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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年近而立个头高大挺拔的李永伯,二少爷仲官儿一向沉默寡言,又兼少年人正在抽条似地长,身形单薄,很难想象他能一脚把李永伯踹开八尺远,踹成个滚地葫芦样。而后又往前一站,顺势踹了重又作势想要扑上来的李永伯第二脚。
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他们是见惯了李永伯张扬跋扈的样子,在富顺镇上,李家大少爷威名远播,李家的仆役没有挨过伯哥儿打的也少。但仲官儿?他那性情,往好里说,是温文尔雅,往坏里说,闷头闷脑,两棍子打不出来一个屁。
但就在刚才,一贯不声不响的仲官儿差点一脚把他那个惯作威福的大哥踢出屋子,紧跟着还上了第二脚,让他现在都还爬不起来!
屋子里的人,除开李家大房父子,就剩下几个族老并王焕之,除开盐师爷不算太意外,其余人等皆是一脸目瞪口呆,房间里一时间倒安静下来,只余病人如破烂风箱般的粗喘。
李永仲复转身拍抚了两下父亲的胸口。李齐一口接一口地喘气,死亡对他来说近在眉睫。刚才发生的闹剧已经无法再让他有所动容。他嘶声裂肺地咳嗽半晌,却只是转头看了长子一眼,然后就转开头,再也不肯给瘫在地上的李永伯半点眼光。
李永伯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一切都和谋划里的全部一样。原本他以为只要他带了几个族老并长辈来见父亲李齐,便能立时将那小杂种给逐出家门,他以为这一切不过是要费上些许功夫,便不曾想过会有如今的局面!
小杂种将他一脚踹翻,身上诸般疼痛尚能忍受,但在众目睽睽之下遭受如此屈辱,一想起日后今日之事只怕就要成为他人口中笑谈,李永伯便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啃了李永仲这小娘养下的杂种!但他毕竟没有蠢到头,平日里李永仲对上他总要退上三分,今日怎么如此大胆!?几个族老,在他面前没口子地赌咒发誓,道定要一正家风,现下却缩了卵子!还有,老头子平日里对他说如何爱重,现在看来不过全是一片假话!
今日之事,日后他李永伯定要个个奉还!但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此时且让那小杂种得意,暂待日后!李永伯脸上阴晴不定,最后自己一个沉默无语地爬起来,又下不了狠心舍不得走,最后独个儿站在屋角地方。
屋子里的一片死寂最后是叫大管事李三忠打破的,他低头弯腰一路小跑至李齐床边,正要附在他耳边禀报,李齐止住他,有气无力地吩咐道:“如今家里一切事务,都跟仲官儿回禀了罢。”
李三忠掀起眼皮,惊疑不定地看了李齐一眼——不想这一幕正落在了李永仲眼里,他心底晒笑一声,面上仍旧一片漠然,并不随便答话。
大管事不敢耽搁,他在李家干了几十年管事,从最底层的外门管事到如今总领李府的大管事,李三忠便不是老白了毛的成精狐狸,也是脑子比旁人多转三圈的聪明人。李家主人翁的吩咐,怂眉搭眼立在边上的伯哥儿,站在主人翁床边的仲哥儿——他不敢耽搁,立刻转向仲官儿低眉敛眼躬身道:“陈老爷到了,如今门上的小厮正领着他过来。”
李齐眼睛里忽然有了生气,原本灰白枯涩的面皮上也浮出病态般的血色来。他猛地一挥手,“快请陈老爷进来!”他勉力提高声音,又是惹得咳嗽连连,李三忠吓得跌跌撞撞地往外跑,缓过气,李齐按住幼子的手,一字一顿地说:“一会儿,你什么都必得应我!”
