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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田放缓自己的呼吸。
精钢打造,份量沉重的弩弓被他平稳地握在手里丝毫不动,特意漆黑的弩箭连同三棱箭头都是黑色的,尤其适合夜晚和阴暗处的偷袭。弓弦已经挂上了悬刀,他只需要轻轻扣动扳机,就能让六寸长的弩箭在二十步内准确地射入目标的任何位置。
同伍的周三向他丢了个眼色,朝不远处的围成一团的人影指了指,意思是现在就动手。他趴在孙田左边三尺远的地方,也端着一模一样的弩弓。唯一的不同也许只有弩身上的编号,孙田是甲字十六,而周三则是甲字十八。甲字十七的弩弓在同伍的陈定手里,孙田猜他就在附近。
孙田缓缓地摇摇头,示意同伴不要轻举妄动。刚才那处只得三个山匪,但这里足足有五个人,弩箭只能用一次,之后就得靠真刀真枪的拼杀。之前捉了一个活口,审了几句知道山匪大约有三十来个人,孙田相信这伙人并不是他们的对手,但穷鼠噬猫,何况这些人中很有几个亡命之徒,若是给他们偷了空子逃走,必成祸患。
林子潮湿阴冷,孙田看见那几个人终于耐不得快要冻僵骨头的湿冷,借着树木的遮掩站起来小心踱步,他们低声调笑的声音像水波一般传过来,孙田只听到几个模模糊糊的字眼:“……肥羊……酒……银子……窑子……”
稍远的树丛里突然横生出一支突兀的树枝,毫不起眼地,就像被鼠雀摇动那样轻轻挥了三下。孙田舒了口气,他转头对上周三的眼睛,同伴翘起嘴角,把弩弓瞄准最靠右的人影,他把头扭回来,为自己选择了最左边的目标——孙田甚至能看见对方的直裰不甚合身,因为太过宽大,这个貌似忠厚农人的山匪将摆缘掖在了腰带里,露出了一条艳红肥大的裤子。
树枝指向了中间的男人。孙田按照队正教导那样,竖起弩弓的望山,屏息凝神,右手食指慢慢搭上了扳机,他轻轻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手指却比这坚决百倍地下扣,悬牙立刻下收,三股牛筋绞成的弓弦瞬间将箭矢射向他的目标。比他稍微快些的是周三,孙田的箭刚刚射出,最右边的男人已经捂着闷不吭声地面朝下栽倒在地,紧随其后的是孙田的目标,他们中间仅仅只差了一个呼吸不到的时间。
那树枝晃动之处,猛然跳出一个人来!陈定咬着牙,面颊上横肉抽动,他没用腰刀,而是倒持了一把匕首,顺手扯了一个吓傻的山匪,匕首往脖子上横刀一抹,血立刻飙出尺高!他就地一滚,眼睛看也不看,匕首用力往上一拉,这个倒霉的山匪立刻开膛破肚,淋了陈定一头一脸的血!
“啊!”凄厉的惨叫声撕破了山林的寂静。剩余两个看得呆了的山匪仿佛这才从最深的梦魇中清醒过来,其中一个人青白着脸,扯着破嗓似的喉咙不要钱般地喊叫:“义爷,有人挂溜子(有人打过来了)!”
周三一向是个心急的,他轻轻一跃,腰刀已然拿在手上,直冲着那个嘶喊出声的山匪扑过去,孙田跟在他身后,有些懊恼自己又比周三这小子慢了一步,但脚下却丝毫不乱,恰恰护住周三的背后。余光所及,前方周三先他一步,已经一刀砍在那个正在逃跑的山匪头上,他借着前冲的力量,这一刀竟削下他半个脑袋!
孙田一眼看见,气不打一处来,往前一靠,护住周三背心,对着他耳朵骂道:“龟孙子!给我留个!”
陈定把脸一抹,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同周三对看一眼,嬉皮笑脸地异口同声道:“手快有,手慢无!”
李永仲侧耳听了一阵,轻轻一笑道:“差不多了。”他慢条斯理地往手铳里装药子儿,一边往林子里影影绰绰的地方张望。何泰默不作声牢牢地护在他身侧,手中的百炼刀上鲜血顺势流到刀尖,凝成一颗颤巍巍的血珠子。
树林里到处是修罗沙场。那声惊喊打破了原先的寂静,也将猎手与猎物全都暴露了出来。护卫们不再埋伏,而是直接拔刀扑了上去,招式简单利落却刀刀致命,血液几乎在瞬息之间染红刀刃。有素来凶悍的山匪见了,激起凶性来,不走反留,嘶吼着拔刀就要朝护卫身上招呼!
