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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我滴个娘诶,一大早又下雨?”甘婆子端着刚洗好的衣服站在廊下张望,灰蒙蒙的晦暗天色,雨丝绵延,青砖地面上不时汪起一小摊水渍。她拧着眉头自言自语地抱怨道:“昨日晚间里没有云么!那就该是个清清朗朗的好天气?怎地又下起雨来?”
檐下往来的媳妇婆子见了,大多都抿嘴一笑赶紧走开。只有那与甘婆子相熟的略站一站宽慰她一句道:“冬日的天,是小孩的脸,头前看的,做不得数的。”有个没有职司的婆子夫家姓王,大家叫王婆子干脆的自琵琶袖袋里摸出一小把瓜子,边嗑边同她讲话:“这值当什么呢?你是没见,我年轻时候,青天白日焰焰的,连丝云都没有,突地就下起雨来了!”她攥了把瓜子在手里,绘声绘色地描述:“那阵儿我婆子妈还在,惊疯豁扯地喊哟,快点把脸蒙到回来!我忙慌慌地跑回去,好大一阵雨就落下来,但是天光亮得很,我婆子妈说,这是狐狸嫁姑娘,凡人都要藏起来,不然就要遭祸!”
有个杵在边上听他们闲磕牙的媳妇凑趣接了一句道:“我在娘家也听过这话!说要是家里出了狐狸精,就要出怪事,晴天下雨,或者是雨天放晴,都是征兆。我小时候隔壁户住的是两口子,结果后头男的买了妾回来,哎哟,把正房娘子祸害得哟,还好有法师路过看了一眼,说家里有妖怪,就做了法,头天晚上一丝云也没得,第二天就下好大一场雨,家里那个妾一命呜呼,看尸首却变成只狐狸!”
媳妇子说完这话,脸色突地一变,和两个婆子讪笑一阵,到底心有别扭,草草收场走了。甘婆子同王婆子面面相觑一回,左右看看没人,轻声嘀咕一句:“家里的三姨娘,也是抬回来的妾……”
王婆子骇了一跳,想也不想伸手一把捂上甘婆子的嘴巴,老脸上橘皮样的皱纹极速地抖动,嗓音嘶哑,颤抖得不成样子:“你是不怕死了!连这个都敢张着嘴巴乱说!你怕老爷听不见怎地?!”
甘婆子吓得眼珠子乱转,不住点头。王婆子犹不放心,又特特同她讲:“如今这府里,娘子一心一意顾着璋哥儿,拿主意的是前头西厢房里那位!在老爷这里,娘子同璋哥儿同那位比起来,尚且向后排!”
李府在富顺城东,是一座前后五进的大宅院。头进是平日里办事见客之所,二进是客院,二进之后就是主人所居之处——四进同三进分列中线左右,是李永伯李永仲成年之后的住所;五进则是后院,号曰无事堂,以前是李齐的住处,自他去后,正经八百的家主李永仲就在盐师爷王焕之和大管事李三忠的劝说之下搬了进来。李永伯则自行封了自家的院子,另在临街的墙上开了方便进出的角门——这一点让李永伯分外不满。
当年李齐买下老宅周围一片的宅地,银子泼天地花用,从宜宾及成都请来巧手的匠人,又仿了苏杭一带江南庭院的格局,雕梁画栋,亭台水榭,楼阁厅堂,无一不全,无一不精,不说当年,就放在现在,也很是看得。
李永伯住在李府三进之处,当年他成家之后,李齐又专门为了他,买下与三进院相邻的几处民房,推平了生生将三进院又扩出东西两处厢房。如今西厢房住着三姨娘怡红,东厢房先前住了二姨娘,不过几年前这位二姨娘就不得李永伯的欢心,叫主母陈氏卖了出去,如今空出来用作平日里管家传事之用。
“三娘子,老爷传话回来,说叫家里支上五百两银子,他今晚要同刘家舅老爷相谈。”李永伯的贴身小厮元宝新换了一身鼠灰细布圆领衫,戴了一顶一统山河巾,看着实在精神。他垂手低头,不敢抬眼看上座之人,只眼观鼻鼻观口地道:“另有话给三娘子道,刘家舅爷处过来支应的人,柜上每月开支管事五两,挑水匠每月一两。”
怡红无可无不可地捡了账本看,然后端了茶碗润口,喝罢将茶碗丢在旁边的小几之上,淡淡道:“既然是老爷的意思,你们听见了?”朝左右看看,吩咐道:“给前院的账房说一声,入账吧。”说完了又像忽然想起,三姨娘低垂了眼帘,不辨喜怒地说:“阿冬去给娘子言语一声,别说我这个当妾的没把她做主母的放眼里。”
站在阿春下首的丫鬟乖巧地福身一记,应道:“是。”
待回事的管事等人悉数退了下去,怡红的贴身大丫鬟阿春亲自端了盏茶奉给她,又给她揉肩捏背,十分小意贴心。怡红脸上却不见往日间在李永伯面前的骄矜之色,只露出人所未见的精明来,静默一阵,她突地开口:“外头有消息递进来没?”
