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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
李永仲拿剪刀剪了烛芯,爆出好大一个灯花来。四百年一朝穿越,最头痛的吃穿住行,尤其这个年代可没有电灯供他使用,为免日后做个睁眼瞎,他房间里一向用牛油大烛,恨不得连床底都灯火通明,为此李永伯没少在背后嘲笑他不愧是个穷酸秀才家娘子生的土包子,不识货。
和王焕之说的那些并不是李永仲一时冲动,而是他深思熟虑好些日子之后这才告诉了现在算是自己心腹的师爷。李永仲也不指望这一时半会儿的王焕之就能扭过头和自己一条心,但眼下生意上的一些事,必得做起来了。
他手中捏了一卷书,眼睛一行一行地将文字扫过去,心思却早已不在这上头。穿越之后,李永仲最恨自己对于明末这段历史所知不多,最清楚的就是闯王进城,大明血胤社稷断绝,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放清军入关,可惜那是十六年之后的事情,他也并不在北京城,而是在川东小镇富顺。
十六年之后的事到底太远,现在对于李永仲来说,近在眼前的陕西民乱比十六年后的是是非非更值得重视。他从七岁上开始跟着王焕之跑盐井,至今泡在盐井里的时间已近十年,李永仲不说对各地盐产了如指掌,也是称得上是心中有数。陕西有定边盐池,供着大半个陕西食盐,但今时不同往日,陕西民乱,断盐一日近在眼前,先时川盐已在陕南站稳脚跟,如今正是川盐入陕的好时机!
但如何利用好这个机会,李永仲还得再生思量。如今李家名下大大小小十余口盐井,新井却不过六口,原有老井日渐枯竭,新井虽然出卤极多,但毕竟数目少,一时还填不上老井的窟窿。
富顺现下有六家盐商,李家虽然位执牛耳,但其他几家也并不是能够轻视的对象。李永仲并不认为自己能发现陕西的机遇其他人就不能,尤其张家——年轻人的眼神沉了沉,嘴唇也略抿一抿——张家家主是李家姻亲刘三奎的连襟,若说这两家能老老实实的,李永仲宁可认为他哥李永伯忽然就成了四里八乡里的大善人。
往日里张家人见了他即使谈不上讨好,总归也是陪着小心,前些天在路上遇到张家的三少爷,那小子假惺惺地说要去叙州书院以后少见。当时只觉得那小混蛋着实可厌,但现在么……李永仲眯起眼睛,他想起梧桐似乎说过刘家舅舅过来看他的好外甥来了?
哼哼。张家,刘家。
六口新井每日出盐数量在总数里已经过半,老井花费要比新井多上三成,出卤却不及新井。李永仲咂了一口茶,这才发现茶水已冷。这个时节上喝冷茶胃里实在难受,他想了想,咳嗽了一声。
梧桐悄无声息地撩开门帘进来。他是李永仲一手带大的小厮,“与之同长”,教他读书习字,说是跟班仆役,但李永仲是把他视作心腹伴读来看的,最是忠心不二。他规矩教得好,读书也使得,又跟街上镖局的师傅们死缠烂打学上几招,实在是个顶顶有用的人。
他走进来,一眼就落在李永仲手边半满的茶碗里来。不慎赞同地摇摇头,他走过去收拾了茶碗,低声道:“仲官儿,喝冷茶凉胃。”
李永仲笑笑,道:“没什么。倒是你过来,我有事同你说。”
梧桐正了脸色,垂手听训。
“张家……”李永仲沉吟半刻,方道:“前些天我碰见张家三少爷,他说要去叙州念书,你同师爷讲一声,给张家送份礼去,探探张家的风声。”
“是。”
“开井的师傅要找好——还是同以前找陈师傅?”
“并不是。”梧桐口齿极伶俐,他条理分明地说:“陈师傅上了年纪,上月里又摔一跤伤了腿脚,如今是他大徒弟曹四在接活。不过他师父没受伤时年纪也大了,多是曹四在做。”
“既如此,”李永仲道:“你明日去寻曹四,先将东西备上,就这几日便开井罢。”
“是。”
梧桐应了一声,他重新上了一壶热茶,又拎了一个茶巢子进来,方才关门出去了。
前前后后想了想,李永仲认为暂时可以放心了。陈师傅是李家养了几十年的凿井匠,而梧桐说的曹四他也有印象,极沉稳寡言的一个人,手艺比起师傅是只好不坏的。这对师徒算是富顺场上技术最好的两个人,李家能发家也和有这么一对堪称点盐手的师徒关系匪浅。往日里富顺镇上其他盐商要开新井多得向李家打招呼,现在李齐去世,很有些人欺负李永仲年轻脸嫩。
李家年轻的家主喝两口热茶,仿佛沉在胃里的冰块渐渐消融,血脉又活泛开了,将阴冷的感觉驱走,浑身舒坦了,他冷笑数声,心道若是安分守己倒不好收拾了,要的就是你不安分。
富顺的清晨由城外圆觉寺的钟声开启。
但在更早之前,盐井上的挑水工已经起身。挑水工,川话里叫挑水匠,大约是川人敬重,并不以为他们靠力气吃饭,便当不得一声匠的称呼。天色未亮,年轻者先去了牛棚,给犍牛饱饱地吃上一餐饭,然后赶至天车上系好缰绳,犍牛力气绵长,但一口井上,总得备三两头牛才得用。
取八九年生合围约三尺的楠竹,打通竹节,底部是牛皮做的阀子,可使卤水进入而不得出,提卤水出盐井,挑水匠打开牛皮阀子,卤水往大缸中一涌而出,挑水匠此时便用水桶提了到专门熬煮卤水的大锅处——并不烧柴用煤,而是用采卤时分离出来的气来烧,所以富顺盐成本较海盐为低。
这是口三月前新碓成的井,天车高六丈,出卤尤其畅快,日产盐可得两千斤,尤其被李永仲看重,打井大功告成那天,他与井匠白银千两犒赏,又同对方说:“只管给我李家碓井,你碓一口,我给千两银!”
