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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媳妇走到铁索桥的尽头时,脸上早已惨白如纸,几近脚软走不动路。我窃笑,直接将她打横抱起,抬步沿着山路往下走。
阿荼站在不远处,回眸望着我们,似乎有些发愣。
我道,“你看什么?”
阿荼问,“两心相悦是什么感觉?”
这问题倒是把我难住了,所谓的两心相悦,不就是你看我顺眼,我看你顺眼,然后自然而然的滚到了一起,睡了今天想睡明天。
怀里的小媳妇缓缓心绪,慢慢从我怀中下来,竟是一本正经道,“两心相悦,便是我愿倾尽所有,只为与你厮守一生。最简单的便是,我若有一个馒头,我愿意掰一半给你,若你饿得慌,我宁可自己饿着,也要全部送到你手里。若是遇见危险,你的命比我的命更重要。”
“生死——相许吗?”阿荼突然笑了,笑得有些嘲讽,“这酆都城多的是殉情鬼魂,可不管生前如何恩爱厮守,死后一碗孟婆汤,便是什么都不作数了。凡人蠢钝,道一句来世,说一番三生三世,殊不知这三生三世哪有这样容易。忘川河,奈何桥,孟婆汤,历经轮回,来世相逢早已忘却故人面,怎么可能还有今生缘来世续之言!”
小媳妇挑眉看她,仿佛在这问题上有些不敢苟同,竟有些暗暗较劲,“即便忘了你的容脸,忘了前世记忆,可还是有些人一见如故,还是有些人执着相许。这世上容颜可易,唯心不变。便是历经千年,也不忘初衷。”
“初衷?”阿荼轻叹一声,“那你可知初衷为何物啊?”
小媳妇笑了笑,“我的初衷便是择一人终老,此生莫负。”
阿荼望着我,“纵然殊途也无妨吗?”
“殊途同归,不是更好吗?”小媳妇含笑望着我,“我既认定了他,便是生生死死都要随着他的。阿荼,你可知喜欢一个人是件多欢喜的事情吗?你若喜欢上一个人,那么这世间的一切都会变得不重要。”
“就好比九重天的执欲神女?”阿荼问。
我一愣,“欲界神女?”
昔年欲界神女思慕人间男子,最后动了欲念,被压在神山下千万年不得释出。千万年的岁月,人间早已历经繁华,不知过了多少个轮回。可那神女却浑然不悔,即便到了现在,亦是如此。我不知道神女被压在哪座山下,却知道她仍是没有出来。
在人间这是个美好的传说,传说神女动了凡心,而后嫁给凡人,生下了儿女。最后天帝动怒,将神女压在山下,后得神女之子感动上苍,最后救出了母亲,得以一家重聚。
但事实上呢?神女永远都不会出来。
因为爱难消,欲难灭。
“爱与欲不一样。”小媳妇斩钉截铁。
阿荼继续往前走,银白色的面具之下,那双眉睫半垂着,好像在等着小媳妇的答案。
小媳妇追上去,“欲为私,私为据,是为索取。爱为公,公为出,是为给予。一个是私心为据,一个是为了付出,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这话一出,便是阿荼也跟着眨了眨眼睛,而后不明所以的望着我,“似乎真的有些道理。”
我道,“这话谁告诉你的?”
小媳妇蹙眉,“这话还要人教吗?”
闻言,阿荼笑了,“看样子,你的悟性极高。”
悟性?
傻****!
啧啧啧,我嫌弃的摇头,“好了,赶紧走,再不走可就出不去了。”到时候任凭你悟性再高,也得在这里当游魂野鬼。我可不想被那单身狗的铁笔判官揍一顿,这两日一直淌血,出去之后得好好补补才是。
街面上到处都是鬼差,要去城门口显然还有段距离。
这可怎么好?
我抚着生疼的胸口,方才被单身狗打的还疼着呢!难不成现在,又要动手?我这一脸斯文温润的貌美男子,成日动手动脚的成何体统?
“怎么办?”我道,“怎么过去城门?”
阿荼想了想,“你跑得快吗?”
我想了想,而后点头。这还用问?看我如今一脸的衰相不就知道了?跑得不快——不快就得死!知道会死,还不得撒丫子跑吗?废话!
