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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儿开心的踏入了水榭:“公子,昨天的宴会怎么样?”
魏无忌皱皱眉头:“我已说过,你是仗剑山庄的小姐,不是下人,不须叫我公子。”
“可是我也说过,我欢喜叫你公子,叫你公子才能表达我的心情。”碎儿安安静静道。
魏无忌不出声的叹了口气。
“公子,昨天的宴会怎么样?”碎儿再问一声。
“很好。”魏无忌淡淡道,“你如果肯亲身去看一眼,感觉会更好。”
“不。”碎儿平静道,“碎儿不想去见那些人。”
“那么你也不愿嫁那些人了?”
碎儿奇怪的看他一眼:“公子该知道的。”
“你如果坚持这样,别人可能会起疑心,会猜疑你……”
“不。”碎儿恬静的笑,笑容很冷,“他们只会认为我特别腼腆,是个好女孩。”
魏无忌沉默不语,负手在窗前,仰面看那细羽般的云拂过碧蓝的天、燕子的黑尾剪过天心的风:
“你可以下去了。”
“是的,公子。”碎儿温顺的敛袂,“碎儿先退下了。”
她微笑着一步步踏过青竹的小桥,踏上茸茸春草的青衣池畔,听见后面有动静,回头一看:青衣小榭四面的窗一扇一扇的合了起来。
看不见人,也没有声音,在明丽的阳光里。浅雕青檀木的花窗一扇一扇慢慢的合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她的脊骨突然窜起一阵寒气。
小蒙儿哼着小曲走过来,她哼的是:
“那些花儿到了哪里呀,小伙子送到美丽的姑娘的怀里;
“美丽姑娘到了哪里呀,姑娘坐进别人的轿子里;
“那顶轿子要到哪里呀,它哪里也不必去了;
“美丽的新娘,永远睡在花儿的怀抱里。”
然后她看见了碎儿的脸:“怎么了,小姐?”
碎儿没有回答。碎儿在发抖。
小蒙儿顺着她目光望向青衣小榭。
小蒙儿的脸色也变了。
她飞身掠过去。快得像只燕子。
青衣小榭的门当然也关了。
小蒙儿没有推开它。
小蒙儿是用踹的。
那一刻飞溅的木屑和小蒙儿的身子挡住了碎儿的目光。
那一刻看见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的只有小蒙儿而已。
没有人看见小蒙儿的表情。
但她不假思索的作了个动作。
她飞出了她的飞刀。
小小的。小蒙儿的飞刀,从来不射敌人,只射敌人的兵器。
碎儿就听到了轻轻“叮”的一声。
然后。除了小蒙儿冲进去的声音,她再听不到什么别的声响了。
于是她知道,不管里面发生了什么,都已经结束了。
所以她不着急。着急反正已经没有用了。她甚至先抬头惘然的看了看天。
天空很蓝。
然后她走了进去,雪白的衣裙慢慢的从青竹皮的桥面拖过去。染着模糊的灰影子。
她没有闭上眼睛,就那样看着坐在窗前的那个人,白衣胜羽,雪白的脸上没有生气。
生命是多么轻薄的东西啊。碎儿看着他眉心细细的一道伤口。惘然的想:它居然可以从这么小的一道口子里溜掉。
小蒙儿白着脸站在另一个窗口,脚下两把刀,一把是她的小飞刀。另一把是比她的飞刀还要小的刀,银子打的刀柄。刀身很薄、很亮,落在地上像一片快要融化的冰。
碎儿慢慢跪坐下去。
鬼火所预言的第一个死人,终于顺利的成为了一个死人。
三月初三。
仗剑山庄,埋心庭。
埋心庭的明轩已成了一座灵堂,死者的遗属着孝服守在灵牌边答谢众吊客的致唁。
这遗属只有一个。
魏公子的遗属只有一个人,甚至连这个人也不是他的血亲。
碎儿,指魏为姓,也不过是他义妹而已。
但人们都知道:魏公子所承认的亲人,也不过她一人而已。
魏公子无忌,矢矫如龙、孤清如鹤,白衣胜羽、剑寒如雪,相识满天下,所亲者无非魏碎儿一人而已。
