多少事情出来,他要走,杨澜求之不得。
临走之前,在杨澜送方文出府地路上,方文转达了他地大伯对杨澜的祝贺,方从哲告诉杨澜,关于他进入詹事府,升任左庶子地事情,现在遇到了一些阻滞,吏部那些家伙正拖着不办这件事,不过,方从哲让方文转告杨澜,说是叫杨澜放心,他一定会解决这件事,在此期间,便让杨澜好好地过新婚的日子。方文离开后没有多久,祝无双一行便来到了抱朴园。
杨澜刚把方文送走,还没有来得及从大门口离开,祝无双一行便来了,她们正好和方文错过,两人没有见上面。
抱朴园,祝无双还是第一次来。
瞧见门口的杨澜,她地心思颇有些复杂,这个家伙曾经不给她面子,在无双楼公然不顾而去,若不是义父派人叫她多留意这个十八岁的状元,多和对方接触,她才不愿意和对方虚以尾蛇呢!
如果,祝无双晓得杨澜便是那天晚上调戏她的那个黑衣蒙面人,这会儿,她的情绪恐怕便不止是这样了!
那天晚上,那个黑衣人的确非常讨厌,每当想到自己被那个黑衣人轻薄,祝无双便银牙暗咬,可是,她一方面恨着那个黑衣人,一方面又忍不住老是回想起那天的场景,很是有些矛盾。
参加闺中密友的婚宴,祝无双自然不再做男装打扮了,说起来,她也应该算是天姿国色的那种,一从马车上出来,一干人,不分男女,他们的眼神便落在了祝无双地脸上,对于这些眼神,祝无双久经考验,基本上可以做到无视,但是,这一刻,在杨澜面前,当那些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时,她竟然有着些许的得意。
不过,很快,她的这种得意便消失了,转为了羞辱的情绪。杨澜瞧见了,但是,那个目光清澈如水,就像她是街边的路人甲,路人乙一般,杨澜的视线行云流水一般从她脸上掠过,落在了从第二辆马车下来的人身上,那人便是他的启蒙恩师,离京十多年第一次回来地舒城,舒老先生。
薇薇笑着向杨澜奔来,杨澜爱怜地拍了拍她的脑袋,随后,从祝无双身前目不斜视地经过,来到了舒城身前。
“学生恭请师傅!”
“还叫师傅?”
舒城清癯的脸上露出笑容,杨澜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道。
“小婿拜见岳父大人!”
“呵呵!”
舒城脸上的笑容更盛了,他连连点头,说道。
“免礼,免礼!一会,你再给我磕头吧!好好的一个闺女,养大了给你,你不给我多磕几个头,岂不是吃亏了!”
说罢,一行人便进入了抱朴园。
祝无双,秀儿主仆被薇薇带到了专门坐女眷们的席位,舒城则被杨庆带到了正堂上与杨澜的父母见面,然后,分左右坐在高堂上。
过了没有多久,夕照的颜色变得淡了几分之后,随着一阵唢呐锣鼓声,坐着新娘子的大红花轿终于上门了。
到得大门前,随行地唢呐锣鼓声停下了,前院准备好地另一批乐手则奏起了喜乐,张落负责点炮仗迎客,他像一个小大人一样下了号令,一些比他年纪还要小的孩童便点燃了炮仗。
于是,抱朴园外便热闹了起来,围观地人更多了。
随后,一应仪式都按照习俗而行,本来,应该由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将新娘从花轿中扶出来,不过,薇薇自告奋勇要做这样的事情,杨澜也由得她了。
薇薇把舒小婉从花轿中扶出来之后,舒小婉出轿门跨过一只朱红漆的木制“马鞍子”,然后,踏上了事先铺好的红地毯。
这时,应该由喜娘相扶站在右侧,不过,这事情也有薇薇代劳了。
随后,杨澜便行了出来,站在舒小婉的左侧,然后,搀扶着舒小婉一起行入大门,往喜堂行去。
自然便有人上前来说讨喜和道贺的话,杨庆早就准备好了,一些下人便把铜钱洒向那些道贺讨喜的人,于是,一干人争相哄抢着,也许是因为被这喜事感染的缘故,就算是争抢的时候,他们也面带微笑。
不过,在人群中,有两人的神色异于他人。
一主一仆两个人。
“老爷,就是他!”
“哼!很好!果然是一表人才,只是,看你又能得意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