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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巡视边防,皇帝还是打得挺爽的。
别的地儿先不说了,兀良哈三卫自从移居漠北以后,便有些蠢蠢欲动,和瓦剌阿鲁台太师眉来眼去,对北方边防也带来了一定的压力。这一回皇帝在宽河边就收拾了一群还未盛夏就有些骚动的兀良哈部曲,也算是炫耀了一番国朝的武力,叫兀良哈部族心中存下对国朝的敬畏,休因为文皇帝去了,便小瞧了汉人的军队。
他自幼随祖父南征北战,对于战事早有些心得,如今做了几年皇帝,心智越发成熟,一番巡视,边防大小情弊已经尽在指掌之中。治大国如烹小鲜,有些事皇帝心里有数,但却不着急着手,只打算慢慢等日后再从容处置。而在这一层深盘算之外,皇帝的表情绪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凡是男人,没有不喜欢争斗的。敢不敢见血,只看这男人有没有种,皇帝的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都是亲自参与过真正的战争的,他本人更是从小在北征中长大,皇帝怎么可能会没种?只是昔年随军出征时,年纪尚小,只能随在祖父身边,并不能亲自冲杀,偶然任性一次,还险些惹来杀僧祸。在那以后,皇帝就再也没有亲自挥着武器到阵前冲锋的机会了。
今时不同往日,不论是祖父还是父亲都已经作古,天上地下,没有谁能拦着皇帝催着胯.下战马,往着敌军的阵营直冲而去——虽然他的对手并非百万雄兵,只是些刁钻的牧民。但这并不意味着兀良哈三卫就可以小看——他们的祖宗,可就是穿着和如今一样破破烂烂的衣衫,一路从中国之地,打到了欧罗巴!
男子大汉大丈夫,就该在血火间淬炼自己的锋锐,休让那婉转温柔的富贵之乡,侵蚀了雄心壮志,染上了婆婆妈妈的妇人之仁!
不过是小小动乱,沿路虽不太平,但有亲军护卫,也是翻手可平。皇帝是一路胜过来的,也是一路养足了心气,每一次披甲上阵他都能再确定一次:这世上已经没有谁能拦在他和战场之间了。他要上阵,又有谁能阻止?他要涉险,即使是内阁大臣东杨勉仁,也只能陪他孤身涉险,将性命置之度外!
“勉仁先生,不必做此愁苦色嘛,”皇帝笑着拍了拍老臣的肩膀,“安心吧,不会出事的。”
杨勉仁毫不客气地还给他一道白眼,老人叹了口气,故作洒脱道,“若陛下出事,老臣自然以死恕不能护驾之罪,若陛下无事,则今日之战,乃是陛下洞明烛照之功,功过分明,又何有可叹之处?”
有何可叹之处?不是摆明了在骂皇帝行事轻率吗?皇帝看着身后的数百军士,笑得更开心了:从前在祖父跟前,勉仁先生为他讲解经史,也算是他的老师,他每每意动想要出去凑热闹时,老头真能把他腿给抱住以死相谏。现在呢?骂归骂,可让你跟来,你也只能跟来嘛。
“先生就只管安心吧。”不是在朝堂上,没有直呼其名,而是叫起了从前的称呼,皇帝翘了翘嘴,自信地道,“出不了问题的,把这群小贼收拾了,我们的行藏就不会被人监视,边境上也能少点乱子。”
他走到哪里都有仗大,不是说边境已经烽烟处处,而是塞外的贼酋也听说了国朝皇帝巡边的消息,一路派了小兵前来滋扰,很有点撩骚的意思。皇帝一开始还打得高兴,但现在已经是有点烦了。夜里老睡不好觉,要一次次被号角声惊醒,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玩的事。
“虽说轻骑而出也是诱敌的好计策。”东杨白眼不改,“但陛下万乘之躯,若有个好歹,天下焉能经受得起?”