“还未。”阿春低声回话,手上仍旧柔柔使力轻捶怡红的肩背,略一顿,她又道:“前日奴婢借着给姨娘采买些点心的缘由出了门,惯常传递消息的所在并无只字片语。”
“哼。”怡红嗤笑一声,眼睛不知望向窗外哪里,嘴里轻轻柔柔,言语却刻薄尖酸道:“男人都是些靠不住的。那位老爷想要做善人,当了婊.子,还想着立块牌坊,我却不能叫他如意,咱们现下不为自己着想,难道真要等到那最后一日,给这座宅子当了陪葬?那便是真蠢了,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我一个烟花地里滚出来的婊.子,真金白银才是所爱,谁耐烦其他!”
李府当中有人避着人,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李府之外,属于李永伯的井场之中,也有人想要报效,胸脯子里热炭团一般的心思。
关老二现下今非昔比,往日里他破衣烂衫,脚上夏穿一双自己打的烂草鞋,冬穿一双霉棉烂絮的臭棉鞋,但今天他昂首腼肚地从井场里走出来,杭绸直身,羊毛毡面六合帽,下蹬一双钉钉木底双梁皂面鞋,面色红润,眼中有神,若非相熟的,现在绝不敢认。
挑水匠的领头人叫做总签先生,井场的这位姓曹,大家就叫一声曹总签,他从刘家的井场过来,平日里看似忠厚,却是最奸猾不过的一个人。他一眼看见关老二进来,老脸笑烂,忙不迭地迎上来,拱手作揖,亲亲热热地同关老二道:“管事今日可算劳累了,您可要保重自己,井场上上下下,还要托赖管事看顾。”
关老二踱着方步捡了根板凳,撩起后衣摆翘了个二郎腿坐下来,旁边有小工恭恭敬敬地端了一杯酽茶送上来,他喝了一口,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这才有心思同曹总签讲话:“咱们这井场,只得寻常井场八九成人,日日产盐却是第一!咱们老爷是个赏罚分明的,同周管事商议一回,道下月本场之人,挑水匠加一吊钱,管事加五钱银!”
曹总签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双手直搓得掉泥垢,忙道:“这是管事的为了底下人着想,也是老爷并大管事心善!我们这些底下人不能不晓得恩德,我同底下人商议过一回,都说要给管事封包茶钱,从今月起,挑水匠交半吊,管事交三钱银!”把胸脯拍得砰砰响,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没有管事,怎么有这帮穷力工的好日子过?这是小意思,管事一定要笑纳!”
把手里头的茶碗交回小工手上,关老二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曹总签的好意,我要是说个不出来,就是寒了大家的一片心,也好,底下人的孝心,我就愧领了。只是这每日的盐巴,从今日起,只能高,不能低!”
他这话一出,曹总签便觉得有几分为难,脸上带出些些意思来。他虽然奸猾,但却也是从挑水匠一步一步地爬上来,是个精干人。他想了一想,还是同关老二说了回实话:“关管事,你这话固然不错,但是,这盐量,实在不是我等说高便能高的。咱们井场,原本便比其他井场上少着几个人,人手不足,这吃食上……也有些不足……”他偷觑一眼关老二的神色,吞吞吐吐地继续道:“若真要想多产些,也不是不能……”
关老二一双眼睛冷冷地看过来,嘴里吐出几个字:“怎么说?”
“多加人手,多加吃食……”曹总签咽了口唾沫,看关老二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的声音便越来越小,最后更是闭上嘴巴,再不敢说了。
“我随便你去抢,去偷!”关老二坐正身体死死地盯着曹总签,压着嗓子一字一句地说:“你便是把那些力工往死里使,往死里用,只要产盐量足,你手底下的事,我却是不管的。”
曹总签打了个寒颤,情不自禁地抖了一抖,嗫嚅着嘴唇说:“可,可是没有这个规矩啊……”
“规矩?”关老二埋头嗤笑一声,再抬头懒洋洋地道:“老爷是我的天,便是我的规矩,现下爷是你的天,就是你的规矩!”
“这世道,有钱有权,便是天,就是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