很多人也许是第一次见到她,见到传说中仗剑山庄这个沉默、胆小、却又残忍的女孩子,见到她低垂着的巴掌大一张小脸,娇嫩、冷漠、苍白,见到她裹在粗糙麻衣下瘦弱的身子,一直在轻轻的抖,抖得似乎不知什么时候便要这么抖碎了。
所以小蒙儿和另一个叫小鱼的侍女一直很小心扶着她。
但她似乎不需要她们扶。她的肩背,虽然瘦弱,却一直挺得很直;她的一双黑眼睛好像变得更大、更黑,蒙着一层雾气直直盯着前方,直盯进某一处谁都看不到的地方。
太阳已西斜了。
该来的吊客还是没有来。
——你知道有的吊客可以不来,有的吊客最好别来,而有的吊客却是一定要来、不来不行的。
仗剑山庄江湖的圣地,是一切纠纷的调解者、一切事务的处理者,它不能不派人来。
仗剑山庄的庄主们是江湖人选出来的长老,是正气、公理、侠义的化身,他们不能不来。
主丧官在堂外唱道:
“仗剑山庄波庄主、方庄主,水庄主到——”
碎儿不出声的吁出一口气:他们终于来了。
她已经知道那晚鬼火带来的消息,已经知道魏无忌的死绝不简单,她的所有困惑和猜疑也只有去和他们商量。
但不管她有多少话想说,只能等他们向魏无忌的灵牌致完礼之后。
终于香也上了,头也磕了。主客也落座了,新当选庄主的水心珠儿温和问道:“可有什么事是我们帮得上忙的?”
“有!”
一个人大声道。
这个人是小蒙儿。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没有人想到是她。她纵是魏公子生前最亲近的奴婢,也终只是个奴婢,有什么必要赶在碎儿的前面开口?
小蒙儿探手入怀,取出一封信:“公子知晓自己有危险后,便封此书信。着蒙儿出事后递交各位庄主。请各位庄主作主。”
水心珠儿讶然,任波纹去接那封信,一边却先看了碎儿一眼。
碎儿已经没有血色的脸。竟然更白了一层。
难道她事先也不知道这封信的存在?
魏无忌想说什么话,连他至亲的妹子都得先瞒过?
波纹将信展开,一扫,“噫”了一声。却不说话,只把它递给了方十三。方十三与水心珠儿同将信细细一读。也不由显出些诧异神色。水心珠儿柔声念道:“善骑者堕,善泳者溺,纵祸出奇门,生死命数原不过俯仰由天。无甚可说。惟弱妹碎儿,素性腼顺、讷不善言,所倚无非余一人。余若有万一之事,实不知弱妹茕茕一身。更能托何人?因思虑再三,筹之惟有一计,千祈仗剑山庄各庄主主证:倘有哪位英侠能报余血仇,弱妹终身与余山庄即俱托之。或苍天垂悯,借各庄主福祉,余此心愿得完,则九泉之下亦可含笑矣。魏无忌顿首。”
碎儿失血的双唇张开了些,却说不出话。
小蒙儿低着头,似乎不敢看她。她为什么不敢看她?
波纹沉吟道:“魏公子之遗愿,我等自然要竭尽全力完成。”
水心珠儿迟疑道:“碎儿姑娘……”
碎儿苍白的手指紧攥着苍白的麻衣,平静道:“就依哥哥的意思吧。”
沉璧阁,春日轻寒。碎儿凭栏默立良久,问道:“小蒙儿呢?”
“还在灵堂支应吧。”小鱼回道。
“着她过来,我有话问。”
小鱼应了一声,便下去了,碎儿又倚着青棠莲心栏自顾出神,谁料一阵寒风扑簌簌吹下一片早开的桃花来,更将晨露吹成一片迷雾,碎儿先前贪凉新换的春衣竟有些抵受不住,机伶伶打个寒战。
“漠漠春寒凭谁诉,点点飞花为我愁。”花影里忽有人曼声吟道。
碎儿神色不动,漠然问:
“谁?”
花枝一动,出来一位峨冠玉带的公子,容颜妩媚如女子,落花随风在他足边微打个旋,他优雅俯身拾起半朵,眼望碎儿,手将落红在唇边轻触,珍重收入袖中,又将徐青藤兰草的雪白折扇轻轻在胸前一摇,方吟道:“东风冷,迷雾浓,千难万阻何忍辞,愿护碎红此袖中。”
碎儿双眉微蹙,尚未开言,小蒙儿已来到阁下,拍掌讶道:
“氓公子?这不是蚩蚩的氓公子么!氓公子也为我们家公子来了?”