有个山匪仗着身材高壮,将围住他的护卫撞得一个踉跄,又团身扑上,瞅准空当,又快又狠地往护卫胸膛上一刀砍去,他自忖力大,势必要给自己拖一个垫背的!哪曾想这刀砍在实处,却听见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年轻的护卫在地上滚了两滚便爬起来,山匪见他胸膛处的衣裳都破了,露出里头乌沉沉的铁光来!
他又惊又怒,一腔血气无处发泄,骤然厉声嘶吼:“这厮穿了甲!义爷!撞到哪路军汉手里了!”
离得远的匪徒见势不好,胡乱叫嚷着朝山下逃去,他们见得清楚,这帮杀神并没带着弓箭,弩弓用过一次之后短时间之内无法再次上弦,不由庆幸自己当初胆小不敢上前,现在却因此逃得一条性命。
几个追在后头的护卫停下脚步,互相看看,不约而同从背后解下一枝火铳来!他们在阴暗的山林里依旧动作流畅,立起枪膛装上药子儿,用通条捅实,也没见他们打起火折子,便听数声仿佛雷鸣般的砰然之声,那跑出数十步的匪徒一声不吭就此栽倒在泥泞的地上!
义翻天将头脸胡乱抹些污泥烂叶,屏气息声藏在一处树丛之下。他取了个巧,没像其他人那样往山下的方向跑,却向黑衣人的方向藏过来,让他得了个灯下黑,一路悄悄躲来,喊杀声渐弱,那杀神般的黑衣人也慢慢不见了。
他亲眼看见有个相交多年的兄弟被那凶悍的黑衣人一刀砍翻,更让他心惊的是,他那兄弟也并非无名之辈,川东地面也是有头有脸的好汉,现在却教黑衣人几刀砍死!义翻天自问眼力过人,那黑衣人若单打独斗,没有一个能在他兄弟手上走过十招,但三两人联手起来,却似到处生了眼睛,身手再好,也得做他们刀下之鬼!
“这定是哪里的军阵了!”义翻天心下发苦,他暗自后悔当初不该听那泥腿子的花言巧语,一时脑热便做下如此大案!这下可好,数年积累,几十个兄弟都赔个精光!他心头像在滴血,腔子里一阵阵发疼,不过他终究是个人物,略定定神,就寻思往川东边界上的老巢躲一躲,待风声过后再徐徐图之。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义翻天一边小心观察周围,一边安慰自己,发狠道:“别教老子晓得是哪路人马,否则你义爷爷不毛你,不算虾!(不杀你不算人)”
过了不知多久,周围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天地间只剩林涛声响。义翻天,抬头往天上一望,铅灰的阴云沉沉地压下来,身上冷得发颤,他心知这是受了寒,先时怕惊走了肥羊连火也不敢生,冻了一整天,肚里没食,不赶紧找个暖和地方好好休息,只怕过后要大病一场。
咬咬牙,他从藏身的树丛里溜出来,满天神佛地胡乱祷告不要遇上那些凶神恶蛮,拣阴暗处一路往山下狂奔,刚跑几步,却突然收住脚步,心头一颤道:“这是天要亡我了!”
那必经之路上,两个黑衣打扮的人正一前一后地往他这里来!当前那个,手里还握了把滴血的长刀!
他慌得腿肚子转筋,下腹一阵阵发紧,险些就要尿在裤裆里。狠咬自己一口,定一定神,就势藏进了旁边的树丛。却听见前面那个扭头对后面的人说:“仲官儿,马车不如我们快,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看看前面情形如何。”
被称作“仲官儿”的人便回他一句:“你快去,我一会儿同马车上来。”
老天保佑!义翻天不由大喜,听那声音,是个未长成的少年!他心下不由活络开,又偷觑一眼,见那少年人虽着黑衣,衣料却细致,身形纤长,面目清秀,看着文弱得很!想起刚才那人称他作“仲官儿”,义翻天心中狂喜,晓得这必然是黑衣人的主人之类了!
他再看两眼少年,眼中厉光渐起,义翻天想着今日栽在黑衣人手上的兄弟,胸腔里那股凶气便再也按不住!将藏在腰后的短刀慢慢拔出,只待这少年无知无觉地路过,要一刀取他性命!
义翻天全身上下到处滚得污泥,藏在树丛之内,料想绝无人能察觉。见少年走在烂泥之上,实在脚步实在艰难,恨不得替他快走两步,教他早点受死投胎,也免得义爷爷在此受罪!谁知少年停在树丛之前便不肯向前,端详两眼,忽地一笑,从背后变出一柄枪尖寒光闪烁的长枪,枪芒一抖,迅疾无比,就朝义翻天刺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