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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严正端方的李家不同,刘家的宅院并不那么严守规矩。从街门进来,走过垂花门,两边是可同后院的抄手游廊,正中天井开阔,不同于一般人家的逼仄之感。正院正堂被一张屏风分作两处,前边摆了一张黄花梨四腿马蹄束腰鼓桌,配了四把鼓墩,便是平日里的日常待客之所。只有那些与主人家交情匪浅,或是地位高贵的客人方可迎入屏风之后,主客贵贱分次坐下。
不过刘三奎见自己外甥倒从来没在正堂,他自幼年便同舅家往来,已是极熟的,每次他来,管事不需吩咐便将他迎入刘三奎的前院书房当中。今日也是如此,不过往日里李永伯还会同这个看着他长大的刘家管事寒暄两句,今天他脚下匆匆,倒险些将管事扔在后头。
这位刘家的家主今天穿了一件黛螺的道袍,外披大氅,头上只用网巾束发,一片悠然自在。待下人给重新上了茶器,他撩起袖摆,一边亲手给李永伯冲泡一杯,一边面色淡淡地道:“所以,现下这情形你是如何打算的?”
李永伯将要伸去端茶的手顿时一僵,脸上闪过几不可见的难堪尴尬之色。他咳嗽一声,在圈椅之中坐正身体,恭敬地回道:“今日来登舅舅家的门,便是着落在此事上。”
“哦?”刘三奎将仅有一口大小的茶杯放在外甥身前长几的桌面上,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着落在我这里?”
“正是!”恨不得合身扑在桌上,将一双恳求盼望的眼睛望向刘三奎,李永伯迫不及待地开口:“前些时日,外甥我同东门附近的吴老三做了笔好买卖,一时不察,误将库盐卖给了他,忘了这些天就要开缴税盐。如今库中只得两千斤盐不到,离着井场的定额还有老远!上其他几家商借,也推说没有。”说到此处李永伯忍不住磨了磨牙,然后他站起来整肃衣裳,冲着刘三奎躬身一揖,沉声道:“外甥此来,便是同舅舅求救!万望舅舅看在母亲面上,救我全家一救!”
刘三奎虚扶了一把,脸上神色未变,只道:“你先坐下。”待李永伯坐定,他垂着眼帘想了一想,原本无甚表情的脸上渐渐露出回忆中的沉重肃静之色,慢慢开口,先说的却不是借盐之事:“你母亲是我长姊,她年方十六嫁给你父亲时,我不过幼学之年,但长姊待我同兄长极好,如今我还记得姐姐音容相貌。”
说着他话声一转,变为严厉:“姐姐膝下只得你一子,她年华不幸,早早就去了,只留下你这个独子。你幼年时多病痛,姐姐姐夫因此多疼宠一些,却不想将你的性子疼爱左了!”
说着刘三奎往案几上狠狠一拍,茶杯被震地原地一跳,疾言厉色地续道:“如今你文不成武不就,姐夫何等样的人物?养出你这么一个性燥悭吝的纨绔来!手掌偌大家业,如今才多少时日?竟然就是一副要败光花净的架势!”
李永伯听他训斥,心中一慌,双腿就软作面条,膝盖处不知怎地一弯,就跪倒在地上,平常一双凶神恶煞上吊三白眼此刻包着两泡眼泪,脸上眼泪鼻涕邋遢糊涂地糊成一片,看着着实可悯可恨。他几下从长几下爬到刘三奎脚下,抱着舅舅双腿哭嚎道:“舅舅!舅舅!外甥知道自己不成器,但是,母亲只我一点骨血,舅舅,你不看外甥一家,总要看看我母亲面上!救我一救啊!”
刘三奎从鼻中哼了一声,恨铁不成钢地往他脸上一瞪,又像是怕被他这幅德性伤眼,很快移开。只听刘三奎叹道:“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外甥,又怎么能不盼着你好呢?实在是你太让我失望了!姐夫在世时万般的宠爱你,但你呢?平日里太混账!这才让姐夫失望,临走之前都放心不下,这才把李家托付给你那个弟弟仲官儿!”
不提李永仲还好,一提他的名字,就似一把火丢在了李永伯的胸膛当中,将那心肝肠肺都作烧炭,只过瞬息就将肺腑烧作一团,烧得他浑身血气都要沸腾。他猛地直起腰杆,眼尾都烧红了,亢声道:“舅舅休提那个小杂种的名字!千万也别说他同我是兄弟!我便没有如此冷心冷肺的兄弟!”
