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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我都静静地坐在书房里,想着许许多多的问题。有许多问题是与如今的阿欢切身相关的,也有许多是与长远的阿欢相关的,还有一些与我和阿欢无关,纯是零零散散而又不切实际的怨恨。
我们该怎么办?这是最主要的问题。而这问题又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我,一部分是她。以前我也想过这样的问题,可那时候这问题并不曾分为两部分,一切都纯是“我们”,现在“我们”忽地一下就变了,变成了“我”和“她”,简直让我心如刀绞。
可就算如此,我也只能一步一步地,慢慢提着笔,凭着记忆用拼音和英文的混合体将纷繁杂乱的问题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在了纸上,帮助自己厘清思绪——这是当年的应试教育给我留下的好习惯,穿越成公主,不需要从前那样的勤学苦读,已许久没有这样认认真真地坐着,如解题一般分析问题了。好在分析的技能竟还没全忘。
写完所有的问题,用笔在纸上一点,圈出最先要回答的的,再从这些里面圈出更先要回答的,如此反复,最后只剩下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阿欢?
为什么是我阿欢?
崔明德说的理由,我一个字都不信。那些理由用来说服父亲是够了,却根本不足以让母亲做出选择。而这次选太子妃,母亲的意见,绝对是最主要的。
我反复地回想,想着白日里崔明德和我说的每一个字,想着阿欢的一切优势与劣势,以及母亲从前关于阿欢的每一次评价。
最初的时候,母亲一定是没有看上阿欢的,不然她不会对我说出那样的话。李睿这个太子再是年少懦弱,未来的“太子妃”也一定是胜过一位公主的。母亲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倘若要立阿欢为妃,便不会那样明示暗示地教导我、引我与她选定的太子妃结仇。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起,母亲决心要选她呢?
阿欢不愿意向我提及家里的事,我也从不主动打探。是以韦玄贞和崔氏的封赏,我是过了好几个月才知道,那之前我还以为她家中困窘,常常明里暗里地想着补贴她。便是知道了这封赏,我也并没有当做一回大事,毕竟五品散官和一品公主之间,实在是…天差地别。
可是仔细想想,五品实在是个很微妙的品级。
常参官以五品为始,韦玄贞封的虽然是个散官,可是有了这样的品级,又是京兆韦氏的出身,难保就不被选上一任五品,具备了入朝常参的资格,他这样的年纪,做个五品,虽不算显达,却也绝不丢人。
何况今日听母亲说起,韦玄贞已选了豫州长史。豫州乃是上州,长史为从五品上,已是不错的官缺,做得好的,两三年内,或转别驾,或转刺史,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倘若升得快的,一年内便做上刺史也是有可能的。韦玄贞守选数年,连一七品缺都谋不到,我实在不信这上州长史是他自己筹划来的——我忽然找到了母亲选阿欢的最大理由,她父亲与兄弟都是才能浅薄、官职低微,哪怕真嫁给了李睿,对他这太子也只有拖累,毫无裨益,就算日后做了皇后,都未必镇得住后宫中那些世家嫔妃,到头来兴衰荣辱,还是全在母亲一人手里,而她家里虽是这样衰败,说出去,却依旧是京兆韦氏之女,“母亲”还是清河崔氏,五姓七望之一,甚至还曾拒却过先太子的婚事。
最妙的是,阿欢连与这些才能浅薄、官职低微的家人,都不甚合得来,纵然是李睿想依靠拔擢自己的岳家,阿欢恐怕都不愿意。
自然,阿欢也不是一无是处。她的文采聪敏虽不及崔明德,在世家女中却也是中上,在宫中两年,除了些小小意外,并没出过什么大纰漏,替我管账、管人,也理得条理分明,若能多加历练,过个二三十年,也必是一位好贤内助。
再说,阿欢她虽是比时人所期待的美人黑了些,面容却生得极是不差,又是从小骑射,身强力壮,是生养的好胚子——一想到此,我心中便是一恸,连喝几大口茶,才将这股痛苦压下去,继续想着我阿欢的好处——母亲再是霸道,李睿毕竟是她的小儿子,娶妻时总不能全不为他考虑,而我阿欢门望虚高,生得不差,又有才干,宜子孙,与李睿相处得也还不差…
我猛然握紧了茶杯。
李睿。
倘若是李睿主动和母亲要的阿欢,那么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李睿说他看上的是我这里的楚儿,可若真是这样,为何不见他问楚儿,却总是见他来问阿欢?若他看上的真只是一个粗使宫女,以他那性子,何必遮遮掩掩?