李永仲去看了一回牛棚,几头牛被擦洗得干干净净;又进碓房看了一会儿,挑水工按部就班,煮豆浆的,打水的,一丝不乱;按照习惯,临走前同师爷王焕之去了厨房,见各处井井有条,揭起锅盖一看,内里是喷香的牛肉炖萝卜,蒸筒里虽然的是粗粮,但成色尚好,不见霉烂。
他方才满意地点点头,向管事李沛一通夸奖:“你做得好!我先前把这口井交给你,还有人说怪话,说你没管过人,做不好,现在来看,什么都做到点子上,没让我失望!”
同挑水工没有分别的一身深靛裋褐,只在脖上缠了张本白的手巾,李沛极沉稳地一笑,道:“仲官儿把新井交到我手上,也是把身家性命交过来了,这是信我这个人,更不要说我们还是没出五服的兄弟,我岂能不尽心力?”
李沛是二房的庶子,比李永仲还大着几岁,日子却比他过得苦多了。他生母是二房老爷书房里伺候的婢女,某日老爷吃醉了酒,就生出李沛来。嫡母不是个能容人的肚量,李沛幼年过得凄惨,若不是李齐偶尔还会敲打二房几下,怕现在坟头上草都有一人高了。
李永仲十二岁那年,李齐将几口老井分拨给两个儿子,李永伯自不待说,一月下来产盐不足过去八成,李永仲却从此入了李齐青眼,逐渐让他参与到盐井的管理中来。度其本心,大约是想给长子留个能干的兄弟,却没想到李永伯是扶不起来的膏粱,这才有李齐临死前的一番故事。
三年前,李永仲从李家众多子弟当中独独挑了李沛一个跟他去贵州行盐。路上遇到山洪,李永仲险些坠入深涧,是李沛一把拉住他,这才没让李家最能干的新生代化为山间厉鬼,回了富顺,李永仲提了李沛做了个三等的管事算作报恩,却发现他做事细致,又体恤挑水工辛苦,从不无故克扣,在他管事的井上,从上到下都是交口称赞。
从三等管事到一等管事,旁人要用十年时间苦熬,李沛却只用三年,看得眼睛发红的人不在少数,更有他嫡母在二房老爷边上吹枕头风,要拿他嫡出的兄弟占他的差事,李沛听说之后往二房大门前一跪,不说不动,此事立刻风传,都说李家二房不慈,他跪了三日,方保住差事。
别人都说李沛是愚孝,李永仲却同王焕之说:“他是个心狠聪明的,却又知道规矩礼法,我那个二叔,纯粹瞎了眼睛,这样的儿子,嫡嫡庶庶又有什么关系?”
王焕之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方道:“世间有眼无珠的人从来太多。纵然是亲父子,对面不相识的事也是时常有之。我们不知道便罢了,知道了必不会放过。”提了李沛来做了一等的大管事,专管这口新开的盐井,李沛果然不负众望。
李家十来口盐井,遍布富顺各处,等李永仲一行人全部跑下来,日头已经颤巍巍地升至半空,冬日的阳光寡淡,晒在人身上并不如何暖和。这二三十里路跑下来,虽然并不很远,但却颇费精力,李永仲同王焕之尚好,其余人皆是步行,累乏得直不起腰。
李永仲看看日头,又同王焕之商议了一回,方强打起精神道:“快着些,今天大家都辛苦了,等回了府里,上账房每人支半两银子。一会儿大家好好吃顿饭,下午还有事做,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随从几个听到有银子拿,塌了半截的腰杆子顿时直起来,顿时眉开眼笑,中气都足了不少:“是!谢仲官儿的赏!”
李永仲笑骂:“你们这些人见钱眼开啊!”
有伶俐的随从便回道:“领仲官儿的钱如何不高兴?我们跟仲官儿从来一条心!”
PS:昨天和朋友吃饭去了,更新断掉一天,痛彻心肺啊……记在账上,上架那天还账,就此立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