刘三奎不置可否,只斟了茶啜饮一口,不动声色道:“仲官儿的母亲毕竟是姐夫明媒正娶的大方娘子,同别个不同。况且,李家大房如今也只你们兄弟二人,你兄弟又是个极能干的,不要伤了和气方是正理。”如此说完,又皱起眉头长叹一声,道:“虽说如此,毕竟嫡庶长幼不同,姐夫精明一世,临末了也在此事上犯了糊涂。”
他在圈椅中稍稍挪移一下,又弯腰伸手将外甥搀起,宽慰道:“如今此事还不到山穷水尽之处,你莫急,也莫揪心。”说至此处,刘三奎面上颊肉一堆,嘴角上抻,翘出一个温和慈善的笑来,语带诱哄:“伯官儿,舅舅我倒是有个主意,不仅可解你的危难,日后你我两家也可守望相助,就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李永伯一下精神起来,将李永仲顿时抛在脑后,恭恭敬敬地给刘三奎做了个揖,大包大揽只差拍胸脯子,谄媚道:“舅舅说的主意一定是好的!外甥哪里有不听的道理呢?”他顿了顿,语气中带出几分小心翼翼,略有些迟疑地道:“只是,不知舅舅的主意是……”
“你舅舅我年轻时候也常在江南一带走动,更同几个徽商大号交好。后来为着家业才回了四川。我在安徽时常见有或姻亲,或世交之家,你在我家掺股,我在你家掺股,分润利益,分担利害,徽商之家往往有做大者,多托赖于此。”刘三奎一边注意着李永伯的神色,一边侃侃而谈道:“如今这天下的生意,小商小号多不持久,必要那等大商号,大商铺方能取胜。”说到此处,他目视李永伯,呵呵一笑,意味深长道:“李家井场川东闻名,不过现下的光景,你兄弟二人都只各有一半,不复昔日光景。舅舅我有个想头,刘家收李家井场五成的股,只拿三成利,今后刘李两家混作一处,共同进退,一旦如此,别说富顺,便是整个川东,也是咱们舅甥的天下!”
李永伯被刘三奎的话惊出一身冷汗,他内里虽是纨绔,但毕竟也是李齐悉心教导十数年出来的,并不全是蠢物。刘三奎这话看似有十分的道理,有十分的漂亮,但一个不好,他李永伯名下那几口井场便要改姓作刘!他脸色数变,阴晴不定,乍暖还寒的天气,活活让他汗透重衣!
刘三奎看他神色不定,也不着急,只是淡淡地再抛出一个惊雷:“上回我去看你,见了一回外甥媳妇并我那侄孙,可怜见的,小小年纪就病骨支离,这怎么了得?你们大房本就人丁单薄,子嗣上比他人更要紧些。”他为李永伯的杯子斟了茶,注视着热流自壶口汩汩而下,刘三奎幽幽地道:“伯官儿,你膝下如今只有璋哥儿一个孩儿,以后若是璋哥儿有个什么不好……纵有万贯家财,到时你又要留给哪个?”
如果说前头李永伯还心存顾虑,那现在刘三奎这话就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长子璋哥儿开春又发了一场热,尽管前来看诊的大夫说并无大碍,但从去岁冬天以来,璋哥儿几乎病得没有下过床,非但是陈氏,他也相当为长子的身体忧心。而小妾怡红虽得他喜欢,但毕竟出身不良。因此,子嗣已经是李永伯心中的一大隐忧。
“因此,舅舅我这里倒有个想头。”刘三奎看看李永伯,脸上露出几分满意,眼中闪过异色,慢慢开口道:“你三表妹,上月刚刚及笄,舅舅膝下现就这么一个女儿,你舅母也爱她乖巧,必要好好为她挑拣女婿。你表妹德容女工,样样上佳,唯独亏在庶出的位份上,这婚事也是不尴不尬。”
李永伯心中渐如擂鼓,他口干舌燥,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试探着发问:“舅舅的意思是……?”
“你媳妇这些年也是辛苦了她,你院子里也多亏你媳妇主持中馈,我想着,你身体健旺,璋哥儿体弱怕是随了他娘,你可再择良妾,丰裕子嗣,也是给璋哥儿寻一个能帮手的兄弟。而舅舅的意思嘛,一来,是一片慈父心肠,想给你表妹寻一个归宿,二来,将刘李两家再亲上加亲,三来嘛,”他微微一笑,看着李永伯的眼睛,刻意加重语调道:“你我两家从此亲密无间,正可共谋大事!”
胸膛中一片火热,却不再是先前的燥热烦郁之火,李永伯只觉得现在这把火烧得他坐不住,只能站起来,腿上又轻又快,他鼻翼向外张开,呼哧呼哧地喘上几口粗气,眼底都要烧红!心下一发狠,李永伯将胸中诸般杂乱念头全部抛开,径直在刘三奎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扎扎实实地在这水磨青石砖地面上磕了三个响头,再直起腰杆,亲亲热热地唤上一声:“岳父大人,请受小婿一拜!”