“不会有所好歹的。”皇帝很耐心地回答,“这一支小队的情况,早已经在我料中了。”
“若是有个好歹……”东杨很固执。
“若有好歹,先生也必定会和我生死与共,又担心什么?”皇帝捉狭道。
这点狡狯如何能敌得过东杨?老头双眼一翻,不客气道,“死于国事,乃是我杨勉仁的荣幸,却是没什么好说。可要是陛下不死,反而沦于酋手,老臣这是死还是不死呢?死似乎不足以平国事,可不死,遭到的命运却是比死还要更可怕。”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对皇帝如此儿戏的行径感到不满:把文官和重甲护卫都留在身后大营,率领轻骑赶往喜峰口和敌人对垒,听起来是很潇洒,但不论是被他留下的金、夏大人们,还是被迫跟来的东杨大人,都是有一肚皮的不舒服,不刺一刺皇帝,他们自己都不可能舒服。
君臣相对,君主固然是有一定的威严,但这些威严在近臣眼里也就是一层画皮。皇帝也不是很爱摆架子的那种人,对曾是师长的阁臣,他容忍度还是很高的,听了杨大人的说话,也不生气,而是懒洋洋地擦拭着手里的长弓,道,“先生说得是,所以这一次,我就不上前拼杀了——还是在后头放放冷箭吧。”
头几次上阵,都有重甲卫护身,战局实在不行的话,上来护了皇帝就跑还是可以做到的。这一次没带重甲卫,皇帝也得为自己的龙体考虑啊,诚如杨大人所言,他要是死了倒也罢了,一了百了,可要是被抓了,这麻烦那就不是死了能比的了。他虽然好战,可又不是喜战的疯子,不必杨大人讽刺,也早就立下了方针,此时说出,不过是调戏他一番而已。
东杨大人又放松又气闷,一鼓腮翻了个白眼,闷声道,“陛下英明。”
无数讥刺暗含其中,皇帝听得舒心顺意,不由哈哈大笑——“来了!”
前方道上,黄沙乍起,一团烟尘包裹着数不清的精兵慢慢奔来:沿路骚扰他们的,都是兀良哈手下的牧民,算不上是真正精锐的兵马,但这一次迎向他们的,却是货真价实的瓦剌精兵,来自阿鲁台手下的锋锐!虽然以斥候为主,但蒙古汉子,即使是斥候,战力也已经非同小可。一路上游走骚扰遥遥坠着大军,极是扰人,可要消灭,却又着实难觅踪迹。如非被引至关口,又见敌人数量不多,被引起了凶性,想要拿个大功,他们又岂会贸然而出?
无需号令,这一支身经百战的边防精锐,便已经布好了阵势,皇帝呼喝一声,道,“儿郎们,拿好刀,多杀几个,多换些钱财!”
其实,又何须他多加呼吁?能在皇帝的率领下作战,谁不想好好表现?这一支轻骑,个个都是战意满满,望着敌人的眼神,不像是看着饿狼,倒像是看着香喷喷的肉包子。
眼看敌人快到近前,但就在他们踏入轻骑射程之前,却是骤然分兵加快了马速:两军实力相若,可蒙古人马术好,箭术也好,更为灵活,一旦游走开来,更为难缠。一路慢走,到近前一阵猛冲,就是想要破入阵中,大事杀戮。
无需二话,皇帝口中连续发令,军队即刻变阵,即使只是数百人的队伍,一样分出了各种职能,往敌人那头迎了过去。皇帝自己也遵守了诺言,留守后方,只是弯弓待射,眼神在战场上巡梭,寻找着合适的对象……
虽说双方都是有备而来,但皇帝又岂是易与之辈?从小在祖父膝头长大的,自己也曾经历过被敌军团团围困的绝地。主将指挥若定,轻骑奋勇当先,又确实都是精兵,装备较敌人不知优良了几倍,这一战的结果却没什么悬念。虽然未能全歼敌人,但也起码留下了三十多条性命,射伤了七八十人,最重要的是,射伤了上百匹马。
少了马,斥候们便不可能再跟着大队伍,兀良哈诸将对瓦剌太师遣兵过境之举,只怕也是心存不满,没了马的斥候就像是没了牙的老人,根本不能发挥作用,而且七八十人身上带伤,能不能得到救治就得看兀良哈的脸色了——就是被救,以草原萨满的本事,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恢复战力。这一战算是大获全胜,众人将同袍尸身收敛,敌军首级割下,便兴高采烈地唱着《得胜歌》,往大营方向返回了去。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军歌雄浑,饶是东杨大人多年来历练出九曲十八弯的心眼子,当此也是热血沸腾,险些要放声同唱——念及阁臣身份,到底还是强忍住了,只是使劲捻着胡须——偶然间一瞥皇帝,他却又有些不解,慢慢地将手给放下了。
一场胜仗,己方丢了五六条性命,换来的是对方三十多人,这场胜利几乎可以说没什么瑕疵,皇帝本应开怀大笑,和军士一道同唱《得胜歌》,然而,这位年轻的帝王面上,却是隐怀了心事,使得他的笑,也多了三分的敷衍……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东南的交趾算是平了,此次巡边后,西北的兀良哈也该老实一阵子。皇帝可说是个垂拱而治的太平天子,天下还有什么事,值得一个帝王念兹在兹,即使在如此欢畅的时刻,都不由得隐怀心事呢?