李永仲挑了挑眉毛,为着今天他隐忍数年,自是不想再出什么纰漏,但李齐说得郑重,他本是濒死的人了,现下却硬撑着竟然在床上坐直起来,只管死死盯着幼子。仲官儿并不曾听过这所谓的陈老爷,但见父亲的样子,也多加了三分小心仔细地应了下来,道:“我必听的。”
王焕之眼神异样,如今的局势比他们之前想的更要简单,原本里他们以为大少爷李永伯会狗急跳墙,借了李齐的名义对李永仲下手,但显然李永伯草包的程度超过了他们的想象,而李家数十年的当家人也并没有临死糊涂,现在局势一片大好,显然用不上他们订下的种种。
但如今突然天外横空出世一个陈老爷,盐师爷王焕之忖度自己在李家十年,从不曾听过李家有什么交往过密的陈老爷,心下暗道:“这必是主人翁留的后手了。”
夹巷通道之中,李三忠提着素白灯笼在前头给客人引路。陈老爷披了件鼠灰大氅,腰背笔挺,两道浓眉直入两鬓,刀削斧凿般的英武样貌,年纪却不算得轻了。大管事一个厮从不要,亲自执了灯——李三忠伺候李齐数十年,什么样人没见过?和这位陈老爷打了个照面,李三忠面色不变,心里却有了个模模糊糊的答案:这人,该是吃军粮。
两人俱是男子,脚步极快,不过些许功夫便到了李齐居所之外,李三忠低声对客人道:“陈老爷稍候,容我与我家老爷通报些个。”
客人低笑一声,道:“不必如此,我与李兄交情深厚,用不着这些繁文缛节。”竟是自己伸手推了门,自顾自地走了进去。
李三忠目瞪口呆,他愣神的功夫,客人已反手将房门嘭地关上,竟是把他这个李家大管事给彻底关在了屋子外。李三忠本就没有进去的意思,现在倒是遂了自家心愿,倒背了手朝外走,如今事情一堆,可没有偷闲的时间。
屋子里的人各怀心思地看着这名为“陈老爷”的客人慢条斯理地解下大氅放在一边,床上的李齐像平添了三分气力,竟是扶着李永仲的手要挣起来,他眼神晶亮,声音就像从嗓子的最深处挤出来,带着嘶哑和激动:“陈兄!”
客人疾步上前将李齐一把按住,浓眉紧锁,又将李齐按回床上,又拢了拢被子,方才在床边坐下,端详半天,陈老爷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语声沉重:“你我数年不见,今日总算相见,却未想你竟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人总有一死。”李齐咳喘了一会儿,好不容易顺了气,他豁达一笑,“我倒是苟延残喘了许多年,不亏啦。”
客人定定地看他一会,李齐一幅坦然,毫不畏惧地对上了对方的视线,良久客人才沉声开口:“如今,我也不说什么虚话,当年我全家托赖你方得活命,如今你时辰不多,叫了我来,想必是要有所请托。”陈老爷按住李齐的枯瘦的手,一字一句道:“你说,只要我能做到,不论哪样,都应了你。”
“我不要你赴汤蹈火。”李齐哆嗦着手向边上摸去,李永仲赶紧扶住他,被他一把抓住。
“这是我的小儿子仲哥儿。”李齐大喘了几口气,并不看幼子,只诚恳地对陈老爷道:“如今我是不成啦,但李家有仲哥儿,家业不会倒,他哥哥纵有怨言,但仲哥儿是个好孩子,绝不会不管他大哥。”
“你的意思是?”陈老爷谨慎地问道:“你知道的,生意上的事,我是不成的。”
“生意上的事不要你管。我只问你,仲哥儿是不是个好孩子?”李齐丝毫不肯放松,只向客人追问:“你说就是了。”
陈老爷转头看了仲哥儿两眼,仲哥儿也随他看,只稍低了低头,避开客人过于锐利的视线权作礼貌。略打量一番,嘴角倒是噙了抹笑意,转回去同李齐讲:“这么多年不见,你倒是真养下个好孩子。”
李齐闻言满脸喜色,他连道了三个好,说:“陈兄,最后一次见你,怕是七八年前了?”
“八年前。”
“最后分别之时,我听你说要给闺女买花戴?”
客人似有所觉,但他个性坦荡,仍颔首道:“小女尚未订下人家。”
“那如此,我为仲官儿订下你这门亲事!”
这句话就像晴天霹雳,毫无来由地在众人心上狠霹上了一记。李家几个族老暂且不说,王焕之脸色骤变,仲官儿曾他们商议待出孝后再向某家提亲,取的是对方小门小户,没有掣肘,但现在李齐此举可算是打乱了他们的全盘计划。
李永伯眼里迅速飘过一阵喜色——他媳妇的娘家是富顺镇上最大的粮商,便在整个川南也是鼎鼎有名,而李永仲这岳家,实在看不出半分富贵——连个跟班跑腿都没有,便知道是个没家底的,更兼之前听说李齐救了他们全家,哼哼……李家大少爷在心底狂笑,小杂种这个岳家,怕是半分都帮不上他。
不管是暗自着急的王焕之,还是暗地欢喜的李永伯,暂时都只能看着李齐吩咐仲官儿跪下给他未来岳丈磕头,又取下贴身玉佩给对方算是文定之物。陈老爷只是怔了怔,便爽快地应下了李齐的请求,又将仲哥儿扶起,扭头对李齐说:“我看他是个好孩子,配我家女孩儿定是够了。”
却不想,李家主人翁歪在了靠枕上,脸色平静,嘴角含笑,双眼却已经合上。
天启七年十月廿二日,李家上下换上了丧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