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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我进宫都是自南门出入的,今日事大,却有些不想经过宰相们出入的南衙,因此特地叫人绕到北门外,思之再四,还是先递牒请见母亲,本以为有这样大的事发生,传达当有迟延,谁知不到片刻便有人出来宣令,说太后在太极宫召见我们——这宣令的正是从前往长乐观向我传过旨的王德,说来也算是老熟人了。
我一见王德,便觉心中有些不安,郑博在侧,不好多说什么,自车上向她屈身一礼:“劳烦十五娘了。”
郑博见她穿着青衣,颇有些不解地看了我一眼,我对他使个眼色,他虽未懂,却也肃容跟随,不敢造次。
王德将我们带至承香殿,对殿中人吩咐几句,回身道:“妾即前去启禀太后,请公主、驸马在此候见。”
郑博扭捏地道:“请禀太后,臣是外男,居留内宫,似有不妥?”
王德道:“此是太后吩咐,驸马但留此间,毋须烦扰。”竟不再等我们叫她,转身便走了出去。我知道事出紧急,且对宫中也熟,倒还好些,郑博额上立刻便冒出冷汗,徒劳地叫了一句“十五娘子”,追出一步,便见几名宫人站出来,为首一人微笑道:“太后有令,请驸马、公主在此稍待。”
郑博脸色苍白,回望我一眼,我亦是心跳迅疾,掌中出汗,面上只能装出镇定的模样,安慰他道:“阿娘既叫我们等,我们在这里等就是。”因见身周二十余名宫人都身着胡服,又向那为首的问道:“你可是木兰骑中人?”
那人对我拱手:“婢妾斛律多宝,为木兰骑第什队队正。”
我听说是独孤绍的手下,心内稍安,笑道:“独孤十六今日当值么?她如今人在哪?许久不见,也不知这小娘又到哪里厮混去了。”
斛律多宝只是摇头:“不知。”
我见她不说,越觉此事严重,抬眼去看郑博,他亦是六神无主,倒是斛律多宝看我们惶恐,取了一副双陆棋来,我想事已至此,恐慌无益,便邀郑博投棋,玩不上几局,忽然又有谒者来传话:“太后召驸马。”
郑博已是衣衫透湿,望我一眼,战战兢兢地道:“二娘?”
我丢了棋道:“既是阿娘相召,二郎就好好地去罢。”想起李晟与他同为“二郎”,便觉心中一叹,起身替他整了整素服衣衫,低声嘱咐道:“无论如何,听阿娘的话总没错的。”
他懵懵懂懂地看我,被几个内侍拥着跌跌撞撞地出去,斛律多宝等他出去,方看我:“妾寻几人陪公主下棋?”
我心念一动,笑道:“独孤十六不在,崔二总在罢?你叫她来陪我。”
斛律多宝看我一眼,退了出去,须臾便见崔明德穿着素色窄袖,带着一个侍儿慢慢过来,我见她便笑:“独孤十六真偏心,我的侍儿都不知遣到哪里去了,你却还能带一人进来。”
崔明德淡淡道:“我不过一人一身,宫中却皆是公主家奴婢,怎么好比?”
我干笑道:“崔二娘说错了,宫中都是天子奴婢,不是我的奴婢。我已非宫中人。”请她坐下,将人都打发得远远的,迫不及待地便问:“今日…怎么了?”
崔明德自己扬声叫人奉了茶,狠饮一口,抬眼皮看我:“怎么回事,你自己不知道么?”
我讷讷道:“可是为何要把我拘在这里?”问完自己便有些省悟——我偏偏在这样时候进宫,母亲不把我拘在这里,难道还要放我在宫中四处走动,到李睿那里说说话,再去韦欢那里聊聊天么?
崔明德见我自己悟了,便不答话,只又喝了一大口茶,宫人们给我上的是清淡的茶叶茶,给她上的却是茶末煮的浓茶汤,这浓茶在如今这年代被视作前世咖啡般的存在,多饮无益,崔明德、韦欢这些世家小娘子素日里都讲究小口啜饮,忽然连喝了两大口,难免惹我疑心,我留神看她,见她今日妆扮也较素日更浓,细细一看,原来是为了遮住眼下乌青。
崔氏早早地便四处押宝,占了十全之策,她自己又不过是个五品执事,无论皇帝是谁,只要不卷入什么大事,总无性命之忧,却不知有什么忧虑事,令她这样一位云淡风轻的人物,都要失眠至妆粉也遮不住的地步?
我握住骰子,随意一扔,举子时心里有了想法,向崔明德促狭一笑:“崔二在担心十六娘?”
崔明德将茶杯放下,随意掷了一子,面无表情地道:“独孤绍随身护卫太后,她的事,便是太后的事,你难道不担心?”
我道:“阿娘是必然无事的。”无论是前世的经验,还是这一世所见,李睿…实在都不是母亲的对手,不知道她何时动手还好,一旦知道,我的心反而像是定下来了一般,唯一放不下的,倒只有韦欢。
想到韦欢,我执棋的手便握紧了些,也饮了一大口茶水,轻声问崔明德:“二娘,你觉得,阿欢…聪明么?”