东杨大人虽然随君在外,但并不是和京城断绝了联系,只是稍加联想,便知道皇帝现在正为何事烦心。他心里顿时也随着快速地拨起了算盘,捻着胡须的动作,也随之一变,由强压激动的大力捻,变做了老谋深算的轻捻……
一行人是出关诱敌迎战,现在还兵入关,自然有人上前接应,皇帝没兴致多说什么,东杨大人自然要上前说明战况——少不得些许夸大,为主上吹嘘一把。一番逢迎功夫做下来,皇帝却依然是没什么反应,反而是一行人策骑往大营回去时,他叹了一口气。
东杨大人等的就是这一口气。
“得胜而归,未知陛下因何心忧,不笑反叹?”
皇帝神色有些郁郁,他摆了摆手,又叹了口气。
是了,东杨恍然:和大臣说家事,皇帝拉不下这个面子。
如今京中局势,东杨阁老看得分明——他一生成就尽在边务,谋划的就是勾心斗角,又如何看不懂围绕着后位而发的龙争虎斗?皇后虽去,但皇庄妃异军突起,京中谣言四起,贵妃风雨飘摇……毫无疑问,两个爱妃,一个后位,皇帝这是在犹豫了,连他也不知该如何拣选!
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个局外人极容易堪破,但对当事人来讲就是最难悟出来的珍珑局。皇帝没脸讲,但不代表他杨勉仁不可以隐晦地说。他不是纵横家,不能一言丧邦、一言兴邦,但杨阁老一生气运因言而起,屡屡投机都能站在赢家这边,这就是他引以为自豪的本事!昔年一句“殿下先谒陵乎,先即位乎?”引来了他富贵无边的前程,如今这句话,他要说出来的是杨家后代子孙的安稳!
双目一扫,见皇帝身边几个护卫均都并未靠近,驰马在稍远处跟随,东杨大人一咬牙,年轻时的那股混劲儿再度上涌,他催马几步,靠近了皇帝的御驾。“陛□为龙体,呼吸之间关乎天下气运。”开始忽悠了,“这一叹,不知要叹出怎生的风云变幻,说不准今夜就要下雨了。”
他这一说,皇帝被逗笑了,“可有此事?我每天在京城,也不知叹多少口气,可不见京城发大水。”
“这便是天人感应,”东杨大人一本正经地说。“陛下随口而呼,不会引动天机,今日这一叹,叹由心生,岂有不引发雷霆,惹来天哭的道理?”
“神神怪怪的,”皇帝来劲了。“勉仁先生又知道我是真心叹息?”
“还是天人感应。”东杨在马上做了个揖,“东宫不安于位,父子连心,两颗紫薇互相感应,陛下必定心生忧愁。臣斗胆,妄自揣测陛下心意,此时定是郁结难欢。”
皇帝只是一笑,“知道了?”