李睿。
小时候,父亲更亲近李睿时,我没有怨恨,因为我知道自己穿越到了古代,男尊女卑的事实不容更改,后来,父亲和母亲对李睿的教育更为上心,对我却敷衍塞责、一味溺爱时,我没有怨恨,因为我本就天性疏懒、不愿做那勤学苦读之事,再后来,李睿出宫开府、恣意花丛、风流快活,我却只能在父母的眼皮底下和心上人偷摸相处、还要时时担心我们两那不可见的未来时,我也不怨恨,因为我知道母亲是那位著名的则天陛下,做她的女儿,比做她的儿子,实在是要幸福得多。
可是现在,我几乎无法抑制对李睿的怨恨,我恨他是个男人,我恨他身为太子,一母同胞,他却可以顺理成章地勾搭我的心上人,父母发现了这事,不但不会怪罪,反而因此而将我的阿欢嫁给他,阿欢明明是我的,明明是我先遇见她,可是与她先幽会的,却偏偏是李睿。
我想起阿欢初次穿胡服的那日,她那么美,将我迷得忘掉了一切。她去汝州时明明就曾陪我出去骑射,却特地穿了艳丽的胡服出去,还说自己没有带骑服。她明明已与李睿相熟,却装的好像互相不认识一样。来洛州的路上,李睿明明是与她说话,却等我出来,就无趣地走了。他们明明就已经出去幽会过,整个宫里除了我,是不是人人都知道这事了?所以崔明德才突然那么笃定?他们早就在一起了,只瞒着我一个。
可是明明是我先认识她的。
可是明明该是我的阿欢,为什么突然间…就变成别人的了?
我奋力地抓起茶杯,扔向窗外。
内造的淡青色瓷杯在昏黄的夜里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砸在厚重的窗棂上,又落在地上,发出一阵凄厉的脆响,门外的宫人轻唤“公主”,想要推门入内,被我厉声喝退:“滚!”
她慌乱地看了我一眼,畏缩地离开,片刻后宋佛佑在门口唤我:“二娘?”
我拉开了门,怒火烧心,连嘴都哆嗦起来,几次才说出想说的话:“谁再问一句,就拖出去杖毙!”
我看见仆从们惊骇的表情,她们这会儿一个个都面色如鬼一般青白,恰与这样的夜晚相配,宋佛佑什么也没说,挥了挥袖子,这些人便如释重负般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我瞪着宋佛佑,等着她开口说话,她若是敢开口劝我,我便叫人把她拖出去也打二十…不,十杖,从此这殿里就知道,到底谁才是这里的主人,谁也不许再骗我。(晋↑江独家)
然而宋佛佑并没有再开口,她只是定定地看了我一眼,默默地进来,收拾了地上的碎片,退出去后片刻又端了一杯茶进来,一模一样的淡青色瓷杯,里面煮着我所喜欢的、用茶叶而非茶末冲泡的淡茶,边上还配了一盘四块点心,不知是什么糕点,白白糯糯,还冒着香甜的热气。
她放下茶和点心之后便退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我站在门口向外看,偌大庭院中如今空空荡荡的,上阳宫中林木茂盛,怕起火灾,并没有点许多灯火,从屋中看去,只见四面暗暗的一片,白日鲜艳亮丽的花木丛如今只是一片影影幢幢、高高低低的黑影,随着夜风而起起伏伏,发出悉悉索索疑似人走过的声音。然而定睛看时,四面并没有人,唯有草木、庭院和我。
屋中灯火摇曳,将我的影子投到院子里,拉得长长的,时而经过了庭院,与草木连为一体,时而又晃将出来,对我顽皮地一笑。它如今可比我快乐多了,我在这副臭皮囊里又愤怒,又悲伤,它却依旧无知无觉地跳跃、摇晃,天真好似孩童。
我真是恨它这样快乐,将头转向天上,有一轮硕大的圆月低低地挂在天上,这才发现今日已是八月十六,昨日过了中秋了。如今中秋还不是个官定的大节日,白日里不过赏菊饮酒,并无甚大庆贺,父亲身体又不好,夜里也没人敢大肆折腾,那一轮圆月挂在空中,反倒显得极冷清。
这时代的空气实在是太好,圆月照耀下,远处洛州城墙和宫墙的影子清晰可见,最高的那处,便是洛阳紫微宫的正门,则天门。
母亲喜爱洛阳,我童年的一大半是在洛阳度过的,也常常被父母带着登上则天门的城楼,或是与李睿一道偷偷爬到城楼上去看宫城外的街景。
(部分正文在作者有话)
作者有话要说:去年元旦父亲和母亲带我上城楼看烟花,我还悄悄握住了韦欢的手,轻轻地告诉她,这一日是我生日,要她按着前世的规矩对我说“生日快乐”。
可现在,许是月光的缘故,楼宇的阴影变得狰狞而陌生,如一只择人欲噬的怪兽般盘踞在洛阳上空,叫人看了心生不安。
我突然想离开,逃离这个宫殿,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令人生厌的时代。
我以为我已经融入了这个时代,可是现在,我想回家,我想妈妈。
我不想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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