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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欢疲倦地迈进寝殿, 习惯性地便要向旁边走,被宫人一拦, 方想起自己已换了住处, 不由得失声一笑, 慢吞吞地走到新的床榻处,懒洋洋地躺在上面, 自有宫人殷勤地替她更衣除袜。
这一日三更不到便起身迎候皇帝,入夜才得还宫,实在已是倦极,然而回想起白日里驰骋骑射的风光,却又觉精神振奋,不愿就此入睡,结束这奇异的一天。
女人们光明正大地参加了射礼, 虽是以一种漫不经心、嘻嘻哈哈的仪态,亦无严格考课,然而韦欢却依旧能感受到涌动在人群间的兴奋。每个女人, 或多、或少,或显著、或克制, 然而人人的脸上却似乎都洋溢着这样一种意思:男人有什么了不起,男人能做的,女人亦能做到——这其间, 自然少不了太平的功劳。
直到现在,韦欢想起这场面,还是忍不住要露出一个略带骄傲的笑, 然而这笑才绽露出来,便又不知不觉地隐下去,韦欢招手唤过宫人,轻轻问她:“去问问长乐公主已回来了么?”
像是某种巧合般,这宫人还未出去,已有外面的人进来,悄声地道:“丽春台王仙仙派人参见娘子,说是想问公主可在我们这里。”
韦欢蓦地直起身子,蹙眉道:“不曾——太平还未回去?”
那人轻轻退出去,片刻后引了丽春台来人进来:“公主早便回了宫,说是要四处转转,到了这附近,命小人们在宫门外等候,自己向这里走来,小人们候了小半时辰,不见公主回去,寻了一阵,又说不见,只好前来问问,不知公主可曾来飞香殿中。”
韦欢捏了捏拳头,白日里那小娘失魂落魄地模样又出现在眼前,她本以为是因狄仁杰之故,还打算晚上去看看她,现在想来,恐怕却未必那么简单。几乎是一眨眼间,韦欢便已想到了十数种可能,不过哪一种可能,都不及太平的安危重要,韦欢立刻召来殿中心腹数人,命他们躲开巡夜,四下巡查——这事他们倒已都做惯,十分镇静地接了命令——又打发那报信的人回去:“人虽不在这里,不过我大约知道她在何处,这便派人寻找,让王仙仙稍安勿躁,此事切要守密,毋令他人闻知。”再又唤来王德,命她派人出去看看,将附近巡夜人的名字记住。吩咐完一切,依旧心下不安,自披了宫人衣衫,手执小灯,悄没声息地走了出去,到宫门外看了一圈,至丽春台来人所指的位置站了一会,向飞香殿步出一射之地,瞥见东侧宫墙在黑暗中投出更黑的阴影,心中一动,走到宫墙底下,抬头向飞香殿望。
四野沉沉,唯有飞香殿宫门处有些许灯火,成为附近唯一的光亮之地。依丽春台所说,太平比她回来得更早,倘若候在这里,一眼便能望见韦欢与守礼停在宫门处的辇,飞香殿的人却看不见她。
韦欢的心微微沉下去,半闭着眼睛,试着在不借助手中灯光的情形下避开这一带巡夜的人,在黑暗中无声行走,一路过去,不久便走到了九洲池。秋意清冷,御苑中看守早已躲到不知何处,偌大九洲池畔,空空淼淼,并无一人——不,并非空无一人,有一人靠在水边,似正要弯腰下水。
韦欢的心急促地跳起来,将灯放在一旁,蹑手蹑脚地靠近,假意喝道“守礼当心”——她不知太平知道了多少,一时间竟不敢以她自己作赌,不如说守礼来得万全——那人果然是太平,还半弯着腰,扭头向这边看。韦欢一把扯住了她,将她向外拽,心一下一下跳得极剧烈,到太平已安全地坐在她寝殿中时才略有和缓。太平双眼和两颊都红通通的,不知是哭得,还是被风吹的,或许是兼而有之,望着韦欢时眼神飘忽且游离,韦欢知道她知道了,心又剧烈地跳起来。
韦欢曾以为自己不怕太平知道此事。与太平或以为的不同,这一件事,她的的确确是经深思熟虑过才做的。太平曾絮絮叨叨地向她解说“理想”是什么,不厌其烦地向韦欢解释过自己的理想,韦欢总是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时不时还要出声嘲讽几下——太平说的的确都是很好的,可是那又有什么用?这个世界既没有她所说的那些铁盒子、铁飞鸟、□□、大炮,也没有她所说的自由平等、男女平权。男尊女卑、君臣父子是天经地义的事,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便理应如此。也只有太平这样天真幼稚、不谙世事、养尊处优的小公主,才会有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还心心念念地要付诸于实行。
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觉得,太平的理想是有可能实现的呢?是听说良人妇女可以入奉天局做工、赚得的钱不输给普通男丁的时候,是看见木兰骑重编为内奉宸卫、许多长相身形不合时人眼光的女人也得以发挥优长时,还是从第一眼见到太平培养出的、那些非经士族出身而诸艺皆优、丝毫不亚于进士男子的小女娘们时?韦欢无法准确地说出自己是在何时有这样的感觉的,然而改变已确然地在她的眼前发生,虽然微小且不起眼。
韦欢不相信仅凭一个独孤绍或是崔明德,便能对时局起什么大作用,历代史书上记载的奇女子何其之多!到最后还不是沦落为由男人描写的几行简单文字。但韦欢相信,若是同时能有千千万万个女人做到与男子等同的事,那这便是不可逆转的天命大事。何况太平来自未来,在未来的时空里,这样的事已几乎成为事实。韦欢相信太平的理想终将成真。
韦欢记得太平曾问过她几次,她的理想是什么。她总觉说出来显得虚伪,因此从不肯明言,实在被太平逼急了,便来一句“我们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几次之后,太平便再也不问这样的问题,连崔明德也似乎默认了韦欢不会有理想这样的东西。但韦欢自己心里知道她的理想是什么。
太平的理想,便是她的理想,韦欢愿为这理想付出一切代价——除了太平。
韦欢静静地看着沉睡中的太平,这小娘从前笑得天真纯美,现在却连在梦中都蹙着眉,这倒也不奇怪,毕竟近来数月太平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对时,丽春台的正寝内十二个时辰中都亮着灯火,进出传信的人自宫门甫开时便已排队等候,到宫门将锁时还陆续进来。皇帝要求严苛,太平又是女人,办事时的诸般艰难自不必说。她从未向韦欢抱怨过,但韦欢可自她日渐瘦削的脸颊和时常颦蹙的眉眼中看出来。然而她依旧将一切都办得很好,皇帝甚是满意,群臣也没什么可挑剔之处。看起来太平已像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熟知一切“政治”的规则手腕。
只是对着韦欢的时候,她依旧还像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公主,因着韦欢少和她说了一句话便要生闷气,因着韦欢少陪她玩了一会便使气不肯吃饭,黏黏腻腻地跟着韦欢,不设防备地向韦欢说任何事。韦欢喜欢这样的太平,却不信这样的太平。父亲和兄长们人前虚伪、对自己的妻妾们甜言蜜语,恨不能掏心剖肝,一遇到利益牵涉便翻脸无情。太平虽非男人,于这段感情而言,却已是个“男人”了,韦欢对太平的信任虽比“男人”们多些,却绝不肯将未来的一切都赌在太平身上——包括实现太平和她的理想。
只是,韦欢想亲手将这个时代,变成太平理想的时代,却不想太平理想的时代里,没有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