太子身世的谣言也不光彩,皇帝肯定不会大嘴巴到处去说,随驾官员知道不知道,就看个人消息灵通不灵通了。就算知道了,说穿不说穿,也全看个人的需要。
“友人写信告知。”东杨大人坦然说穿,“此事非同小可,还请陛下早日处断。”
“处断?”皇帝回问,“悠悠众口,如何处断?谣言猛于虎,有形虎好对付,这一只无形虎,还能有什么办法去对付?”
“杀。”东杨大人果断道,“太子为贵妃所出,乃陛下金口玉言。君无戏言,岂能有假?罗氏妖人假冒妃嫔家属,散布谣言居心叵测,以臣所见,已触犯大逆之罪,可处极刑!”
君无戏言,不管太子是不是贵妃所出,皇帝如果不想自抽耳光,就得把这话坚持下去。换句话说,金口玉言都为太子的身世做过背书了,满朝文武就是要闹,闹得起来吗?
不可能闹到官面上的,此等和天家皇嗣有关的大事,一旦牵扯进去,稍有不慎,连宗室都难免合家赴死。一般的官员哪有如此大胆,又哪有如此无私,为不知真假的罗氏家人张目?
对东杨大人充满了杀伐之气的建议,皇帝并未回复,而是显而易见地露出了犹豫之色。杨大人见此,心亦不由得一沉。
此事居然为真!
即使以他的城府,亦不由得是震了一震,在心底骂了一句脏话:叶逆乃别!老的疯,小的也不逊色啊!
老的能说出‘勉之,世子多疾’这么无耻的话,小的就能给太子换个妈……这不都是自己作出来的乱子?娘的,难怪太后不欲立贵妃,难怪西杨、南杨那天一声不吭……
种种思绪从东杨大人脑中飞过,但他很快又抓住了自己的定盘星:不论是不是真,局面为此,也没有别的应招了。自己,也早在很久以前就站稳了队!
在他紧张思考的时候,皇帝显然也在反复犹豫,他到底还是飘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勉仁,此事,别有掣肘啊……”
谁把罗氏家人放出来的,谁就是此事的掣肘。皇庄妃?太后?废后?
杨大人的脑子都快转出了糊味儿,好几次话都要冲出口中,却又为他咽了下去。
沉默了一会,他终于是开口了。
“陛下,”杨大人小心地选择着自己的措辞,“您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圣人云:三十而立啊。”
三十岁,已经不是毛头小子了,对一个皇帝来说,可以到了他最黄金的一段时间。——太小了,还未经世事,没法玩转一个国家,太老了,百病缠身,可能和文皇帝一样疯魔。三十岁到五十岁,是一个皇帝一生中精力最充沛、经验也足够丰富的黄金时间。偌大一个国家,能和皇帝的意志力抗衡的物事又有多少?后宫妃嫔阉人,无非是皇帝的附庸,当皇帝在意的时候,他们的话可抵千军,当皇帝不在意的时候,他们就是个屁!
不论是太后、皇后又或者是宠妃、大宦,都是皇权的附属物,岂可威胁皇帝本人的意志?能和皇权抗衡的,始终只有相权。后宫妃嫔,只是两权相争的一枚棋子。
太后的权威、皇后的正统、妃嫔的贤德,这些东西重要不重要?重要。算数不算数?——皇帝和内阁说它算数,它就算数,皇帝和内阁说它不算数,它就不算数。
相臣之一的东杨大人,就在强烈暗示皇帝:在这件事上,相权不会掣肘,太子生母是谁无关紧要,皇帝怎么说那就是怎么回事,起码他杨大人不会找茬。这件事,皇帝大可圣心独运!
内阁已非铁板一块,西杨和南杨如不同意——不,东杨大人让自己别想太美,局面如此,皇帝一旦下定决心,其心必定如山不可动摇。他的两个老同志和老对手,是不会做出不智的决定的……虽说笨了点,但他们可还没有笨到这个地步。
一言定生死,东杨大人捻着胡须,微微一笑:这一剑虽然出得晚,但好歹还是递到了位置上。
然而,对他极富煽动力的蛊惑,皇帝却没有热血沸腾的响应,他甚至是有几分讥诮地睇了杨大人一眼,眼神微凉,清明如许。
“你怎么老说些废话。”他甚至还笑了笑。“朕年岁几何,难道自己还不清楚吗?”