“我数一二三,你们就赶紧跑。”阿荼看看小媳妇,“你说过,会做我朋友,会带我出去。”
小媳妇点头,一脸的真诚。
阿荼一笑,“那好吧,你们准备一下。”语罢,她缓步朝着街上走去。
站在街口,一袭黑色的袍子随着她身上散出的气浪,优雅翻飞。血色彼岸花在风中盈盈绽放,那一眼的嫣红如血,是世间最美的颜色。
所有的鬼差顷刻间朝她奔来,越聚越多。
突然间,阿荼旋身拂袖,双手猛的往前推出。
所有的鬼差就像是铺在案上的纸屑,风吹起的瞬间,骤然翻飞散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我陡然回过神,挟了小媳妇,撒腿就往城门冲去。
速度自然是极快的。
远远的,我看见大批的鬼差和魂魄都在往城门外涌去,城门成了众矢之的,里里外外的力量都汇聚于此。那一瞬,我看见老东西的脸上,泛着惨白如死灰的颜色。
真身,若隐若现。
我突然明白,她这是拼了极力才能撑到现在。酆都城的城门一开,她几乎折损了千年修行。十二个时辰,是她所能做的,最大的牺牲。
看到我带着小媳妇冲过来,老东西笑了笑,只道一句,“总算还有点良心,没叫我白耗修为。”身后,判官与鬼差飞扑而来,再过一会,也许十殿阎罗都会赶到。到那时,说什么都晚了。
光,聚集。
刹那间,酆都城的城门被重新合上。
三道光影快速窜入密林深处,阴暗无光,避免小媳妇被光照而魂飞魄散。外头的阳光有些刺眼,因为从黑暗中突入光亮,我的眼睛一时间也未能全然适应。
阿荼显得有些无措,急忙以袖口遮去眼睛,拂手便在四周罩下一道结界,将众人笼在其中,免受光照刺目,“我忘了,原来阳光是这样的,太刺眼了。”转而望着我师父,“你是重明鸟青灯?”
被认出来,老东西蹙眉望她,面色发白得厉害。此刻的她修为折损,气力不足,只得盘膝打坐,快速调息镇定,“你是——”
顾不得这二人的交谈,我已经在准备替小媳妇还阳。
阴阳交汇,生死同归,灵力开路,导魂归位。
可我有伤在身,在导魂归位的最后一步,始终差了一些。小媳妇的魂魄始终无法重新归位,始终没办法回到身体,与肉身合二为一。
我努力的尝试,奈何还是不行。
“擎苍,实在不行就算了吧!”小媳妇焦灼。
我觉得自己此刻的脸色,必定跟老东西一样难看。因为我能觉察到来自于额上的冷汗,正沿着我的面颊徐徐而下。我想着,要不要再搏一搏,到了这份上放弃,岂非前功尽弃?若早知前功尽弃,何必如此坚持?是故到了这一步,我已经容不得退缩。
阿荼徐徐靠近,“真的就那么喜欢瑜儿吗?”
我蹙眉,“谁告诉你,我如此欢喜?”
她道,“还用得着说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活脱脱一个痴情种。别告诉我,你只是玩玩而已。冷魂浪子我见得多了,可也没见着拿命去浪的。骗骗旁人倒也罢了,自欺欺人就是你的不对。”
我瞧了她一眼,而后不再理会,将大量的灵力注入连瑾瑜的身子。
她的魂魄在黑君长灵那里,本就有些受损,如今又离开肉身太久,是故要回去便显得十分困难。师父已经累到精疲力竭,我自然不能让她来拼死一搏。
阿荼笑了笑,若无其事的走到小媳妇的肉身旁,上看下看,也不知道看些什么。良久,她抚着下颚道,“别说,还真有点夫妻相,极好极好!”
我道,“少废话,要帮忙就赶紧,不帮忙就滚蛋,少说风凉话。”
她懒洋洋的望着我,“求我。”
我一愣,“什么?”
银白色的面具之下,那双幽暗若深渊的眸子散着阴冷寒光,“我说,求我,我就救她。”
“这算哪门子朋友。”我嗤鼻,心里憋着一股气,自然不肯求她。可我的灵力越来越弱,只怕到了最后连维持小媳妇肉身的能力都没了。
“那我走了!”她转身便走。
“喂!”我喊了一声,“求你啦!”最后一句,我说得很轻。
阿荼极度不满意的挑眉看我,“没诚意,我真走了,你别后悔!”
“好了好了!”我这是到了八辈子血霉,才会遇见这个趁火打劫的女人。我深吸一口气,横竖都风流了千百年,向来都是女人求着我,如今求一次女人也不算吃亏。思及此处,我道,“我擎苍求你,求你救救瑜儿。”
“如果我要你的命,你给不给?”她问。
我暗忖,这女人还真没完没了!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哪来那么多弯弯?”我极度不耐烦。
阿荼双手负后,饶有兴致的望着愠怒而无奈的表情,“没办法,我是从酆都城出来的。你不知道酆都城里都是鬼吗?你们妖自诩妖言惑众,可我们鬼也不甘示弱,没听过鬼话连篇吗?”