崔明德斜眼看我:“皇后幼习经书,长而敏齐,鸾仪威质,凤章天资,自然是聪明的。”
我道:“我又不是独孤绍,你不要拿这些话哄我,照你看,若是六郎…之后,阿欢能留在京中么?”
崔明德垂着眼,像是在算棋,又像是在考虑我的话,少顷方问:“她和你说过什么?”
我犹豫片刻,却没说实话:“什么也没说过。”
崔明德深深看我一眼:“其实她说过什么倒也不大重要。重要的是太后怎么想。”行子数步,又道:“晋阳王有四子,其中一位是先王妃所出。当今陛下只有一子,宫人所出,太子妃所抚育。晋阳王立为太子二十年,天下称德,一朝被废,四海冤之,如今虽然身死,他的儿子,却依旧为世所瞩目。而当今陛下并非嫡长,立太子不过数月,亦无德称,登基以来,任用藩邸私人,大修离宫行在,先父尸骨未寒,便逼杀亲兄,淫通姨姊妹,这样的人的孽生之子,与晋阳王的嫡出之子,孰轻孰重,朝臣们心里自然有数。”
我喉咙发干,哑着嗓子道:“你是说…奉节。”
崔明德道:“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述朝中物议罢了。”
我抿嘴道:“最妙的是,晋阳王与王妃都已身故,其子年幼,毫无依凭,一切行止,全赖祖母和宰臣护持…”
崔明德淡笑道:“是啊,多少人梦寐以求,不过是为天子宰,为皇帝师,若能二者兼得,亦是人臣之极。”
我低了头,许久才道:“别的倒也罢了,韦欣这事…像是没什么凭据。”
崔明德道:“韦玄贞本来升了普州刺史,已将赴任,行不几日却急令召回,改注吏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若因他是皇后之父,为何先贬后褒?若是因他政绩卓越,他还未到任上,怎知端由?且近来崔氏频携女进宫,迟留多时,已是人所共知,一来二去,难免惹人疑议,有了这样的流言,倒也不稀奇——说到这个,我方才并没提到是谁,二娘却一口叫出韦欣的名字,莫非知道什么?”
我握了拳道:“我的确知道此事。明白说出来,便是不想瞒你——若是情势如此,你能设法…令阿欢留下来么?”
崔明德凝视着我:“二娘为什么一定要留下她?远离京城,于她未必是坏事。”
我心里闷得难受,一口将杯中茶饮尽,低声道:“六郎不喜欢她。我…不放心她在外面。”
崔明德道:“你方才也说了,她很聪明,多半能设法自保。”
我没说话,只是又问她:“你有办法么?”若母亲当真立的是奉节,我便更要留她在京中了——李睿已经十八岁,年纪越大,威胁越大。而母亲正当壮年,不管在原来的历史,还是以如今的情势来看,都可以至少再活二十年。反观奉节,去年八月生的,到今年才不到一岁,便是二三十年后,对母亲也毫无威胁,反倒可能因为祖孙的关系,感情更切。谁知道在这变了轨道的历史中,母亲还会不会召李睿回来?就算李睿回来,那也是许多年以后的事了,我和阿欢…岂不是难再相见?
可是崔明德说得对,倘若李睿不会再回来,从此就以一个被贬皇子的身份终老,韦欢跟着他,其实比留在京中更安全。
我以为自己是为她着想,可说到底,还是只想要时时见到她。然而我真的要为了一己私心,强行将韦欢留在京中么?我又真的…护得住她么?
崔明德看着我摇摇头,不知是无能为力,还是不愿相帮。
我们两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对坐着,我固然想着自己的心事,崔明德却也低着头,似是在思索着什么。日中时斛律多宝带人送了饭食,然而我们谁也没有心思动箸。
又过了许久,久到太阳都已微微倾斜,才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崔明德猛然抬头,直身而起,又迅速地坐了回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没有她那样性急,慢慢转头看向门口。
独孤绍束着发,穿着彩衣绢甲,带着长刀,神采奕奕地踏进来,在门口便立住,右手按住刀柄,等我和崔明德过去,方朗声道:“皇帝远正人、亲群小,酒色极于沉荒、土木备于奢侈,前后愆过,教之不改,太后秉先帝之遗愿、持国家之公允,废为庐陵王,即日之国,妃韦氏、子守礼随行;故晋阳王、追封雍王子奉节,幼挺弘皎、聪慧夙生,高宗在日,常欲养为己子,以庐陵王睿故辍之。今庐陵无道,即令入宗,克承先帝之祧,昭绪祖宗之嗣,更名为旦。宣长乐公主往紫宸殿觐见。”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没有看错,独孤绍说的是“克承先帝之祧”,也就是以孙为子,是唐人受胡俗(待考)影响下而颇风行的一种习俗,但是如同封父亲的女人为皇后一样,是一种士大夫不大认同的行为。
然而历史上王皇后出身士族,却主动把先帝的女人从寺庙里接出来送给皇帝。则天直到一步一步封为昭仪,都几乎没有受到大臣反对,直到皇帝想要以废后为突破口打破大臣独揽朝政的局面才引发强烈争议,其中关键乃们可以自己想~
总之唐无节臣,这句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相当公允。
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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