言语虽然平静,却是透出了无限的信心,杨大人是又怔了一怔,方才是明白了皇帝的言外之意。
对内阁诸臣的反弹,他是全不放在心上……皇帝担忧的掣肘,并不是权!
运权三载,他会不知道皇权的威武?会看不穿相权的局限?
说穿了,在这件事上,本来就是他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相权反弹不反弹,皇帝他不在乎,他压得住!
甚至于说,立后立谁不立谁,也不是因为英国公有没有上表……尽管太后在运用皇权给予她的权威反过来压制皇帝,那也是因为皇帝甘愿让母亲表演。也是因为他不必废这个力气和母亲冲突……也是因为,皇帝本人的心意,还没有定。
那是什么在掣肘皇帝?又是什么让他犹豫?
杨大人顾不得场合,一垂头,抱着胸口就沉沉地思索了起来。还好身.下马良,才能跟得上队伍,不至于就此驻足。
皇帝并不搭理自己的阁臣,他收拾过心思,又换出了欢容,稍微一抖缰绳,便放开了马速,在千尺山川中,留下了一串响亮的马铃声。
在喜峰口一战后,蒙古人的气焰果然为之一敛,余下几座要塞,都是风平浪静一一巡视完毕,并无宵小前来滋扰。皇帝当然也就很顺利地完成了自己的巡边之旅——二十天期限,当然也早过去了许久。不过,身在旅途,消息接送未免有些不便,刘思清密信已至,声称自己已成功破案:只是事关重大,不敢肯定密信是否送到,故此请皇帝许可,他将亲往驻跸解说。
不过,当时正在征战途中,皇帝懒得让家里的烂事影响他打仗的心情,也就把刘思清晾在一边了,此时率兵还朝,方才让他到蓟州等候。他在应付完一些不可避免的‘喜迎王师征胡还’活动以后,遂于行在之所召见了刘思清。
老太监这一阵子当然是内外交煎,过得比较不好,虽然也就是两个月没见,但已经是老相尽显,皇帝看了,心里也有些过不去,先笑道,“好奴才,倒是辛苦你了。”
当下自然又是一番做作的‘为陛下肝脑涂地也是奴婢的本分’一流说话,皇帝有些不耐烦,只拿眼看着刘思清不说话,刘思清表演完了,定了定神,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忽而道,“此事事关重大……奴婢难免举止失措——请陛下恕罪。”
“查出真相,便是无罪。”皇帝淡淡道,“说吧!”
于是刘思清就开始说了。
他从自己的破案思路开始讲起,见皇帝听得细,也就说得细,佐以锦衣卫、东厂的文字报告,可以说每一句话都有出处。各处外戚人家在近一年内的每一处异动,在他的卷宗里都有记载,也都有解释。尤其是和南京的来往,解释得更为清楚。
然后是宫内的查案过程,在尚宫局司簿司里的调查工作,掌握到的细致线索,以及太后在重要关头将他招去,所询问以及所嘱咐的一番话。
“老娘娘问奴婢,此事可否不上三木。”刘思清道,“奴婢请老娘娘恕罪:时限紧迫,若审问不出结果,奴婢只有动刑。”
“老娘娘又问奴婢,此事能否到此为止……奴婢斗胆,又回了老娘娘的话:除非皇爷发话,否则奴婢只能追查下去。”刘思清神色木然,一场必定是十分精彩的对话,被他说来是味如嚼蜡。“老娘娘又道,此事她心中有数,只是主谋身份尊贵,又是皇爷有所亏欠之人,令奴婢暂且住手,勿伤那人体面,等皇爷回来,她自与您分说。”
这个说法,和皇帝的猜想可说是不谋而合,但皇帝却未因此动上什么情绪,他扬起眉毛,“你看来还有话要说啊。”
刘思清叩首,“皇爷英明——奴婢当时,毕竟还是多嘴问了一句老娘娘:此事是否为静慈仙师所为。”
暗示和落到实处那还是有区别的,皇帝嗯了一声,“母后如何答的?”