所以,每个鬼都像她这么啰嗦?
难怪人家一吵架,就骂别人,你鬼叫什么?这鬼吼鬼叫,果然是世上最难听的声音!
“行行行,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我道。
到了现在,我确实没有一点心思跟她溜嘴皮子。
一条白练陡然缠上我的脖颈,老东西骤然喊出声来,“不要!”
脖子勒得生疼,我道,“要动手就抓紧,小爷没工夫跟你闲扯!果然是女人,一点都不利落。”
阿荼一愣,“臭小子,你敢这样说我?我这修行上万年的,难不成还输给你?你就是个千年之身,竟然这么瞧不起人,我今日若不杀了你,我就不——”
“来来来,有本事下手!”我倔着脖子,白练越收越紧。
小媳妇慌了,想从肉身上出来,“阿荼不要!”
“你给我闭嘴!”阿荼斥了小媳妇,阴沉着脸盯着我的脸。哎呦喂,有种你倒是杀了我,半死不活的勒着算什么事?这阿荼没把我弄死,还真就不甘心了?
白练收得我快要窒息,但我不敢现在收了灵力,此刻收了灵力,无疑会让小媳妇再难还阳。
蓦地,脖颈上一松,白练瞬间消弭无踪。
阿荼无趣道,“算了,一点都不好玩。”语罢,掌心轻柔的置于连瑾瑜肉身上方,猛然间用力摁下。
一道急散力量,骤然将我震开,我没能站稳,瞬间连退数步,快速捂住生疼的胸口。
“真是没用。”阿荼拿眼睛瞥我,而后搀起了睁开双眼的连瑾瑜,“起来吧,别躺着了。”
小媳妇一愣,慌忙起身,“擎苍你怎么样?”
阿荼不高兴,“我救了你,你怎么一心念着那臭小子?”
“那是我相公。”小媳妇撇撇嘴,“你是我朋友,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阿荼,谢谢你救了我。”
阿荼眼睛一眨,“算了,我不跟晚辈计较。”继而朝着我师父走去,两人似乎有些稔熟,不知是不是早前认识?
小媳妇快速扑到我怀中,“擎苍,我活了,我没死!这一次,咱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我点了点头,“你没死,我还有半条命。”语罢,我如释重负的盘膝打坐,“你别乱走,我歇会!待会,不管你看到什么,都别害怕知道吗?”
她微微仲怔,意识到我伤得太重,随即点头,“我不害怕,我守着你!”
“那就好!”我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眸,快速调息。我之所以这样交代,是因为我担心,待会若是进入坐定状态,万一现了原形,小媳妇会觉得害怕。
吐纳,运气!
运气一周天之后,我便觉得自己恢复了少许,身上有些微热,嘴唇有些干燥。我闭着眼睛,自然不知道,自己此刻已经渐渐的露了金色的鳞片。
微光闪烁,我能感觉到阵阵燥热。
体内的伤,正在快速复原。
蓦地,我陡然蹙眉,四周有些不太对劲,好像——骇然睁开双眸,结界外头的天空竟然变得昏暗无比。乌云密布,遮去了阳光,整片天地都陷入了昏暗之中。
这情形,像极了山雨欲来风满楼。
“难道是鬼帝!”我心中大骇。小媳妇一动不动的盯着我,我回眸时,刚好能看到她快速敛眸的姿态,继而瞧了瞧自身,“我方才——”
小媳妇急忙摆手,“没、没有!”
阿荼随即冷嘲热讽,“没有什么?都露出鱼鳞了,还好意思在这里装倾国倾城!没吓着人家瑜儿就算你的福气!”语罢,冷冷的抬头看一眼黑沉沉的天空,黑压压的世界,就好像天塌了一般,“瑜儿,你会记得我这个朋友吗?”
“阿荼,你怎么了?”小媳妇不解的问。
我心下一怔,又抬头看了看漆黑如夜的天空,好像突然有些明白了。
顷刻间,十道亮光从天而降,齐刷刷落在阿荼设下的结界外头,而后悉数跪地,毕恭毕敬的尊呼,“参见冥王,恭请冥王归位。”
我扭头,看见小媳妇脸上一紧,下意识的握紧她冰凉的手。
她道,“阿荼,你是冥王?”
拂袖间,阿荼散了结界。冷风吹过衣袂,黑色的袍子在风中翻飞。衣袍上绣工精致的血色彼岸花,绽放得极为绚烂,在漆黑的世界里,美得惊心。
轻叹一声,修长的手慢慢抚上自己银白色的面具。
阿荼回眸望着小媳妇,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幽暗的眸子终于散出本该属于她的血色微红。她笑得微凉,手中的面具随即碎裂,“没错,我是冥王神荼。”
小媳妇张着嘴巴,半晌没回过神来,只是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着阿荼,“你真的、真的是冥王!我竟然和冥王当朋友?”