“他不是。”一个又清又娇的声音道。
碎儿微笑:“谁?”
那人不说,却亦曼声吟四句道:“斯其柳兮,既婉且馨;斯其柳兮,何以煎我心。”
蚩蚩的氓的表情原就像偷糖吃的小孩被当场捉住,一听这四句,就好像嘴里满满一口糖都变成了醋。
倩影轻移,树后转出一妙龄女郎,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幽幽花未艳,肌肤致致玉生光,颜色柔媚,光彩射人,向蚩蚩的氓撇嘴道:“好啊,人家死了当家的,你却是安心来调戏遗孤的。既有了‘碎红此袖中’,想来是不必再抱怨什么‘煎我心’,担心什么‘道阻且跻’、‘宛在水中坻’了。”
蚩蚩的氓长叹——那口醋估计也借机叹了出来——:“柳柳,你岂不知我……”
碎儿已索然道:“两位有私事讨论,可否换个地方?”
柳柳瞄她一眼,神色一闪,一跺脚,飘身远去。
蚩蚩的氓恨一声,匆匆向碎儿施礼道:“姑娘见笑,小生之心实可鉴日月,容后再剖。”也便匆匆追去。
他没有追上柳柳。
他没有追上的柳柳正在一处隐僻的山坳里,对一个人说话。
那是一个手拈桃花、青纱覆面的妇人,向着云雾弥漫的幽谷婉声道:
“原来如此……”
“就是如此。”
“那他呢?你气他劈腿?”
“他原不在我心上,又有什么可气?”
“可你心神不宁。”
“啊,那是为了那个魏碎儿。”
“魏碎儿?不是‘素性腼顺、讷不善言’么?”
柳柳微微打个寒噤:“氓公子把她比作落红……”
“嗯?”
“可我觉得她像个被谁剪碎了的娃娃,并且不介意让其他人也都碎掉的……娘娘。”
此时,这个“不介意别人也都碎掉”的碎儿平静的看着垂手站在她面前的小蒙儿,平静的问:
“小蒙儿?”
“小姐。”
“你现在好跟我说实话了?”
“什么实话?”小蒙儿问,表情实足无辜,眼神却有些慌乱。
碎儿不急不恼,静静道:
“公子出事时,你看到了什么?”
“一道刀光,小蒙儿用飞刀把它截下了,但是没看到人。”
“没看到人?”
“有人影,逃出去了,小蒙儿没看清。”
“公子的遗书是怎么回事?”
“公子听到那个鬼火的话后,一直很沉默,后来就写了这封信着小蒙儿交给仗剑山庄的人,信里面写的什么,实在小蒙儿也不晓得。”
“你没问?”
“是公子不说。”
“你想必猜过?”
“小蒙儿实在没猜着。”
“那你现在怎么想?”
“怎么想?”
“除了公子,只有你知道我的来历,你知道公子是绝不可能为我作出这种安排的。”
“公子关心小姐的归宿是实……”
“我心里面只有一个人,也是实。就算听了公子之命嫁人,我也绝不能嫁一个逼死我哥哥、冤枉我哥哥的人。”
“其实能为公子报仇的人也不一定就会是那些人之一。”
“但可能性太大。”碎儿淡道。
这一点连小蒙儿也不能否认。
碎儿的目光凝注在小蒙儿身上,没有什么人能抵受住她的目光。
她低低道:“所以……你保证这是公子的信?”
小蒙儿一震,脸突然涨红了:“小姐不相信我?!”
“你用什么来保证?”碎儿依然平静问。
小蒙儿涨红着脸站在那里,许久,突然亮出了她的飞刀。
小蒙儿的飞刀。
从来不射敌人,只射敌人兵器的小蒙儿的飞刀,这次,射入了她自己的手臂。
一道小小的、美丽的弧线,小蒙儿的手臂很奇怪的呆了一下,就落了下来。
它落下来,并不比一个苹果更艰难,却也不会更轻易。
小蒙儿还是一句话不说,嘴死死抿着一起,勇敢的看着碎儿。
碎儿小小的脸上仍然没有一丝表情:“其实你不必用这种方式来保证的,”她说,“本来我只是怀疑你可能为了什么事伪造了公子的书信,现在却可能怀疑你的秘密如此之大,以至于宁愿牺牲一条手臂、甚至一条性命来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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