“老娘娘迟疑了一会,才是点了点头。”刘思清道。“奴婢便应允老娘娘,暂且不动三木。不过,为免陛下责怪,还是将两位尚宫局女史封闭进锦衣卫看护之中,有统领看护,这十数日内,凡人进出必定登记——奴婢及从人都未入锦衣卫诏狱一步。这一点陛下可随意查证,奴婢绝无怨言。”
层层铺垫到了如今,刘思清明显还有大招没放,不然不可能如此谨慎小心,甚至到现在都不敢抬头。皇帝心中不祥之感越重,然而他当权者天性,自家后院事,绝不喜被人蒙蔽,即管舌涩唇重,依然是道,“听你意思,你不以为这是胡氏的作为?”
“陛下明鉴,仙师入宫十多年,八年都是太孙妃身份,在重重耳目之中,只怕难以发展势力。”刘思清不喜不怒,平铺直叙。“封后既是失宠的开始,况且也多病,未有掌过几天大权,退位前后更是权威尽废。她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娘家。”
此言有理,皇帝不由缓缓点头。
“然而,仙师和娘家来往极为稀少,近两年来只有一次,于其真正被废以后,更是丝毫未有往来……如此大事,难道胡大人能独断专行?”刘思清顿了顿,又道,“更能证明胡家清白的,是奴婢的调查结果——胡家出身山东,在南京没住几年,没有留下产业。两年间竟是没有一个家人南行往金陵去!”
家奴进出总有动静,有动静东厂就能查得到,刘思清的话,在证明了仙师清白之时,也证明了太后的不清白。——不是为了掩护太后,静慈仙师何必把黑锅往自己脑袋上扣?
“这不可能啊……”皇帝不禁轻喃出声,“这——”
“还有二事,要回报皇爷得知。”刘思清的容色如木石般死板平静,“一——东厂对罗氏家人的审查,已有突破。虽未动三木,但罗家人生性淳朴,虽是有意遮掩,但也逃不过话术欺诈。已是吐露实情:带他们上京的几人,也是几番叮嘱,令其按部就班,先入都察院,见了当班御史以后,口称有和皇嗣相关的冤案上告,等到都御史到来后再行开口……”
然而,乡野之人没见过大场面,敲响登闻鼓以后已经是热血沸腾……面对前来问话的军士,表演失控了。
皇帝心中最大的‘不信’登时解开,他眉头紧锁,未置一词。
“其二:虽然在太后娘娘传话时未动三木,然而,东厂讯问之术不止于此,手下儿郎心忧这二十日的时限,奴婢和老娘娘说话时,未曾停工……已是通过种种喝问之法,将两位女史吓破了胆……据供述,这几年来,唯有半年前一次,清宁宫中之人以查证宫女服役年限为由,将一架卷宗全都翻阅过……此外,并未有人过来问过卷宗之事。司簿司不是油水丰厚去处,凡有些能耐,早已走了,此二人均是老实愚钝、懦弱胆小之辈,以奴婢所见,只怕不会说谎。”刘思清顿首呈上一卷口供。“二人签字画押,证据分明。此事定论,也已经是水落石出了。”
皇帝也早已经是心中雪亮。
太后要胡氏背黑锅,胡氏没得选,只能背。然而,刘思清却不想成全——或者说,他那过分勤快的手下,已经剥夺了他装聋作哑的权力。
不会说谎就是不会说谎,今天不会对东厂番子说谎,明日被放出去以后,也不会对太后派来询问、查证的人说谎。刘思清知道真相,便是危险的存在,就要时时刻刻地提防着,免得和胡氏一起背了黑锅。——胡氏背黑锅不会有事,顶多殃及家人,自己不可能把她给杀了。但刘思清背了这个黑锅,可不会有谁来护他,太后要收拾他,他除了领死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东厂提督太监,历经风雨,不是罗氏家人、司簿司女史一流人物,他不想背黑锅,就要把事情全说清楚,把这个罪名给落实了,让皇帝清楚地知道太后的心路。知道她安排这一番策略的前后时间顺序,就要让皇帝知道,太后从一开始就罗氏家人来制衡皇帝,要他一辈子也不能立孙氏为后!