“是不是觉得很荣光?”冥王神荼显得有些沮丧,“好了,我该回去了。”
我道,“能否问你一个问题。”
十殿阎罗齐刷刷跪在那里,“请冥王归位!”
阿荼陡然横眉冷立,立时怒喝,“都给我滚!”狂风大作,风起云涌。刮得那十殿阎罗,急急后退,及至远处才算驻足停步。
“你想问我,既是冥王,为何还要你们带着出酆都城?在你们的眼里,冥王是不是该正襟危坐,永远禁锢在那个四方城里?”声音浑厚而冷厉,眸色发红而似血。此刻的阿荼,渐渐显露了她的真身,那个威严至极的冥王神荼!
我点了头。
她冷笑两声,“我是酆都城的主人,也是这冥界的执掌者,可是权力越发责任越大。成千上万年的孤独寂寞,还有我使命,让我不得自由。我渴望走出酆都城,渴望尝一尝自由的滋味,风吹的感觉。可是我不能!身为冥王,永远都背负着上古的诅咒,生生世世不得离开酆都城。除非有人愿意带我出去,前提是不受胁迫,心甘情愿。”
“可是酆都城的大门,每年只打开一次,每次都有十殿阎罗盯着我,我必须坐镇酆都城,免教妖孽作祟,鬼魂作乱。可是这一次,你们打开了酆都城的大门,对我而言就是机会。如果不抓住这次机会,还不知道要过多少万年,我才能再有机会出来。”
眸色发红,那是幽冥之主象征。
在那红色的瞳仁里,是九幽深渊,是不可触及的冷漠无情。她已经孤独了上万年,是最渴望有人关心和爱护的。可她是冥王,冥王就得高高在上,无人敢与她平起平坐。
身份地位摆在那里,是她逃不开的枷锁,所以冥王脾气乖戾,性格暴躁。
“阿荼,你现在要回去了吗?”小媳妇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可是,你才刚出来!”
被她这么一握,阿荼瞳仁中的血色渐渐敛去,逐渐恢复了初见时的漆黑如夜,“我要走了,酆都城不能没有我。不过——虽然我想留住你,但是我可不希望太早见到你。我会在酆都城等你,到时候你就别走了,留在我身边陪我。”
我一把拽过小媳妇到自己怀里,“不必,免了!”我这厢还得让她陪着我呢,怎能让她被冥王惦记上?这冥王可是掌管酆都城,执掌阴司的,若是哪日再发点神经,估计就该想着怎么弄死的我小媳妇下去陪她!不行不行,谁惦记我的小媳妇都无所谓,唯独冥王神荼绝对不可以!
阿荼眸色微红,瞧着我护犊般的神情,笑得阴测测的,惨白如纸的脸上,微微泛着诡异的神色,“瑜儿你过来,我送你一样东西。”
她的视线盯着小媳妇微微隆起的小腹,笑得让我心里直发怵。
小媳妇不明所以,但还是推开了我,朝着阿荼走去。
阿荼道,“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在临走前送你点东西。”语罢,她伏在小媳妇的耳朵旁低语一番,说的小媳妇面色羞赧,泛着迷人的微红。
她道,“你运气不错。”
黑色的长袍逶迤在地,阿荼不紧不慢的走到我跟前,用密语与我心神交流:瑜儿肚子里的阴气,我带走了,不过我送了她一样好东西。你既能为她生死,我就信你一回。若是来日她下了地府,道你负了她,我必定重出酆都城,绝然不会放过你。
音落,长袖轻拂,她幽然转身朝着十殿阎罗走去。
“你送了她什么?”我问。
她越走越远,“自然是好东西。”身影一晃,与十殿阎罗一道消散无踪。乌云尽散,顷刻间阳光普照,恢复了最初的光亮。
师父挑眉望着我,说得极是认真,“冥王困守酆都城上万年,怕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你小心点。”
唯恐天下不乱?
我慌忙扯过发愣的连瑾瑜,上下仔细的打量着她,“可有哪儿不舒服?”
连瑾瑜摇头,“没有。”只是——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好像孩子小了点。”
我低头一看,妖目微红。果不其然,冥王没骗我,小媳妇肚子里的九阴之气已经消散无踪,只不过——这肚子怎么还不下去呢?乍一看,倒真像是有了身孕。
不过,若是有了身孕,在一殿之时那单身狗判官应当也不会这样表情。
我想了想,便朝着师父道,“你与她把把脉试试,怎么觉得这肚子有些不太对劲。”
老东西一愣,快速上前扣住了小媳妇的腕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