这一番安排,不能说是不周密了,皇帝完全能推演得出来,如果罗氏家人正常表现,现在京中又该是如何的状况。而他的疑心,又会如何集中在胡氏身上。说不定都不需要东厂,皇帝自己就会下了这个结论。又或者说,太后还准备了什么后手,要把嫌疑引向胡家。
然而从头到尾,太后没想到,东厂竟有了这般的能耐,连诸多外戚都一并监视。尤其是胡家,这一年多以来,对胡家的监视是从来都没有放松过的……毕竟是身份出现了变动,东厂也要为皇帝的心思做准备——有一天皇帝想降罪胡家的时候,说不得就要东厂来提供这个话柄!
胡家清白已证,这个黑锅是想背都没得背……或者说,这个黑锅是只能换个方式来背了。但东厂番子是一不做二不休,抢在太后发话之前,就把真相给审出来了!
虽说连番美誉,虽说声望高隆,但毕竟是女流之辈,成日里和她打交道的能有多少俊才?太后在揣摩人心、布控大局上是有一套,然而她出身富贵,从未接触过多少劳苦百姓,毕竟是棋差一招,漏算了这一点:劳苦百姓,有时候是有点笨的……
皇帝闭了闭眼,忽然觉得很好笑,他禁不住哧哧地笑了起来。
“你看看,”他对刘思清说。“还说什么天下之主、言出法随……屁,都是屁。就在你身边,有多少人算计你?”
他的声音很轻松,然而心头却是沉甸甸的,一股怒火来回流淌,每流一道就更旺一道。
背叛、失落、愤怒、伤心……都比不过心头的那一阵恐惧。
——如果不是太后运气差了一分,这一策,必将成功!他又何能查到真相?若非太后毕竟年迈,算得疏了一分,没有处理掉司簿司的两个女史,只怕到今日,主谋还在云层之后,显露不出真容。
如果太后成功,他就是被人算计,犹未自知。皇位之侧、至亲之间,人心已经幽微如此,天下间,又有何人可信,何人可靠?
这无穷无尽的恐惧,仿佛一阵大风,将怒火吹得更旺,风助火势、火旺风力,不知不觉间,大火已经延烧成片,吹得皇帝双眼,化作了熊熊的火海。
“你放心。”他却很和蔼地对刘思清说,“你做得很好,可以安心荣休……下半辈子,我保你平安无事,富贵荣华!”
不论功过,刘思清起码没有骗他!刘思清双肩一震,整个人瘫软在地,原本冰一样冷静的声线,出现了一丝颤抖。“奴婢……谢主隆恩!”
后十二日,圣驾得胜还京。震惊京城的太子身世一案,也很快就有了结果。
因为影响实在太大,皇帝颁下的是要传抄邸报的诏令:罗氏族人确有女在宫中为嫔,然而并无生育,其人受妖邪蒙蔽蛊惑上京滋事,污染天子圣听,合家四口流放三千里。
同一张诏令上还说了一件事:贵妃诞育太子有功,恩封其父为会昌伯。
信号已经足够明显,前几个月毫无动静的英国公,这一次当先上表,请立贵妃为后。各色奏表如同雪片纷至沓来,挤满了文渊阁的案头。
然而,文渊阁的几位大学士,却是未因此而有什么触动。他们全都着急一件事——
皇帝从回京时起,便把自己封禁在乾清宫,以静心修道祈福的名义不见外人,已经有八天了。这八天里,积压滞后的军国大事,着实不少,足以让一个有责任心的内阁大臣焦虑不已。
而且,看来他的自我封禁,好像短期内还没有结束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刘思清不要,仙师想要但抢不到……黑锅最后还是旁落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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